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身处北地,地域辽阔,气候酷寒干冷,就连盛夏亦有三分凉爽,男子身形高大,女子多为浓眉大眼,精神奕奕,又几时见过这些看起来风吹会倒的陈国娇小美人?
尤其是其中花为魂魄、雪做肌肤的孟弱,一下马车,尽管面上蒙了轻纱,那弱不胜衣、盈盈不足一握的腰肢身段更是瞬间吸引了众人惊艳的目光。
好似怕稍稍喘了大点儿气,就会把这楚楚可怜的病美人给呵化、吹坏了。
“咳咳……咳咳……”虽然已经拢紧了厚厚裘衣,甫自暖和车厢下来的孟弱仍然喘咳了起来,雪白的小脸涌现了一抹病态的晕红。
“小姑子,您要不要紧?”阿代心惊胆颤地忙问,语气不禁有些埋怨,“按奴奴说,您今早就该多服一帖药的,现下这般病恹恹的模样,不是成心让人见了心堵吗?”
“多服一帖固然能抑止些喘嗽之症,可过后心口会极疼极疼的。”孟弱眸中厉色一闪而逝,黛眉似颦若蹙,一双剔透晶莹若小鹿的眼儿雾气盈盈,怯怯然地嗫嚅道。
看得周遭无论是陈国或大燕男人们个个抽了口气,霎时心都似绞成了一团,忍不住纷纷怒视阿代。
这才知道失言的阿代吓得一颤,连忙敛眉垂首,乖乖好生搀扶自家小姑子,再不敢多吭半声了。
孟弱暗自冷笑——昔日,她总害怕众姝口口声声痛批她仗恃着病弱身娇,矫揉造作、故意扮可怜,博宠献媚于男人,是那手段低贱的勾人妖精所以就算病得再重,心里再苦,还是死命咬牙撑住,努力做出温婉大方、幽娴贞静的贤良妇人姿态。
时时谨记德言容功,分毫半点不敢忘,可最后她都换来了些什么?
她心口一阵泣血般的疼痛猛烈袭来,小手攥得死紧,指尖陷入苍白掌心里,痛苦的悲嚎几欲冲喉而出。
“她”说:本宫生平最瞧不起你这样的女人,人前大度,背后垂泪,阴沉得厉害,人前人后两个样儿,你把我们女人的脸都丢尽了!你知不知道,你一副明明想哭还装笑的样子,虚假得令人生厌?
他说:孤从来未曾心悦过你,若非为了护她周全,你以为你有资格做这个靶子吗?
她至死都会记得,那一刻的哀恸绝望是天崩地裂,也彻底吞噬了她最后一丝生的念头。
是一场恶梦吧?
她宁愿相信是恶梦,也不愿相信那是她曾经经历过的前世那个凄惨悲哀可笑的前世,抑或是轮回重蹈的今生?
她只知道,在她当时断气的刹那,整个天地黑暗了下来,飘飘渺渺恍恍惚惚,似过了无穷无尽的千万年后,当她再睁开眼时,居然又回到了当初前往大燕和亲的路上。
点点滴滴的轨迹都一样,只不过这次,她再不愿做人人口中的好女人了。
“自古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她用尽全身力气吞咽下喉间那口咸腥苦涩的心头血,那宛若淡极始知花更艳的唇瓣浅浅往上扬,更显寒意凛然透骨。“博陵崔氏丽华不再端庄娴雅的我,遇上明艳爽朗的你,这一回,你猜谁会赢?”
还有慕容犷,你用虚情假爱将我画地为牢,把我推出去做你心爱女人的挡箭牌,让我历经中毒、落水、失子种种椎心刺骨之痛你为了你的毕生至爱,铸就了我的毕生至恸,这一世,我会倾尽一切博得你的爱,而后,狠狠将之掷地粉碎!
而且这一次,我的命只会终结在我自己手里,谁也拿不去!
“喂!”
