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有改变太多,大部分还是自己所熟悉的生活环境,柚柚并没有太排斥,已经习惯了跟幼秦说心事,会主动跟她分享每天所发生的大小事,让她可以掌握到孩子的情绪、学习能力、以及适应情形。
这一天,他忙完要去接柚柚,拨电话过去,她说她在杨家祖屋,今天店休,早上和柚柚去逛街,晚上跟家人约好一起吃饭。
「那——我现在过去,方便吗?」
「方便啊,哪有什么不方便?我们每次菜都准备很多,吃不完的。」她本能回道。
不是餐点够不够吃的问题,而是……那是家庭聚会。
他本想,时间还早,他现在赶去把女儿接回来,还可以让她和家人好好吃顿饭,便驱车前往了。
到的时候,杨幼秦在厨房忙,来开门的是之前在医院有过一面之缘的杨仲齐。
「您好,我来接柚柚。」
杨仲齐似笑非笑地瞥他。「哪个「ㄧㄡˋㄧㄡˋ」?」
他神色一赧。「我女儿,余心柚。」
「喔。」对方也没多说什么,侧身示意他进屋。「那两只在厨房玩疯了,离晚饭时间可能还要再等等。」
……他不是来吃饭的。
甫踏进大厅,便听见厨房那头传来的笑声。
「……这样,抓一点皱折,然后压下去,柚柚好棒。」
「哈哈,大舅舅包得好丑喔!」
「大堂哥,你被耻笑了,人家柚柚都包得比你好看。」
「……你管我!我这是馄饨!」
探头往厨房看,圆桌旁还坐着杨伯韩和他的妻子,与幼秦、柚柚一起在包水饺……呃,或馄饨?
看了一下盘中的成品,两个女人包得漂漂亮亮直追小吃店水平,另外那一大一小完全是来乱的,包得歪七扭八、残破不堪。
但幼秦还是如往常那般,适时给予鼓励,水饺明明就包得忽大忽小,有的还破皮、没压牢封口,下锅铁定不是过熟就是不熟、再不就是散成一团。她不着痕迹在帮忙收尾,然后不吝夸奖孩子。
他知道这是在建立孩子的自信心,什么都放手让她去做,觉得自己有帮到忙的柚柚就会很快乐,由这当中自然给予「没有你我该怎么办」的讯息,让柚柚感觉自己很重要,无形中消弭心中的不安全感。
女儿一仰头发现了他,带着笑快步跑来。「把拔,你看,这是大舅舅做的,这是我做的。」
他低头看了眼左、右掌心的成品,拇指顺手揩去女儿嫩颊上的面粉,然后才意识到称谓问题。「大舅舅?」
「对呀。」柚柚回头,看了看圆桌上那个笨手笨脚的男人。
余观止微微蹙眉。
如果他的伦理概念没错乱,舅舅……应该是母亲的兄弟吧?柚柚其实可以喊「叔伯」这类惯用的通俗称谓,喊舅舅似乎……不太妥当。
纠正的话到了嘴边,又觉场合不对,改口道:「去洗手手,把拔带——」
话没说完,一直静立身后的杨仲齐,不疾不徐打断话尾。「留下来吃饭。」
那是不容拒绝的肯定句,并非询问。
强势态度下,余观止只得硬着头皮允下。「……那就……打扰了。」
「你打扰到的不是我。」
「……」
为什么他一直觉得对方话中有话,而且,不甚友善?是他多心了吗?
杨家每一个成员态度都很亲切,开饭前,杨家四房的长子回来了,而且带了同事来。
他记得幼秦说过,杨季楚在大学任教,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感觉——就是气质出众、满腹文采的那种优雅贵公子。
那个朋友——他感觉这人一出现,气氛似乎变得有些怪异。
一开始,他还没弄懂怎么回事,直到开饭前,他带女儿去浴室洗手,不经意在外头听到杨伯韩与杨季楚的对话。
「你搞什么鬼?余观止在这里,你带柯先生来,场子很尴尬。」
「我哪知道他也在?又没人跟我说。」杨季楚回得好无辜。「何况,余观止也没表示什么,一直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幼秦不年轻了,能这样虚耗青春下去吗?致谦那么喜欢她,给彼此一个机会,让她分神看看别人,多一点选择没什么不好。」
「最好是这样,要是幼秦翻脸,你自己负责安抚她。」
「你看她有不高兴的样子吗?」
「……是没有。」
原来,所谓的「过来拿点教学资料,顺道留下来吃晚饭」只是幌子吗?真正的用意,是变相的相亲宴。
柚柚在底下扯了扯他袖口,他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带着女儿悄然退开。
知道这顿饭背后的性质后,他确实待得极不自在,一顿饭吃下来食不知味,只想快快结束,找借口告辞离去。
饭后,女儿自告奋勇要帮忙洗碗,他这个当爹的如果一吃饱就打算拍拍屁股走人,好像显得比女儿还不会做人,于是又留下来,在客厅泡茶聊天了一会儿。
闲谈了一些工作上的事,多待了一阵子,他适时掌握时机,不失礼地预备告辞返家。
「等一下,观止,可以顺便送我回去吗?我今天没开车。」
「好。」他应道,准备要去找女儿。这里每一个人,柚柚混得比他还熟,简直像回到自己家一样。
起身时,不经意看见杨仲齐对她使眼色。
他真的不是故意要干宵小行径,只是因为杨仲齐的脸色很沉,担心他对幼秦说什么重话,便不由自主地尾随而去。
第7章(2)
「……杨幼秦,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又没怎样……」
「没怎样?柯致谦是为谁来的,余观止状况外也就算了,你会不知道?整晚跟前男友的小孩互动亲密,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俨然就是一副后母样,你行情还要不要?」
「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干嘛今天才来发飙?吃炸药了喔?
