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办公大楼内的其中一层,偌大空间,全被改造成秘密展区。三百多坪的工整格局,简练素净,几乎毫无设计感可言,单纯地,让展品本身寂静地说话,令万众瞩目,啧啧称奇。
饭店名厨现场精心服侍的茶点区,反被弃置一旁,冷冷落落,乏人问津。
此处受邀的与会者,绝大部分都是政经名流或拍卖会的熟面孔,或是与贵客同行的鉴定家,或是受邀者携带的家眷。识货的与不识货的,在极品前,一目了然。
被分辨的不仅是展品,也是人。
电梯外开阔素雅的招待处,没有任何花艺摆饰,只有盆栽,连土带盆,盛着活生生的绿意。招待桌后方的大片墙面,中堂置画,左右各置对联,气派恢弘地静静迎接客人,但来者震慑于这份魄力及墙上价格不菲的典藏外,总会不经意地,被正昂首观赏的娇艳背影吸引。纤纤背影,身着古典花青及赭石交织成浅绛山水的色系,传统的闪缎布料,辅以现代威的贴身曲线。削肩窄腰,低胸高领,裙襬前短后长,延伸至地面蜿蜓,既有大唐仕女的风范,微松的短发又有几分海派的摩登可爱。默默看画,本身就已是一幅画,来者无不赏心悦目。
直到她掌心的小小宴会包发出手机声响,她才急急打断了静谧的遐思。
「喂?你怎么还没——噢,嗨,Eugene 。」不是他……她却还得故作开心悠哉。「我在会场外,这里很棒喔。」
「换个语言跟我交谈。」手机传来他冷淡的法语,怔住了她的强颜欢笑。
「有任务要交代吗?」她乖乖听令。
「没有。所有交代你的任务,只是我顺道捞取的个人红利。而我真正的任务,就是把你送进这里。」
文法太复杂了。她似乎太久没用法语,有点生疏……
「真正被委托案件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他在说什么?又为什么选在这种时候跟她说?「Eugene 我、我要准备进场了!」
「你不会,因为你等的人还没到。」否则她不会瞎耗在会场外。
「晨晨,我之所以先前一再告诉你哪一次的任务很重要、很关键,目的就是锻炼你随时提高警觉,以面对这一刻的突然来临。」
「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合约关系已经告一段落了。」
「你以为,你是跟我订合约的人,其实是别人跟我订合约,而你,是我执行任务的内容。」
什么跟什么啊?
「不然你以为,就凭两年前那个土头土脑的钮心晨,进得了今天的场合?」
「这场预展会有这么了不起吗?」她吃了这么多苦头,就只为这根本与她无关的预展会?「这不过是卖一些很贵的杂货而已,值得小题大作成这样?」
她故作悠闲地等到快抓狂,他还趁这个时候来跟她闹?
「之前董家派来找我的那个代理人,已经够莫名其妙的,现在怎么连你也突然发起神经?你如果想来这场预展会,你就来啊,我带你入场后再离开,反正我对这些本来就没兴趣。」
她不过想和杨有一场最尊贵最浪漫的最后飨宴,留下美好的回忆,不要搞到反目成仇或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下场。早知这么麻烦,她干脆跟杨约去动物园算了。
「董家的人跟你说了什么?」
Eugene 森寒的轻喃,让她警觉到自己的造次。
「对不起,我失礼了……」
「我要的是对方说的内容。」不是她的对不起。
「就是……说你和宇蓓小姐曾有过婚约的事。」
「还有呢?」
「还有就是呃,跟我道歉,说我可以在这里任选一件展品,他们会送我作为不提出告诉的谢礼。」
手机那方,是令她惴惴不安的漫长沉寂。
怎么了,他还在在线吗?
「他鬼扯。」
不知怎地,这淡淡的一句,听得她毛骨悚然,似乎字面下别有杀气。
「这场预展会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你的。」而不是只有一件。「你是这一代唯一的正统继承人。」
「Eugene ……」别这样,她听不懂。「我只是来约会的。」
跟她说什么金山银山,她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全心苦等的,只有一人。
「你这样让我想到我们以前闲闲没事的哈啦,胡诌我是流落民间的大小姐,你是王府大总管,负责把野丫头调教成原来该有的样子。我喜欢这种感觉,但是不要扭曲它,好吗?就让事情停留在最美好的阶段。」
「就像你和杨那样?」她无言以对,只有失落、沉默、深深的寂寞。待会杨来了,她还得继续演出活泼开朗的独脚戏吗?明明有两个人,拚命手舞足蹈的却只有一个人。她一直演一直演,愈演心愈凉,就更加卖力,企图扭转什么。结果,她好累,好疲惫。
她一直都很用力地梦想着,搞不好假戏会成真,她和杨还是有希望的。说不定,还是有可能,虽然很难,仍旧多少……应该会……
面对展墙的背影,低头拿着耳边手机,宛若一切如常。然而串串泪珠,不断由精细描绘的美眸滚落,直直坠入鲜红的地毯上。
他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还不来?他们之间一旦谈开了,就没什么好再谈的?
