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太倔强,从不肯居于弱势,是因为怕被看见她的在乎,然后面对不被在意的难堪,以及旁人怜悯的眼光。
可是宜姮姿态再低,也不曾为此而受过伤害,反而得到男人更多的怜惜。
如果、如果她当时肯放下身段,诉说她的在乎,会不会——今天的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她当时为什么不肯相信,就算她卸下一身的防备,观止也不会让她狼狈地哭着求他?!
一直到今天,才真正看清,自己做错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她的防备,同时也将爱情阻绝在心门之外,从来都不曾真正相信,自己已拥有它,这样的患得患失,让她失去了这辈子最爱的男人……
由睡梦中醒来,枕畔湿了一大片。
「别走……」她当时,多想跟他说这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爱的人,总是会离开她,她已经没有信心能留住任何人了,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他、告诉他……
观止,不要离开我。
她将脸埋在被子里,压住声音,无声呜咽,狠狠地,哭出压抑在心底四年、无法宣泄的分手痛楚。
不知哭了多久,她呼吸不顺,脑袋发昏,断断续续喘息,眼前忽然一亮——
掩在头上的被子被掀开,她昏昏沉沉抬眼,看见坐在床畔的大堂哥。
杨伯韩看着把自己缩成小虾米、躲在被里哭的小堂妹,轻轻叹息。「哭那么用力,都快没气了。」
从小到大,这习惯真是一点都没变。
老是爱装坚强,然后再自己躲到被子里,用棉被压住哭声不让人听见,大家其实都知道,只是装无知,成全她要的尊严与骄傲而已。
「大堂哥——」一张口,声音哽咽,索性放声大哭。
杨伯韩无奈,将她捞进怀里像个小娃娃般拍抚。「好好好,你哭你哭,哭完就没事了。」
「才、才不会……没事。」余观止已经离开她,变成别人的了。
杨伯韩也没开口安慰什么,只是有耐心地陪着她,等待她哭声渐歇,才抽面纸替她擦眼泪。
「擤一下鼻涕。」
「人家不是小孩子了……」可怜兮兮地咿唔几声,还是听话用力擤出鼻涕,哪还有一点江湖上传说的冷艳女王模样。
「讲话臭拎呆,哪里不是?」随口敷衍两句「好乖」,反手将那包馄饨扔进垃圾桶,然后坐正身体,准备好好跟她谈一下。
「仲齐都跟我说了。」开门见山,毫不迂回。
转院后的那一个月,她身体还很虚弱,需要好好养病,他也就没多说什么。出院之后,他一直想找时间与她聊聊,这件事情其实早在她初恋结束时就该说了,但一个不肯承认自己有伤的人,哪能跟她谈这个伤该如何治愈?
她总算肯面对,那很好,他等的就是这一天。
他将搁在旁边的纸盒递去。「喏,还你。」
「这——」那天不是叫仲齐堂哥丢了吗?
「你出院回来那天,差点把整个储藏室翻了过来,不就是在找这个吗?」
「……」她那时好懊悔自己的冲动,那是余观止留给她最后的纪念了,抱着微乎其微的希望,期待仲齐堂哥太忙还没丢,以前所有待清理的物品都是往储藏室里扔的,没想到在大堂哥那里。
「现在,你懂了吗?真舍不得,就不要装洒脱,一不小心真的会让你给扔掉。一个真正不在意的东西,它是否存在,对你来说根本不痛不痒,了不起就是占个小空间而已,你会扔掉它,只是想证明你不在乎,可你愈刻意去否定什么,不正表示你愈在乎?我们懂你,不会把你一时的气话当真,可是别人不尽然懂,有时候,你说不要,他就真的当你是不要了,幼秦,你懂吗?」
杨幼秦怔怔然望向他。
所以,余观止不懂,就真的转身走掉了。
是她说不要的,当年,她确实亲口说了不要他,他当真了。
可是、可是那不是真心的啊,她只是……怕被抛下而已。
因为怕被拒绝,所以先假装是她不想要,然后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好蠢!明明不想失去他,为什么要撑那不值几两钱的傲气自尊,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连自己最在乎的爱情都输掉了。
输得一败涂地。
「太晚了……对不对?」她捧着纸盒,心酸酸地问。
「不晚。」
「可是……他已经有别人了。」来不及了。
「不晚。」杨伯韩还是这么说。「就当是学一次教训,这个男人没有了,把他放在心里,当成回忆,我们往前看,你的人生还那么长,以后会有下一个让你心动的男人出现,然后你要记得,不能再犯同样的错。爱一个人,要坦然一点,你才有机会得到幸福,知道吗?」
「知道。」她乖巧地点头。
杨伯韩伸手摸摸她的头。「这才是乖小孩。」
往另一个角度想,幼秦这回受伤,也不算没有收获,至少这让她肯正视自己。
发泄有时并不是坏事,太多情绪在心里压抑久了,很不健康。她肯哭一哭、痛一痛,然后从跌倒的地方爬起来,痛定思痛,才能有所成长。
第5章(1)
又过了一年。
杨幼秦走在同样的人行道上,想起去年,就是为了买圣诞节的交换礼物,在这里遇上章宜姮的。
不知……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应该很幸福吧!