「我们以前不说话,是以为你跟他是建立在有未来共识的前提下,但是我今天看他的态度,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一声舅舅就让他面有难色,是怎样?别人想喊都还求不来!我们都没计较你得当现成的后妈了……」
「仲齐哥,我以为你很喜欢柚柚的。」这副口气是怎样?
「喜欢柚柚是一回事,身分的界定又是一回事。要当那种一日天使,我很乐意,但如果是张罗生活琐事、承担教养职责,还得怕她冷怕她饿、怕她行为偏差,那就另当别论。余观止如果没有那样的意愿,你最好适可而止;没有那个立场,就不要去做逾越本分的事。」
「我也没有那个意思啊……是因为柚柚……算了,就是知道你们会是这种反应,所以我才不解释的,反正你们想太多了啦。」
「是我们想太多,还是你想太少?你要同情小孩没娘疼,可以,但是不必赔上自己,好好的未婚女子,成天把小孩带进带出,谁敢来追你?你做的已经够多了,毕竟你不是她的娘,也不会成为她的娘。」
「我知道啦!刚刚柯致谦约我,我也没有马上拒绝啊。」又不是没有考虑自己的未来。
「人家是老实人,季楚也乐观其成,是个不错的对象,你考虑一下。不管有没有意愿,都要好好处理,要是跟他约会你还带小孩子去,我就掐死你!」
「好啦好啦!你今天好凶……」
「是你太让人生气。」每次一遇到余观止,脑袋就不清楚。他不知道这个男人哪里好,总是让幼秦变得不像自己。
身为兄长的私心,他承认他没怎么喜欢这个人,会让他家的女孩子露出那种委屈小媳妇神情的人,他就是没办法欣赏。
他们之间的是非与恩怨,他从来都管不着,当哥哥唯一的要求,只是妹妹在这个人身边能够快乐,而这人没有做到,就是这样而已。
回程的途中,柚柚玩一天,累到在她臂弯睡着了。
杨幼秦调整姿势,拿自己的外套替小孩披上,放轻了说话声量。
「前两天,幼儿园老师跟我说,柚柚很聪明,问我们考不考虑让她提早学习。后来我问过柚柚,她好像不想,跨级读书这种天才型的人物,我家不是没有,但我觉得,除非他们本身在求学上很有求知欲,要不然只是因应社会的竞争型态而已。你会期望自己有个菁英型的女儿吗?」
「如果她自己本身不想,我比较想要一个活泼快乐的女儿。」
「我也是这样想,所以也希望让她循序渐进的来,保有纯真的童年比较重要。不过我倒是发现她对数字很敏感,跟她去逛街,她已经会帮我算价钱了,有一次老板找错钱,还是她告诉我的,这点让我很惊讶。我问她说,去学心算好不好?她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我这几天留意了几间还不错的才艺班,你可以考虑看看。」
「柚柚自己说想学心算?」他不无意外。
「对呀。有几次我拿手机出来算价钱,她已经先帮我算好了,旁边的人听到,夸说我家小孩好聪明,她笑得好害羞,直往我身后躲。我想,这让她很有成就感,还说要当我的行动计算器,大概也发现我是数字白痴了吧。」她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是建立在孩子本身的兴趣上,我认为可以让她去试一试。」
接下来,他们又聊了一些近期发生的事,话题全都围绕在孩子身上。
分享完一个柚柚的小趣事,中场安静了一下,想起刚刚讨论的话题还没有结论,遂又道:「如果你不反对的话,这两天我找时间再带柚柚去试读一下,直接作主挑一间适合的才艺班让她去上喽?」
「好,你决定。」他百分之百相信,她做的必然是对柚柚最好的选择。
话题结束,她低头审视怀中安睡的孩子,拉拢下滑的外套,指掌抚过柚柚睡得红通通的小脸蛋。
她真的很疼柚柚,照顾起孩子无比细心,她做得太多,多到一个母亲都没能比她更好,让柚柚那么快乐、身心安适地成长。如果不是有她,他女儿今天可能还是那个安静内向不多话、性格阴郁的孩子,难有如此灿烂的笑容。
停红灯的空档,他偏头瞥视,后座的她已经闭上眼睛休息,表示谈话时间结束。
她从来,都只跟他谈柚柚,其余绝口不提。但其实,一个未婚女子,成天带个小孩在身边,哪会没有困扰?杨仲齐不说,他也不会不知道,他们父女耽误她太多,人情欠得还不完。
他一直在等她开口,但她没说,就算今晚被家人厉言警告,她还是没有表示什么,一如往常地跟他讨论柚柚的事,除此之外,一概不提。