一个熟悉得早已刻入她骨髓里的清朗女声有些不悦地响起,将孟弱自汹涌如翻江倒海的爱恨苦痛中拉回了现实——
依然是一身耀眼夺目的大红箭袖利落胡服,足蹬小巧鹿皮靴,乌黑青丝高高梳束于脑后,如瀑奔落,精致中带三分英气的小巧脸庞既有南朝女子的明媚,却也有一丝北国女儿的飒爽面前之人,便是千年大族博陵崔氏精心娇养而出的嫡系长女,崔丽华。
孟弱眸底沉沉恨色在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怯怜怜的温柔之色,小小声回道:“是。”
“你生病了?”崔丽华眉头微皱,明快而直接地问。
“只是天生体弱。”她娇弱地笑了笑,略带几分不知所措地怯怯问:“这位姊姊,阿弱可是做错事了吗?”
崔丽华漂亮的眉毛皱得更紧了,正欲开口,然而皇宫大门已开,送亲使忙催促着众人鱼贯而入,加上两旁又有虎视眈眈的大燕龙禁军“护送”,最后崔丽华只得忿忿地一跺鹿皮小靴,在自己侍女的随侍下,昂然尊贵地率先而行。
“小姑子。”阿代迟疑地蹭了过来,扶着她的手有些发颤。“糟了,您莫不是得罪崔贵女了吧?听说博陵崔氏有无数子弟都在南朝诸国当官,向来有“崔半朝”之称,要是崔贵女真的记恨上了咱们——”
“我、我不知道”孟弱睁大眼儿,眼眶红了起来,“阿代,要是我真的不小心惹得崔贵女生气了,她要找我的麻烦,你,你会护着我的对不对?”
阿代大惊失色,脸都吓白了,一时没忍住地啐道:“小姑子,您说的是什么话?奴奴只是个人贱言轻的小小奴儿,哪、哪里担得承受得了崔贵女的怒火?咳,奴奴是说,奴奴当然会拚死护您周全了。”
“好阿代,我就知道你是我孟家最最忠心贴心的好人儿了。”她破涕为笑,好不欣慰地道。
阿代莫名有些心虚。
第2章(1)
慕容犷负着手,蹙着浓眉,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静静躺在榻上,脸色苍白身躯纤弱单薄得像是随时要消失在罗枕锦褥间的小小人儿。
方才太医诊治过的回话,犹在耳际——
这位贵人有先天不足之症,气血亏损得厉害,脉搏弱中带急,胸中气满,喘息不便,伴有少气、懒言、心悸、自汗……料想应是自胎里带来的症候,极为棘手啊!
“陈国好样儿的,居然送一个病恹恹的秀女来大燕,莫不是想过病给孤,好磨死了孤,来个不战自胜吗?”他嗤笑一声,面色有丝古怪。
料想陈国也不会用这么蠢的法子,只不过……
他凝视着面前这张苍白得可怜的脸庞,脑中隐隐窜过了什么,却如黑色浓雾般触不着摸不透。
“孤,究竟为什么想亲自把她抱来的?”他疑惑地注视着摊开的大掌,喃喃自问。
而此时的孟弱正陷入沉沉的梦魇中,冷汗湿透衣,喉头像是被牢牢箍得越来越紧……
梦里的她,正一脸温柔崇拜地望着她的男人,她的天。
无论是什么,只要是他说的,她都信。
“阿弱,你陪孤去祭天吧!”他满眼宠溺,笑吟吟地搂着她,下巴轻抵在她的发际,柔声地道,“虽然此去路途险阻重重,那些朝中图谋不轨之人定会趁机生事,孤其实不舍得你跟孤一同犯险……可孤怎么也不放心你独个儿在宫里。”
“阿弱不怕。”她小手紧紧握住他的大掌,将之贴在心口处,热烈而激荡的心跳都是为了他。她郑重地一字一句立誓:“不管有多危险,大君在哪儿,阿弱就在哪儿。”
“你果然是孤最贴心的爱妃,孤就知道你值得孤的信任。”他对她笑得好深情好眷恋,只是浅浅的一弯笑,就能够夺去她所有的心神魂魄,教她为他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
——后来,她在祭天半途中了一记冷箭,这一箭几乎要了她的命,当她重伤昏迷了大半个月醒来后,才知道在她中箭后,他马上命人送她回皇宫医治,而他自己则是带着始终平平安安躲在御驾龙辇中的崔丽华,顺利地到大燕祖陵北坛上祭天。
也是这一祭,正式将他牢牢护在身后的崔丽华推于人前,成为众臣呼拥中最热门的皇后人选。
可就算到了那时,她也还是傻傻地信着他的
梦里那无穷无尽的巨大悲愤哀伤,排山倒海而来,狠狠绞拧凌迟得她连灵魂都寸寸破碎鲜血淋漓……昏迷中的孟弱挣扎着,泪流满面,贝齿紧咬得唇瓣红花飞溅,单薄的身子剧烈抖动得彷佛就快要抽过去了。
慕容犷还没研究完自己究竟是哪根筋不对劲,竟会做出今日这番冲动忘形之举,就瞥见大榻上那个小人儿猛烈地抽搐了起来,像是随时要断了气!
