「杨,我的意思是!」
他额头微微前倾,鹰眼更显锐利,专注侦测。
姿势变了,他的姿势变了!
「我、我是说,」狞地,肢体语言的辨别机制迅速接掌她的大脑,下达指令,作出特训反应。「哎哟,我的意思是,台湾现在的景气糟到不行,我不能不早点做打算呀。」
她的话锋急转,顺势莫可奈何地来个长叹,一举收拢先前七零八落的表达。「我还没被Eugene 找上的时候,虽然有工作,可是社会新鲜人的收入实在供不起我在外头生活,所以照样吃家里住家里的,一天到晚听我爸叨念什么我家简直是游民收容所,收容我这只大米虫。之前是嫌我大学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找到了又嫌我找的是什么低收入工作,干脆去作义工算了。不管我做什么,他都有得念。」
烦死了,再也不想寄他篱下。
「所以啦,我得想清楚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她耸肩挑眉,一派俏皮,不同于方才的迫切紧绷。「毕竟事情就像你先前所说的,我已经不能冀望自己还能从Eugene 那儿拿到多少酬劳。那么,我回台湾等于又回到自己原先的米虫状态。怎么办咧?」
他瞪着她,并未随着她的演技起舞。
「你这次要去哪里?」
「伦敦。」
她一怔。「怎么会是伦敦?」
「你不是很会探人隐私吗,怎会不知道我从不由家乡直飞任务地点的习惯?」
他的轻噱,感觉很怪,不太像是平常跟她悠游自在的嬉闹,比较像是……
「不过这次除了要到伦敦转机,我会在那里顺便跟Eugene 谈你的合约问题。」
「还没搞定吗?」
「是,小的不才,没你这本领,动动嘴巴就以为凡事都能搞定。」她警觉地收敛自己的故作潇洒。杨看似在椰愉她、逗着她玩,实则不然。他是真的在不爽,甚至有点懒得再跟她谈的意味。为什么?
他在不爽什么?
「杨,其实我对合约的事,并不——」
「你要谈合约?好啊,来谈吧。」他伸臂推离她,淡然整顿自己的衣装。
不是!她并没有意思要谈合约,她想谈的是——
「简单来说,你和Eugene 签的合约不太寻常。我是以一般合约的标准模式来处理,替你找脱身之道。也因为这样才发现,你签的是一份怪异的合约。」
他起身拍拍身后草屑,步往车库方向。
「Eugene 的合约向来是天罗地网式的伽锁,一旦掉进去了,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认命。如果硬要跟他对着干,无妨,他闲闲养了一堆律师,大可跟你玩官司游戏,耗上个十年八年也无所谓,反正也花不到他一根小指头的力气。但是当事人不见得有这个本钱,长年耗下来,对金钱和精神上都是沉重的折磨。而且,没有胜算。」
因为Eugene 要的,不是输赢,而是要当事人从此不好过。唯一出路,只有回到他的网罗里。
「我无所谓……」她急急在后头追赶,同时沿路拉整身上的凌乱,细跟凉鞋却陷入一处软草皮,害她连忙赤着一只脚回头穿鞋,还得顾着赶紧跟大步远去的身影澄清,焦头烂额。「我在乎的重点并不是那些……」
「其余的部分,得等我跟Eugene 在伦敦碰头了再当面处理。」
「杨!」不要把她丢在身后,她不要再眼巴巴地只能看着他的背影!
蓦地,他停下了脚步,回眼望她。
那神情,令她悚然。他的眼眸明显透露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不欢迎任何人的亲近。再友善甜蜜的攀谈,都只会令他厌烦。
她错失了方才的大好机会!她刚刚干嘛要转移话题?为什么要突然耍白痴?
「我其实……不是我先前说的那个意思。」她诚惶诚恐,畏缩坦诚。「对不起……」
「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如果、如果我说,我想跟你在一起呢?」她硬着头皮放胆直言。
她勇敢地告白心意,脸蛋烧红到耳根去,芳心忐忑。等了半天,没有回应,原本的害羞逐渐转为害怕;事情似乎不像她所想的那么容易解决。
他怎么完全不为所动?她都把话讲白了呀。「你的意思呢……」嗫嚅的求问,几近无声。
「我已经说过起码两次:我不可能带你一同出任务。」杨?
「我说的不是那种在一起!我是指我们!」
「同样的话,不要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
他冷冷摇完话,径自迈入车库——他才声明过不准她进入的禁地,连站在门口都不许可。
她、她会听话,不会擅自闯入的。但是,杨……不要这样对她,她刚才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又没有谈过恋爱、从没跟人交往得这么深入过。她不知道该怎么表白、怎么跟他求婚。她害怕、又紧张、又担忧。为什么她要突然慌乱改口、刻意搞笑?
为什么要在那么重要的时刻,莫名其妙发神经?
杨?