明知道惹家人不高兴了,她还是对柚柚放不下心吧?怜惜这个孩子没有母亲陪她成长,便竭尽所能为她做所有能做的一切,就像刚认识时那样,呆到会在戏院门口帮人卖彩券,一颗心比谁都还要软,他如果要吃定她、欺她心软,真的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车子在她住处的大楼前停下,她睁开眼,小心翼翼挪开怀里的孩子,捞过小抱枕垫在脑后,欲抽身离开之际,小女孩睁开惺忪睡眼,伸手往她颈上搂抱,爱娇地啾了她脸颊一口,甜软道:「姨,掰掰。」
她笑笑地回啾一口。「掰掰,小天使。」
这两个人,感情好得甜腻腻,母女都不过尔尔了。余观止已经无法想象,哪天她离开了,柚柚会怎样,而他……又会怎样?
杨幼秦下车后,他看着那个空下来的位置,怔忡失神。
她将外套留下来,就盖在柚柚身上。目光随着下车后的她移动,那道单薄的身影,一瞬间揪得他心口发痛。
她自己无所谓,他也要装瞎,卑劣地假装没看见吗?
杨仲齐的不爽并非没有道理,他确实让她委屈自己,为他与柚柚牺牲奉献,但——他究竟凭什么?
由着一股冲动,他什么也无法多想,随后开了车门追上她,探手攫住她腕心,挽住她的步伐,在她惊愕的目光下低头——
等他发现自己的行为时,他已经吻了她。
但他不想思考,将唇压得更深。
他知道过后他会懊恼自己的冲动,一定会。但是至少这几秒,他关闭理智,由着感官主宰一切。
他想吻她,就只是这样。
记忆中,与她亲密的感觉,从不曾淡忘过,她唇上的温度、柔软,始终牢牢记忆在心房,藏得很深很深,不敢去开启,也不能去思忆,但,它始终在。
拥抱她时,她会像现在这样,双手轻轻搁在他腰间,有时吻得深了、或是力道失控摩痛了她、害她无法呼吸,她会报复地咬他下唇,有时候,会抵着他的舌尖,不让他闯入,当作无言的抗议……
这些可爱的小动作,他都牢牢记得,有一阵子,想起时心会痛得无法入睡,彻夜辗转,最后,他开始会害怕去想起这些让心疼痛的甜蜜片段。
「幼幼……」他痛楚地,低低轻唤。
他没有忘,一直都没有。
她微微一颤,搁在他腰间的手,轻轻环抱住他,启唇默许了他。
他吻得很深,也很热烈,淋漓尽致,然后,甘心地放开了她。
两人都有些顺不过气,气息微紊。
他默默看着她好一会儿,脱下外套往她肩上裹,深吸了口气,轻声道:「你跟杨仲齐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她张大眼,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他抬手制止。「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让柚柚拖住你的脚步,她本来就不是你的责任,你有自己的未来该去追求,我……我是说柚柚,我可以应付,你不必挂虑这些。」
「所以……」她懵了,神情怔忡地望他。
这是要她走的意思吗?那这个吻……又是什么意思?
他叹息。「幼秦,你知道,你要的,我给不起。」
以前能够风花雪月时,都让她那么不开心,如今有了小孩,连浪漫的本钱都没了,每天过的就只是柴米油盐,那不会是她想要的。
试过一次,如此糟糕的收场,年轻时他还可以凭着一股热情与冲动,什么都不管,可是现在不一样,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还有责任,万一这次再失败,受伤的不会只有他。
他输不起,也没有勇气给予任何承诺,与其这样不上不下地拖着她,不如放她去追求她想要的。
「那个柯先生……看起来人不错,如果你……」他顿了顿,艰涩地启唇:「周末没空的话,拨个电话给我,我会自己带柚柚。甚至……以后再也没空,也只要说一声,我就知道了。」
她开不了口,那就让他来说。
把一切都说开了,他感到如释重负,至少不必让罪恶感压在胸口。至于心房隐隐的痛楚,那不重要,他早就习惯不去理会。
转身回到车内,目光没敢在她身上多留恋片刻,便驱车离去。
与她告别这种事,他做过一次,有经验了,再来一回也不会太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