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女儿麻烦人家,所以上门还要带伴手礼亲自致谢,礼数周全到简直像把她当外人一样,他们……是外人吗?
她有些怔忡,忽然间不知该怎么在他这样的态度下,去定位他们的关系。她还以为……至少是老朋友,她又自作多情了?
「你——会让柚柚继续来我这里吗?」
余观止微讶。「这句话应该是我问才是。柚柚在这里,是不是会打扰到你?」
「不会、没有。」她连忙说。「不要禁止她来,她——会不开心。」
她不是笨蛋,用那种客套到几近生疏的方式在与她拉开距离,自是不想与她有过多的牵扯,从宜姮到柚柚,都一样,但是——
她望向小女孩。柚柚太像以前的她,她真的舍不得……
女孩扯扯父亲的袖口,小小声道:「把拔,我想来找幼幼阿姨玩,可不可以?」
两道一模一样的渴求眼神齐齐望向他,大幼幼与小柚柚……这是什么情形?
他愕笑。「如果阿姨说可以,那就可以。」
「可以、可以、可以。」她连迟疑都没有,连声说道。「柚柚来。」
一张手,变节的女儿毫不迟疑,开心地扑过去。
「……」为什么他会有种——他才是外人的错觉?
小女孩在一旁用鱼线玩她的串珠,发挥创意串得很快乐,这里有很多东西可以让她玩,不怕无聊。
两个大人移到角落说话,一面分神察看她的状况。
「柚柚想喝草莓奶昔,我这里没有,她的保母刚刚去买你就来了。」先替人家解释一下,保母没有不称职。
「我没有不相信她。」他不会把最心爱的女儿,交给不信任的人。
「喔。」那是她多事了。
双方突然陷入一阵沉默。
她实在很不喜欢这种无话可说的感觉,但是分手之后,他们好像就是一直处于这种状态。
「那个……呃……」
「你是想问宜姮的事?」
「……可以的话。」
「也没什么不能说。」他约略提了一下,不外乎就是生完幼幼以后,状况大不如前,熬了一年还是走了。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但是她知道,那时的他压力一定很大,要兼顾工作、生病的妻子、还有嗷嗷待哺的女儿,还得撑起精神对妻子强颜欢笑、照拂周全,那段日子过得有多辛苦……
这些他都绝口不提,但从那时就开始帮着照顾小柚柚的保母看了很多,闲聊时多少也对她说了一点。
第6章(2)
「柚柚……很像以前的我。」她突然说。
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说,余观止困惑地望她。
「我知道你是个尽责的好爸爸,你可以为柚柚做尽一切你能做到的,但是有些事情,你真的不会懂,那是你做得再多,都填不了的心灵黑洞,我不想要她变得跟我一样,你了解吗?」
变得跟她一样?什么意思?跟她一样……不好吗?
他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问,那太隐私。
「总之,请你相信我,我只是想让柚柚快乐一点,只是这样而已。」
「幼秦……」他望着她嘴角牵起的那抹笑花,浅浅的,揉进淡淡的落寞,与清寂。
那不是她该有的。她是那么自信耀眼的女子,有家世、有容貌、还有数不清的追求者,惆怅、寂寥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她身上?他一直都以为她过得很好。
难道——不是这样吗?
余观止点了头,同意让女儿来找她,但是除了那日,他们没再见过面。
每回,都是保母陪同而来,最晚待到他下班前就要回来,然后保母回家,由他接手照顾女儿,培养父女间的感情与默契。
有时,客户由国外回来,带些礼品给他,他会托保母顺道转送给杨幼秦,表达一点谢意。
这样的模式令他安心,彼此依然过着各自的生活,相安无事。
但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约莫过了大半年,柚柚的保母因为丈夫工作上的关系要调职到国外,夫妻俩商量过后,决定一起去。
第一个要面对的问题便是——柚柚怎么办?