先前累积的不安,以及逐日加增的不确定感,让她再也没有办法轻松以待。前一秒才卿卿我我,后一秒马上反目成仇,为什么?明明是很单纯的一件事,为什么会搞得乱七八糟的?
为什么她这么别扭?为什么不跟他坦白?为什么临场退缩?谁可以来帮帮她?
她的朋友都不在身边,这里也没有可谈心的人。她只有杨,她是单单为他而来。除他以外,一无所有。蓦地,她想回家,即使家里既不温暖也不舒适,她还是想回去。怎么会这样?她一面靠在车库门外的墙板上哭,一面捧着自己手中空掉的碗。在特训最苦最惨的时候,她都不曾动过回家的念头。可是,杨让她变得好软弱,禁不起他丝毫的冷漠。只要他对她好一点点,她就好开心好快乐、好满足好幸福;他的稍稍不友善,就会让她大受打击,彷佛她的一切努力全被他否定。
她只不过想要一直和他在一起啊……
他自己的状况也是一团乱。
「杨,怎么回事,你到现在还没出发?」
他坐入车库深处的一辆房车内,在里头安静上网,暂且与世隔绝。朋友传来的讯息,却把他又拉回混乱的现实里。
「你不是向来都提前抵达,先行勘察?」这次倒一反常态。
「我有私事要处理。」按键声轻快灵敏,心情却沉重无比。「我后天起程前往伦敦,之后直接与你们在约翰内斯堡会合。」
「别去惹Eugene 。」
对方响应的这行讯息,冷却了他的双瞳。「杨,正如你观察的,Eugene 和女孩签的约有问题。我不觉得你是当局者迷所以没发现,而是你早就发现了可是不想处理,但这些都无法改变事实:Eugene 对女孩有别的打算。」
「那不关我的事。」
「对,所以也别去干涉Eugene 的私事。我知道你有办法帮女孩解套,但是合约的束缚一解开,你麻烦就大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Eugene 的合约把女孩保护得很好,你这个教官却越轨,把女孩吃了。」
「不是我把女孩吃了,而是他把女孩当饵,企图拿去喂狗。」喂那只叫阿努比士的地狱看门狗。「Eugene 已经一再地暗暗试探我,利用晨晨的无知,做一堆挑逗性、勾引性的训练。」
什么学习表现出一对有暧昧关系的主仆?他一听晨晨傻头傻脑的转述,就知道Eugene 此举完全是冲着他来。
「他费尽心力要打造的到底是名媛,还是名妓?他自己以合约设定安全范围,却又一再打擦边球,把人逼到犯规边缘。你说他是以合约在保护晨晨,那他为什么刻意放任晨晨涉险?该负责晨晨出任务时安全的人,不是他吗?不是他亲自跟晨晨保证过的吗?」要不是杨自己无聊、鸡婆、多管闲事,暗中把守这死小孩没事爱乱跑的恶习,她早被阿努比士活活咬死。
「杨,旁观者清,你到现在还没发现Eugene 真正要猎捕的人是谁吗?女孩只是棋子,Eugene 要的是你。」
杨这方的回应顿时中止,手指怔在键盘上。
「他八成早就发现你对女孩有意思,所以在原定计划之外,顺便把你也算计进去。他想利用女孩牵制住你,把你绑死在他的团队里。问题是,我比他先跟你谈妥的,不是吗?」
他对屏幕上不断跑列的字句,视而不见,脑中闪掠的是另一番繁复运算。
「我的人马都在等你加入,全力针对非洲的新兴市场发展。这里的经济效益大,波动也大,我不希望津巴布韦的惨痛损失再重演一次。」通货膨胀率高达百分之数百万,看到自己领到的酬劳竟是面额亿元的辛币,简直欲哭无泪;一亿元连条面包都买不起。
「我很需要你这种有财经背景、也耐得住战火风险的人,Eugene 却不是,他要的只是你的肌肉和你旗下的好手。这种层次的合作,他干嘛不去找佣兵?」
事情不对劲。
有盲点。
「Eugene 那种人,就是爱用高级品,连合作的伙伴也要挑身世家底显赫的来用。他看不起我们这种人,但不代表他就有足够的理由跟我抢人。」若是这样,Eugene 为什么挑上平凡无奇的晨晨?既非家财万贯的富户,又非倾国倾城的美女,学历完全是台湾本土制造,也不是天纵英明的资优人士。Eugene 看中她什么?
「他以为他的团队是这领域中的上流阶层,我没意见。我们的市场不同,路线不同。可是,杨,你已经先和我们达成了协议,要一同合作。我和整组人马也等你一年多,就等你了结Eugene 这项怪异的特训委托。我知道你也趁着那段时间在评估观察我们,我相信,你确实看到我们这里新兴市场的可能性,你才会着手约翰尼斯堡的前置作业。但我不希望Eugene 进来搅局,所以请你也别去惹他。」
伦敦之行,究竟还行不行?
晨晨该怎么办?