为了这一天,她花了多少工夫,整个礼拜不敢熬夜、不敢任意吃喝、不敢感冒、天天敷脸、认真运动、潜心钻研美发美妆、好好保养。可是,他没有来,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微薄的薪水,她全砸在置装费上,还加上上网卖掉的好几个名牌包。她每个细节都很用心、很尽力,还是无法唤他回头,再看她一眼。
倘若这预展会的所有珍宝全是她的,她愿意拿这一切去换杨,只求他回到她身边。
她是怎么了?为何会沦落成如此卑微、如此狼狈?为什么不能活得有尊严一点?为什么她对自己的许多期许、许多规画、奋斗的目标,突然全都没有意义了?她做错了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是不是他早就看不顺眼她的发型?还是嫌她不够机灵?不满她老在状况外?或者厌烦了她有事没事就爱死黏着他?
她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自己才醒得过来?
「晨晨。」
「不管别人给我再好再有价值的东西,我统统不需要。」浓重的鼻音,哽住了每一个字句。「我要的……并不在这里。」
「放手吧,晨晨。」
蓦然转为中文的喟叹,语重心长,几乎碎了她的心。明明他人已不在了,她的心却还是不肯放他走,孤单地奋力挽留她从未真正拥有的。她硬是不肯放手,但手中根本就什么也没有。
「我也曾一度以为你和杨之间或许有某种可能性,但显然是我的误判。」砸了自己暗打的如意算盘。
「晨晨,杨对你已经是非常特别的,胜过我所知道他交往过的女性。这就够了,别再执迷不悟。」
不要这样讲!就算杨和她已经没希望了,也不要跟她讲这种话!
她惶恐地、抗拒地忿忿哭泣着,顾不得泄漏的哭声及旁人的侧目,小拳捏得死紧,彷佛要豁出命地狠狠跟人对战。
「你与其再留恋那些没有意义的事,不如想想自己正站在多关键的位置上。你别再做无谓的等待,快点入场。如果他们派出专员跟你接洽!」她什么都听不见,整个脑门只迥荡着诅咒似的巨响:放手吧、放手吧。
不要!她就是不要!
「确认是十九过后,就跟他们走。他们一切都已安排好了!」
大家都不看好她的时候,只有杨不放弃她,只有杨愿意留下来继续培训,只有杨还是一如往常进行魔鬼体能训练,每天晚上还得额外为几乎瘫痪的她按摩筋肉。
只有他会铁面无私地陪她无匣头,排解她说不出口的压力。只有他对她蜕变后的绝世风华无动于衷,待她就和她仍是个丑八怪的时候一样。只有他会超过他培训任务范围外,时时分一只眼出来看守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孩,及时把她拎出危险外,再海K 一顿……
任凭Eugene 说什么,她无心思索。愈想着杨,就愈脆弱。
若是他走了,她身旁有再多的好处都没用,因她已经一无所有。
背着招待处的娇丽身影,拿着手机,哭到抽措。服务员上前关切,却被她的摇头抬掌所婉拒。不要理她,拜托,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但这样椎心刺骨的哭泣,让途经招待处的贵客及场务人员非常不自在。好好一场富毫秘密预展,被她哭得像丧家在办告别式,令提笔签到的来宾不禁毛骨悚然。能不能派人去处理一下?
「这位小姐——」温柔的问候,与悍然搭上她肩头的粗霸,截然不同。她被强势的力道转了半圈,一脸凄风惨雨的错愕,面对即将来临的驱赶。
来人的脸色凶恶,上气不接下气地强自压抑,横眉竖眼,怒目相视。
「要哭请到洗手间或殡仪馆去哭,别在这里碍眼。」
冷酷的低语,反倒令旁人不悦。怎可如此对一位脆弱的美女说话?
她拿着手机,傻了好久,呆到鼻水都快滴落下巴,才哇地一声丢了手机猛力冲入那人胸怀,几乎要撞断他肋骨似地狠狠投怀送抱,继续暴哭,同时以无尾熊般的执着死巴着那人不放。
杨!
他虚脱地仰头吐息,随便她了。幸好他一身战斗教官式的T 恤卡其裤,耐脏耐操得很。
只不过见不着他而已,有必要搞得这么壮烈吗?