阿姨是从柚柚出生就带到现在,把孩子交给她,他很放心,若要另外再请人——社会新闻看多了,虐童事件每每教他不寒而栗,柚柚是他的宝贝,他不想冒这个险。
说他杞人忧天也好,总之换了谁他都不放心。
杨幼秦大概从保母那里得知这件事,那天柚柚回来,就对他说:「幼幼阿姨叫我告诉把拔,有空去一下,她有事情要跟你讲。」
他心里大概有底,她会跟他谈什么。
果然,那天他休假,柚柚说想去找幼秦,他便顺道过去。
杨幼秦一见他,便开门见山地直说了:「吴阿姨说,你想送柚柚去托儿所?」
「是有这个打算。」
「能不能再考虑一下?如果是因为吴阿姨要出国,没办法继续带柚柚,那我可以帮忙照顾她。」
早预料到她会这么说,余观止不慌不忙地摇头,淡淡拒绝。「这太麻烦你了,开店做生意,带个小孩不方便。」
那是他个人该面对解决的问题,她没有义务要帮这么大的忙,他也没有理由接受。
「哪里有不方便?不过就是差在以前偶尔来,现在天天来——」
「阿姨,你在背广告吗?」很耳熟,柚柚有听过。
「……」
余观止喷笑出声。女儿,你好宝。
「笑什么!我在跟你说正经的。」
余观止敛去笑,轻咳一声。「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我不想欠这么大的人情。」也还不起。
杨幼秦见他不动如山,顽石脑袋说不动,火气不禁有些起来了。「我有说要让你欠人情吗?大不了吴阿姨领你多少薪水,我比照办理就是了;银货两讫。」顿了顿。「还是——你不信任我?怕我虐待柚柚?」
「不是。」他慢吞吞地回道。「只是觉得,让她提早接触群体生活,学习人际关系也好,托儿所里有很多玩伴,可以让她认识新朋友。」
「你——」宁可把女儿丢进未知的陌生环境去摸索,也不肯将柚柚交给她带?他明知道柚柚跟她在一起很快乐!
杨幼秦火气真的烧上来了。
她深深吸上一口气,用最温和的表情把柚柚带到一旁,抱上她的专属座椅里,微笑说:「这个,是上次买的有声故事书,柚柚先听一遍,等一下阿姨再回来说给你听。」
套上耳机、按下「PLAY」键,确定孩子听不见后,一转身,笑容完全敛去。
「余观止,你脑袋灌水泥,一定要我把话说白了是不是?好,那你听清楚,我为什么那么白目又不识相,硬要插手你对女儿的安排?是因为我知道柚柚跟一般的孩子不一样,换作是别人,我不会多说什么,但是柚柚心思有多敏感,你会不知道吗?」
「你以为她才三岁,没那么多心眼?错!她那颗小脑袋想的,比你以为的还要多更多!她也会担心东、担心西、怕自己是你的负担、怕她的情绪造成你的困扰,所以什么都不让你知道。不是因为你不重要,就是因为你对她太重要,是她唯一仅有的了,要是再失去,她就没人要了。」
「一个才三岁的孩子,心思已经可以绕那么多弯,真让她去托儿所,在外头遇到事情,你指望她会主动跟你说吗?别的孩子回家可以哭诉发泄,但我跟你担保,余心柚绝对不会!一个连如何适时抒发情绪都不会的孩子,你把她丢到全然陌生的环境,遇到不愉快的事,只能一再往心底积压,久了心性会扭曲成什么样子,你想过没有?」
「我……」余观止愕然,被轰得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我问过她,她、她并没有反对……」他并没有不尊重孩子的意愿。
「她当然不会反对,因为你只给她一个选项,那是是非题,只有要或不要,但是如果不要,把拔会不会很烦恼,不知道要怎么办?她能说不要吗?如果你给的是选择题,她的选择还会是这个吗?余观止,你这个笨蛋!问话也要技巧的,尤其是对小孩子,表面上的回答不见得是他们真正的意愿。」
这点,确实是他疏忽了。
一口气说完一长串,她泄气地跌坐椅中。「正因为这条路我走过,我懂个中滋味,先是装乖巧、装勇敢、装没事,伪装到最后,连自己都迷失了,你真的想看她也变成那个虚假又做作、讨人厌到了极点的杨幼秦吗?」
「怎么会?」余观止感到不可思议,她竟会如此评论自己。「我从来都不觉得你不好……」
「如果不是,你怎么会离开我?!」她本能地反驳回去,涩然笑道:「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以前的自己有多糟糕,还是……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才不敢把柚柚交给我带?怕我把她教坏了……」
「不是!」他如果这样想,从一开始就不会让柚柚跟她接触了。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贬低自己,但是从以前到现在,他始终都认为她是个好女孩,他不会爱上一个糟糕的人,还与她交往。
「那不然是什么问题?你说出来才能商量啊!」
是他自己的因素,害怕与她有过多的交集,害怕自己……
这些难以启齿的隐晦心结,怎么能说出口?