他盖上Notebook ,下车走人,思绪纷扰。
只要他放开晨晨,一切就好办。大家都是成人了,感情这种事不需要牵扯太久,该散就散,反正该玩的都玩了,彼此也很享受。在合宜的状况下,见好就收,各自发展,不必把两人的关系搞得像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话是这么说……
一跨出车库大门,他侧眼一愣,靠在门边壁板上正涕泗纵横的泪娃也傻眼,没料到他会忽然现身。杨?他在瞪她什么?眉头皱得那么深。
「啊,不要看!」她惊慌地快手遮掩自己从鼻孔挂到下巴的两条清水,又找不到东西来擦,急到跳脚。
讨厌,杨干嘛在她最丑的时候跑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她脸上糊掉的妆、她的鼻涕——
看她那副热锅上的蚂蚁状,他叹了好长的一口气。是灰心,是放心,还是开心?无从得知。
他一把抓过她的脑袋,按往自己胸膛,扯起T 恤的下缘亲手为她扑鼻涕。她不好意思,秀秀气气地轻哼两下,算是了事。
「没搂干净!」
好嘛。何必骂人……
她只好皱着小脸用力搂,直到把存货全面出清,还顺便偷偷呼吸他好好闻的气息。她好喜欢这件T 恤 ——
他慨然放任这个死小孩紧环着他不放,黏在他怀里埋头不理人。又是鼻涕,又是眼泪,脚边还滚着被她随手乱丢的空碗……他的生活质量怎会沦落至此?
哭肿的小花脸,在他怀中痴痴仰望,既无美色可言,连身为女人最基本的整洁也没有。只有一双大眼,比嘴巴还会说话,直盯着他不放。盯得既认真、又用力、又执着、又任性,像要把他嵌进她的眼眸里;非常强烈的独占欲。
「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吗?」
「嗯。」
「你喜欢我什么?」
「你用平底锅。」
啊?他的答复,又快又怪,她完全反应不过来。不管了,先问再说。「那你想不想跟我结婚?」
巨掌一把按在她头上,推到他一臂之遥的地方去,害她伸长的小手顿失拥抱,徒然在空中挣扎。
他还给她的,是阴森的狠瞪。
「等你把这张脸洗干净再说!」
她不解地被他愤然遗弃在后,垂头丧气,孤独步回主屋,沿途莫名吓到正在打扫和出入的佣人们。直到她不经意地望向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才惊见杨刚才被一个两眼眼影糊成两洼骇人大黑洞、泪痕污浊满面、假睫毛黏滑在鼻边的恐怖女鬼求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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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离幸福最近的时刻,在爱情最关键的时刻,杨亲自下厨,放佣人半天假,还严厉命令她:禁止化妆,出席这场只有两个人的家中餐会。他和她。
好好好,她一定乖乖遵守。
南洋闷热的傍晚,月光逐渐取代烈日,杨的家中在密林掩护中,多了淡淡的清新凉意。他在观景的宽阔外廊摆设圆桌,有烛光,有美酒,有他食材讲究且精心烹调的佳肴。
慎重的事情,他要求慎重处理。
她看了好窝心,笑得好甜蜜。他杵在桌边,蓦然自餐桌布置中抬望她时,微微凝了一下。原来爱情就是最美的妆扮。
他很久没看到她素着一张脸的模样。特训初期,她还不懂得浓妆艳抹,总是一副土样,现在却截然不同。虽然没有任何的人为工具,替她在秀丽的脸蛋上涂涂抹抹,但她有爱情,让她的娇媚光芒万丈。
真不敢相信,他下午才被这只女鬼拿来擦鼻涕、吃豆腐,凄厉阴惨地求婚。而此刻,她突然化为白净可人的小天使,一身粉嫩连身裙,害羞又兴奋地笑个不停。
她不捣蛋作怪或发神经时,确实甜得令人意乱情迷。他才为她稍稍拉开椅子,恭候入座,她就拔腿奔来,展臂猛冲。「不准!给我好好坐下!」要不是他这一喝,阻止了她神风特攻队似的自杀攻击,他身上的名贵衬衫又得被她当抹布来猛力抹脸。
形象都没了。
小人儿好沮丧,嘟着小嘴落寞入座。人家只是想给他一个感动的拥抱——他认命地长长吐息,又有些无可奈何,站在她的椅背后,大掌捧往她头侧,倾身吻入她的发顶,许久许久,传递他说不出的喜爱。
小小芳心为之融化。
她仰望,他俯视,美眸盈满倾醉的爱意,彻底降服在他的珍借及宠溺里。他不知道这究竟是谁降服了谁,只知道他已情不自禁,倾身吻住渴望他已久的红唇。
明明下午才与这红唇暂且小别,此刻吻来却像分离了天长地久,彼此深深地思念,再三纠葛,依依不舍。她对爱,这么直接,这么莽撞,这么全神贯注,这么全然投入,他几乎承接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