问题是,事情的确没那么简单,他完全可以接受她的歇斯底里。他半走半拖地把自己和她移动到通往洗手间的外廊转角,省得继续供人观赏——这里展出的是字画,不是他们俩。没了闲人的眼光,他才能暂且松懈,没辙地俯首,将脸埋入他怀中无尾熊的头顶上,好笑又深深感慨。怎么会哭成这副德行?他知道她不笨,而是只会把心思放在自己有兴趣的焦点上。他曾不止一次目睹类似的事件发生:当她小心翼翼捧着精美的结业礼物,正要上桌,只因一时闪神,突然兴奋地伸臂拦截他老远抛来的抹布,而后才愣愣想起砸在她脚板上化为一摊烂泥的,正是自己原来双手捧着的珍贵蛋糕。
最后她得到的,不过就是一条他本要抛入流理台内的抹布……
白痴。
他连连啧声吻着她头顶,莫可奈何。之后,才拖着这只花脸鼻涕虫到洗手间内,清洗掉她满脸移位的恐怖妆容。
她满眼痴迷地紧紧望着他,任由他粗手粗脚地以卫生纸擦拭她脸上的涕泗纵横。杨没有穿着她特地为他订制的情侣装;她认得杨这身熟悉的装扮,代表他要远行,搭长程班机前往不知名的彼方,但是他来了。
就在她的眼前。
「抹干净!」他没好气地再次下令,亲手以卫生纸捏在她鼻子上监工。「你每次都跟我打马虎眼。」她赶紧全力猛捍,捏拳缩着双肩,几乎把脑髓搂到他掌心里。看得出,很有诚意。
「好了,进场吧。」他推着她后背,她却勾抱着他左臂,摆明了要死缠烂打到底。「我跟你一起进去,看完了再离开,行了吧?」
「那我们看久一点。」
再久也不会久过只剩一小时的展出时间。
她好开心好甜蜜地黏在他臂旁,彷佛他是残障人士,没有她的牢牢搀扶就会颓然倒下。她超爱当他的专属小护士,无微不至。行经每一幅精采典藏,她都一瞬不瞬地,猛盯着他看。
他淡淡观赏眼前的展示品,深深吐息。「你知道这里在展出什么东西吗?」
「杨今早没有剃胡子。」她盯得超仔细的。「代表你一早起来得很匆忙,一定是临时有什么突发状况。虽然这早在你预料内,但会压缩到你个人预备的时间。所以你的卡其裤口袋里一定有旅行用的刮胡刀。」
他皱眉斜睨她。
「你不用刮,不用!」她急道,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想问什么。「我喜欢看你这样,比较像杨教官。而且,吻起来刺刺的很!」
呃啊,想到不该想的地方去了。小脸红红的,撒娇撒赖地贴在她紧环的健臂旁,情思旖旎。他垂联半晌,才一整神色,调起观赏的视线,继续巡行。在场嘉宾看的是画,杨看的却不是玻璃柜内的极品,而是玻璃上反映的周遭状况及人员部署。他和晨晨,只身深陷敌阵。
晨晨猜的没错,他确实一早收到意外讯息:Eugene 正式脱离团队,带着一票精英另立山头。也因为如此,原本许多锁在Eugene 手上的消息才为之解密,揭穿了整件委托诡异之处。
原来Eugene 以特训之名,利用团队内的人脉去执行他暗自外接的任务。Eugene 不但利用自己人,也顺道利用晨晨去开拓他的新市场。怪不得,他始终觉得Eugene 与晨晨订的合约不寻常,结果那只是Eugene 的障眼法。
晨晨是Eugene 要负责培训起来的继承人。交货地点,就是这场预展会。只不过,买家要验收,哪一项货品值得他们带走!
「你来这里做什么?」
尖锐刻薄的高声鄙夷,怔住了会场内幽静的气氛。展场音乐淡到几近无声,更突显了造景山林内的潺潺水流微响。
「这里不是你这种人可以出入的场合,滚出去!」
晨晨被骂傻了,呆视盛气凌人的傲慢千金:董家的宇蓓小姐。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宇蓓小姐家为了表达歉意才送上邀请卡的吗?那又为何特地前来骂人?
「董小姐。」场务人员温文上前,缓和情势。
「这女的是诈骗集团的,不止一次混进类似的场合,寻找下手的对象!」她刻意朗声,严厉谴责,在场贵客为之哗然。
这是在吵什么?什么诈骗集团?
周遭的不悦、好奇、莫名其妙,逐渐聚集,暗暗瞩目。
「请您降低声量。」免得干扰他人赏析的质量。
「她之前就是勾搭上我的未婚夫,利用Eugene 出入各个派对,到处搜集他人的资料,甚至还用隐藏式相机,偷拍存档。」
董宇蓓这话,激起另一波恐慌。原本在晨晨附近的宾客都迅速退避,由之前的狐疑化为真实的排斥。
「董小姐,请您前往贵宾室,我们!」
「你们可以现在就问她啊,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面对董宇蓓的咄咄逼人,晨晨慌了。她没有预期自己会碰上这种难堪,也没胆否认自己确实曾做过被指控的那些事,剎时退缩不安,十足的畏罪潜逃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