可是为了自身的因素,罔顾对女儿最好的安排,这样的父亲根本不合格。
他自觉羞惭,哑口无言。
僵凝了半晌,他移步来到女儿面前,拿下耳机,在女儿目光专注地望住他后,轻声启口:「柚柚,去托儿所可以认识很多新朋友,有人陪你玩,还可以学到不同的东西,你想不想去?」
小女孩思索了一下,轻轻点头。「好。」
是「好」,不是「想」。
两者之间确实有差异,他先前太自以为是,认为这是对女儿最好的决定,便没注意到太细微的部分。
「可是把拔后来想了想,觉得幼幼阿姨这边也不错,她会教你剪贴、串珠珠、做好多好玩的东西,柚柚那么棒,会当阿姨的小帮手,阿姨想要你来陪她,我觉得这个好像也还不错,那——柚柚自己比较想要哪一个?」
「……可以吗?」柚柚迟疑了下,低不可闻地吐声。
「什么东西可不可以?」
「不去托儿所,可以吗?」她低嚅道:「我想要……幼幼阿姨。」
她果然比较想来幼秦这里。
那小心翼翼掩饰渴望的表情,让当父亲的心房揪紧,一阵酸痛。
他竟失职到没有发现柚柚对陌生环境的不安,要不是幼秦提醒,他就真的做错了。
幼秦说得对,托儿所或幼儿园不是不好,只是现今的柚柚不适合,她那么内敛的个性,必然无法处理新环境随之而来的挫折、不安、种种的情绪问题,那只会造成孩子更大的心理压力,然后更不快乐。
目前能让她感到身心安适、信赖,并且得到自信与快乐的,是幼秦这里。
他回眸望她,眼神带着无言的恳求。
她看懂了,心知他已让步,扬笑上前。「当然可以啊,之前知道柚柚要去托儿所,不能来陪我了,我哭超久的。」
「多久?」数据这种东西,对小孩来说有莫名的执着与重要性。
她很坚定地比出三根手指头。
「我也是。」小女孩细声招认。「哭三天。」
「……」她本来想说三个小时。
杨幼秦擦擦冷汗,回头看看那个更汗颜的父亲。有人出包出更大,连女儿偷哭都不知道。
这小女娃真的很像她,连爱躲在被子里偷哭的行为都一样。
杨幼秦抱起她,又爱又怜地拿脸去蹭她。有人为她哭三天呢,相形之下,自己的三个小时简直就是负心汉行为。
余观止看着两人蹭成一团,女儿低低的笑声荡进心底,确定自己作了对女儿最好的决定。
「谢谢。」视线交会的瞬间,他无声地,以唇语说道。
第7章(1)
柚柚的保母出国后,两人讲好他白天上班前先将柚柚送到店里交给她照顾,下班前他会再来接女儿,尽可能的不造成她太多的麻烦。
但是理想归理想,与现实还是有一定的差距。
他的工作难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有时负责的案子多一点,那段时间会非常忙碌,要兼顾到完全不影响她原本的生活步调是不可能的。
杨幼秦也知道这一点,他分身乏术时,她晚上店休之后会送柚柚回家,然后陪伴到他回来,才会离去。
有时店里公休日,他会将小孩送到她住处,她就算与人有约也会带着柚柚,两人吃饭逛街、去哪里都在一起,形影不离。
余观止后来比照原先给吴阿姨的薪酬又多添了点数目给她,她也没推托什么,很干脆地收下。
他也没那么天真,认为这样真的就银货两讫、互不相欠,家境优渥的杨家千金女哪差这一点小钱,她是心疼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从认识她时,她就是这副软心肠了,他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给薪酬与欠人情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互补关系,只是让自己良心稍稍过意得去而已。
他们之间的话题,除了柚柚外,再也没有其他。她会告诉他一些柚柚的心情,提醒他该留意什么,那种属于小女孩的幽微心事,她不说他还真无从察觉。
女人心海底针,还真是半点不差——就算是三岁的小女生。
他从很多细微处发现,柚柚真的不太一样了,改变并不明显,就是一天一点点,不仔细观察很容易忽略的小细节。
例如,她会主动跟他分享一些小女孩的心事了,以前几乎不太会说这些,要是追问她还会闹别扭。
她的笑容愈来愈多,也愈来愈甜。
她的话变多了,也比较勇于表达自己,个性活泼了些。
以前,是个文静贴心又乖巧的女儿,如今,是懂得赖在他身上撒娇、伶俐纯真的爱娇小女儿。
这些,都是他乐观其成的,他没能做到的事,幼秦办到了,柚柚很信赖她,才能被她这样一步步诱导。
他对她,有着说不出的感谢,可是话到了嘴边,总是无从说起,最后只能用逐月增加的薪酬来表达一点心意。
对此,她从没第二句话,反正他给了她就收,但他心里也很清楚,她总是一转手便将那些钱花在柚柚身上,从没手软过。
到后来,他连帮女儿买件衣服的机会都没有,吃喝玩乐这种事她们都混在一起,买得很顺手,而且女儿超喜欢她挑的衣服和小配件,那种小女生的玩意儿,不能怪他没概念兼审美观。
女儿现在都「幼幼阿姨」长、「幼幼阿姨」短的,简直把她的话奉为圭臬。
这样的生活模式约莫过了一年,他们讨论过后,觉得可以让柚柚去上幼儿园,慢慢开拓她的生活圈,学习人际关系的互动与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