他心下一惊,飞快扑近前去单臂勾揽起了她抖动的冰凉身子,大掌迅速贴在她背心之处,运功发力将纯阳内力源源不绝地注入她的奇经八脉中,同时低吼一声——
“玄子,速速传太医!”
“诺!”虚空中一个低沉嗓音疾速应道。
慕容犷面色破天荒地严肃冷峻,平素常驻的笑意消失无踪,不断地将内力输入她的经脉里,却发现她体内彷佛是个破败了的风箱,无论多少热源精气度了过去,都像是石沉大海。
只见她微微动了一下,随即气息越来越弱,软软的身子冰凉无力地靠在他胸膛上,慕容犷没来由心头狠狠一抽,也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一丝深深绝望的钝痛。
他重重摇晃了一下头,甩去了那抹诡谲怪异的悲怆感,重复告诉自己,区区南朝陈国一秀女本就不值得他浪费内力相救,现下他一时大发慈悲出手,救活了是他的本事,死了也是她的命!
话虽如此,可当感觉到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时,他还是忍不住咆哮了起来——
“孤不准你死!听见没有?这算什么?孤才只见了你一面,连话都没能好好说上,你——你就这样半死不活的,你这算哪门子尽责的秀女?信不信孤震怒之下把你拍成两半?”
太医被暗影玄子拎着“飞进来”的时候,本就吓出了一头老汗,待听见了大君的吼叫声后,更是三魂走了七魄,被放下地面时不禁瘫软地趴了个五体投地。
“太医到。”玄子禀毕,又瞬间隐身不见。
幸好闻风而来的黑子带了十几名侍人侍女急急赶到,有架小药炉的,有烹煮白水的,还有捧着一雕金盆清水静静侍立一旁的,只待主子下令。
“大、大君,还请您先把贵人主子放平,容老臣细细诊治。”太医院的老案首气喘吁吁的,不忘先咽了颗养心丹,稍定了定神,这才硬着头皮上前陪笑道,“您的内力至阳至纯,本是极好极好的,可这位贵人主子偏生虚不受补,若是您内力催逼太过,她筋脉受不住,随时有爆裂而亡的可能啊!”
慕容犷一怔,手像触着了雷电般火速松开,宛若布娃娃的孟弱软绵绵地歪倒在榻上,气息已似有若无。
“孤,是不是弄死她了?”他整个人都木了,话说得有一丝僵硬结巴。
可不是差一点点就把人给弄死了吗?