从医院离开以后,她没再去打扰他们,只是请人去探过几回病,确定对方的伤势复原很好,没什么大碍。
虽然余观止嘴里不说,她也看得出来,他其实很困扰,但又因为她身边暂时没人照顾,基于道义暂时担下责任,仲齐堂哥来接她时,他多少是松了一口气。
对方出院后,对于他们的消息,已完全断绝。
不过她想,应该很好吧!宜姮说过,他们预计在那年的年中结婚,她又是余观止理想中的那种好太太,性情温婉体贴又懂得持家,婚姻生活必然契合美满。
走着走着,不自觉拐进巷弄,远望那家来过一回的温馨小店。
店门口贴着出让的红纸,让本想看一眼便离去的杨幼秦定住脚步,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上前问明原由。
「欢迎光——」柜台前的女子仰头,在望见她的那一刻,扬笑惊道:「幼秦,好久不见!」
「嗯。」她浅笑回应,指指门外的红纸。「我路过这里,看到你店要顶让,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记得,章宜姮对这家店很有感情的,如果是经济上的因素,她可以帮忙。
章宜姮撑着桌面起身,由柜台内走出来。「哪有什么事啊,只是太累了,身体负荷不了,跟观止商量过,考虑很久,就决定把店收起来,专心回家当闲妻给他养。」
杨幼秦很快就明白,所谓「身体负荷不了」的意思。
目光定在那隆起的肚腹,一时移不开。
「喔,对了,我们年中前,按计划结婚了。」
「恭喜你。」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没什么好难过的,只是乍听之下,还是免不了心房一阵酸。
章宜姮注视着她,嘴角那抹微弱笑花很努力想牵起,却显得酸楚又牵强。
以往不会察觉,但知晓后,免不了深入去探索。
她对观止……不像早已事过境迁的样子。
「小孩多大了?」
「才五个多月。」
她记得,章宜姮身体本来就不太好,怀孕必然让身体的负担加重,将来孩子出生,尿布奶瓶只会让小夫妻更忙碌,难怪会想把店顶让出去。
「我——可以摸摸看吗?」
「好啊。」见杨幼秦小心翼翼将掌心贴在肚腹,那表情令她想笑。「是女孩子喔。」
这是观止的孩子……她轻轻抚着,感受新生命孕育的惊奇。
这是他要的生活,他现在过得很幸福,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了。
章宜姮思索了下,启口:「你跟观止……他后来有跟我说了。」
「……」
「其实你不必这么避讳,观止之前就有说明过他的感情纪录,只是我没料到是你而已。但这也是过去的事了,我不会刻意放大,延伸不必要的想象,所以你也不用怕我误会。」
「他……」声音干干地,问道:「他怎么说的?」
八成就像刚分手时,旁人评论的那样吧,说她公主病、难伺候,她知道那时的自己真的很糟糕。
「你很介意他的评价吗?」
杨幼秦一窒,正欲张口解释些什么,对方轻轻淡淡地接口:「这些话,我本来是想,如果没遇到你就放在心里一辈子,如果遇到了,那是不是该告诉你?现在看你这样,我觉得,我应该说。
「观止大略跟我提过你们的事——别误会,他不是个分手会道前女友长短的人,他说你是一个很善良、心很软的好女孩,只是你们在相处上出了点问题,彼此的理念跟需求无法契合。我后来回想在医院里跟你日夜相处谈过的那些话,总能揣测出几分。我不知道我这样猜对不对——幼秦,你是不是很没自信?」
杨幼秦愕然。
「因为你说,如果示弱,却没有人理会,那种感觉很受伤,所以我才会这么想。你似乎觉得自己不够好,别人不会怜惜你一样,所以你根本就不让人有看见你的脆弱的机会,但幼秦,我觉得这是本末倒置,所以你和观止的情缘错过了。」
「这些话由我来说其实不太妥当,但是——幼秦,其实观止很爱你,一段恋情,要让他花三年才能重新开启心房去接受另一个人,你觉得当时分手,他会不难受吗?他在乎你的程度,远超出你所预料的。」
「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可以对自己有信心一点,当下一段恋情来临时,相信自己、也相信他,你值得男人用一辈子来爱。」
这些话……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
连她最爱的那个男人都不晓得,她的予取予求,其实只是因为患得患失。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良心不安吧。」明明看见了却不说,要是杨幼秦一直不幸福,她会觉得过意不去。
「你真的……」很奇特。