老太医苦笑,赶紧自药箱里掏出一罐珍贵至极的大培元丹,小心翼翼地倒了三颗喂进孟弱淡得毫无血色的小嘴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动静还好,谢天谢地,贵人主子总算还能咽。
“能咽就好,能咽就能活了。”老太医长长吁了一口气,用袖口抹了把冷汗,这才抬头对大君安抚地笑笑。“大君莫担心。”
慕容犷高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实处,下一瞬又跟被踩中了尾巴的大猫般惊跳起来,有些恼羞成怒地炸毛了。
“孤才不担心!”他重重哼了一声,冷傲地昂起下巴。“行了,把人医活便好了,待会儿要是她能好好喘气儿了,就把人送到……嗯,“芙蕖院”吧!”
任性的君王撂完话就匆匆地离开了,剩下黑子和老太医面面相觑。
“黑子大人,敢问那老夫是要继续治还是?”方才大君那番话有点难理解啊。
黑子早前也是听过老太医说过的脉案,迟疑了一下,才问道:“能根治吗?”
“病体能治,沉痾难医……”老太医沉默了片刻,心情沉重地道:“老夫尽力吧!”
“陈国怎么会将这样一个药罐子,咳,病美人送来我大燕和亲?”黑子脸色有些阴沉,“真是记吃不记打,莫不是当我大燕军士们是吃素的?”
老太医对朝政一窍不通,只能摇了摇头,默默去一旁开出了药帖子。“对了,这位贵人主子天生虚症,身子极弱,不可受风、受寒、受热,这帷幕还是先放下拢密,免得方才熬了一身的冷汗又受了风就麻烦了。”
“诺。”
在重重雪绫缠龙绞花帷幕落下后,将帐里帐外隔成了两个天地。
孟弱微微睁开眼,冷汗沾湿的黑发狼狈地黏在额际颊畔,尽管身子虚弱得如风中残烛,她的眼神却极致灵透清明。
方才,她在他为自己注入内力的当儿就醒了。
拜这副不争气的身子所赐,自幼她只要稍稍闭气久些,心脏就会绞拧衰弱得欲振乏力,脉搏断续微弱,状似濒死……
在前世,她至怕人们知道她不健康,身有弱症,就算咬碎了牙也要强装自己是个正常人,假装自己很好。
但现在她明白了,自己这病,也可以是最好的武器。
“慕容犷,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呢!”小脸雪白剔透如梨花的孟弱,浅浅地笑了。
雷公问曰:禁脉之言,凡刺之理,经脉为始,愿闻其道。皇帝答曰:经脉者,所以决死生,处百病,调虚实,不可不通也。
晋。皇甫谧《针灸甲乙经。十二经脉络脉支别一》
孟弱尚未侍寝便得蒙大君赐住“芙蕖院”,并受封美人,这一消息让后宫几乎炸翻了天了!
陈国另外四名秀女目前还挤在“观秀院”里,甭说大君另眼相看额外交代了,就是连宫中稍微有点子势力的侍人大监或嬷嬷也没多上门见个礼,活似她们四人就是宫中新进的摆设。
窦贵妃那儿日日赶将上来告状抱怨的嫔妃们哭哭啼啼,不敢指摘大君喜新厌旧,却是个个迫不及待将孟弱从头到脚给痛批了一顿。
结论便是:南朝陈国这妖女是留不得了。
“许是大君怜她身子弱,这才特意让人好生照拂她,况且依本宫看来,这小妹妹生得花儿似的单薄秀美,咱们这些做姊姊的平时帮大君多照看些也是应当应分的。”窦贵妃嘴上相劝,心中亦不免暗暗警醒了三分。“这样吧,姝女,传本宫之令,芙蕖院那儿日日炖些燕盏送去,就从本宫的分例上拨了。”
“诺。”云香殿大侍女衔命而去。
“娘娘,怎么连您也这样?”欢嫔都急上火了,急吼吼娇声嚷道:“您就不怕那陈国女恃宠而骄,往后连您都不敬了吗?”
“本宫是大君亲封的贵妃,她再是想恃宠而骄,本宫答允,大君也不允的。”窦贵妃温婉地微笑道。
“那是那是,娘娘和大君的情谊怎是婢妾等比得的?更遑论那些小小学地儿送来的玩意儿了。”小嫔妃们赶紧奉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