她现在知道,余观止为什么会选择她了。那么善良美好、心思又细腻的女子,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很舒心,要换作她是男子,可能也会想选择这样的伴侣度过一生。
她们后来又聊了一阵,离开前,她说会再帮她留意,看看有没有适合接手这间店的人选。
走出店门,杨幼秦深深吐出胸腔内的一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虽然……错过这一段,真的让她很遗憾,但是现在她知道,原来这男人曾经如此爱她,她是有能力留住她爱的人的,只是因为方法跟心态都不对,才会搞砸了。
所以,虽然失去余观止,心很酸、很痛,但是就像宜姮和大堂哥说的,她人生还很长,在下一个让她心动的男人出现之前,她要好好调整自己,给未来那个他一个自信、美好的她。
她后来认真考虑过,决定把店顶下来自己做。
大学毕业那年,在堂哥们的帮助下开了精品店,虽是玩票性质,并没有很认真,但是几年下来多少也做出经验了,经营一家店对她来说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这是她第一次那么认真地想做一件事,虽然这家店可能无法让她赚太多钱,但那不是重点,她记得,宜姮说过,她开那间小店的梦想,是想帮助每一个人打造温馨美好的家,而她,想从这家店,重新找回那个最真的自己,学习打造属于自己的,温馨美好的家。
那,是一个开始,一个希望。
有了决定以后,她去找章宜姮,想说明自己的意愿,来到店门口,发现余观止也在,下意识里,就做出退避的动作。
余观止也没待太久,替妻子送来点心便离去。
章宜姮一路跟到店门口,被他赶回去。「外面很冷,你快进去,把点心吃完,不要饿到我女儿。」
章宜姮笑笑地,看他伸手摸她肚子,想起另一个人摸她肚腹时有趣的神情,便说来与丈夫分享。「对了,幼秦前几天来过,我们有聊了一下。」
显然,一提到这个名字,他表情就变了。「你们——聊了什么?」
「你干嘛啦!每次一提到她就表情僵硬,你这样我会误会你还很在意她喔!」
「……」确实。如果没什么,平常心看待就是了,但——
「我只是不希望你跟她走太近,感觉——很奇怪。」
「我知道。人家幼秦也很识大体,出院以后都没跟我们联络不是吗?那天只是顺路经过,来看看而已,你不要反应过度。」
余观止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他离开后,章宜姮也转身回店里。她站在外头,想了又想,而后离去。
她回家去,把这件事告诉仲齐堂哥,请他找个人代为出面洽谈小店顶让的事。
过程很顺利,过户手续也都办妥了,从头到尾没有提到她。
仲齐堂哥将钥匙和权状资料交给她时,低哝:「真弄不懂你这小脑袋瓜在想什么。」
「在想,如何让自己变得更美好啊。」现在不懂没关系,她会让堂哥们看见全新的自己,不会再胡里胡涂过日子了。
又过了两年。
堂哥们本以为她只是一时的兴头,等热度过了就会收山回家。但是两年过去了,精品店她自己面试、请来一个专业度高的店长打点店务,自己固定一个礼拜去一趟审查账务及处理重大决策。
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待在那个看起来赚不了什么钱的小店。
刚开始,他们本没抱太大希望,看她成天泡在那家小店里,不晓得哪根神经接错线,居然想学做手工艺,他们差点惊得晚餐在胃里翻搅。
有没有搞错?这是那个连纸飞机都不会折的小堂妹吗?
看她有模有样地学拼布、学编织、学珠串、学雕花、还拿钩针学打毛线,当收到她亲手做来送他们的小玩意儿时,一群人简直感动到热泪盈眶。
杨伯韩把那个绣了「平安」字样的小御守挂在车上,等红灯时常顺手把玩下方垂晃的流苏,当宝一样看待。
他老婆嫌他反应夸张。「不过就是个小吊饰而已。」
他不苟同地为它正名:「是绣上「平安」、打上中国结、珍贵无比的堂妹爱心小御守。」
实在太感动了,想当年,小幼秦连国小的剪贴作业都要他帮忙,现在居然已经大到会绣御守送他,中国结耶!他根本没想过这辈子到死能收到她打超过蝴蝶结复杂度以上的东西给他说……
「好好好,那你慢慢感动。」
其他人的反应也差不多,杨叔魏刚开始还说:「这是她最近走的新路线吗?」女王不当了,改走小家碧玉、贤妻良母风格?
直到收到那条围巾,整个大喷泪。「宝贝,你可以嫁了!」
杨幼秦翻翻白眼。「仲齐堂哥煎出第一颗荷包蛋时,你也这么说过。」泪点好低,满意度门坎更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