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犷这几日都有些心神不宁,虽说平时在前朝处理国事时依然沉稳果决、手段爽利狠辣,然而回到寝宫中稍事歇息,他却总屡屡走神。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只要他一个眼神暗示下去,无论在后宫中地位再尊贵再风光的谁,都能被活生生剥上一层皮。
而他,真的要这样“对付”她吗?
慕容犷思及此,起身疾踱了几步,随即自厌地忿忿低咒了一声。
“孤是大燕君王,是这后宫至尊至重的无上之主,孤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几时又得顾虑旁人的心思了?”
况且若是这三五日,她便熬不住去了,那也是她的命!
可是为什么他还是觉得莫名的心慌不安?好像自己正亲手砸毁某个最重要的的什么?
慕容犷浓眉紧蹙,苦苦思索。
隐隐约约恍恍惚惚间,似又听见了那似熟悉似陌生的低沉悲伤叹息……
孤悔了……
他悚然大震,浑身寒毛直竖了起来,狠狠怒斥出声:“谁?”
窗外大雪已停,茫茫冰霜雪地中依稀有寒风偶过
“怎么连风声都给听岔了?”他抚着额头,自觉好笑。
就在此时,黑子躬身来禀:“启禀大君,赏月宴时辰已至,恭请大君摆驾上林苑。”
“嗯。”慕容扩脚步顿止,眸底又浮现了常驻的慵懒笑意,开口问:“人,都齐了?”
“是,都齐了。”
与此同时,在上林苑内奉天台中,数百张粗犷大气却不掩皇室尊贵的紫檀矮案锦榻巧妙地呈回字形摆设起来,矮案上头置着美酒浆汤和镂金炉子温着香喷喷羔肉蒸菜烤馈等佳肴。
无论前朝的重要文武官员和后宫中的嫔妃美人,都在此一年一度正冬冰月赏月宴中齐聚一堂。
不过今年的赏月宴意义却又分外不同,因为战败的北蛮降臣将在今日献上北蛮国主的降书和进贡帛书,实乃今朝赏月宴上的一大高潮。
文武百官们兴奋难抑,个个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后宫嫔妃们则是执着团扇掩唇而笑,兴致勃勃地等待一睹这历史性的一刻。
孟弱只是美人,自然是被安排在靠末端的锦榻处,隔着两三排或娇艳或清丽的莺莺燕燕妃嫔,她一眼就看见了仅次贵妃、珍妃和两三名贵姬之后席位上的崔丽华。
那位子离慕容犷的盘龙锦榻虽然有点距离,却是“恰好”在主道旁。
她嘲讽地冷冷一笑,始终暖不起来的冰凉小手抚摸着系在腰间压裙的吉祥刀币络子。
大君未至,此刻气氛仍是十分轻松疏懒,时不时传来官员们的低声聊笑,就连嫔妃这头也是吱吱喳喳,娇嗔嘻笑得好不欢快。
不过人人都苦苦盼着那个俊美尊贵的年轻帝王早些到来啊!
“为何与宴却不妆点好自己?”一个熟悉的嗓音在孟弱身畔响起,虽然经过刻意压低了,却掩不住其中的骄傲和隐隐愠然。“脸白得跟只鬼似的,哪还有我南朝陈国女儿的风采?”
孟弱抬起头,雪白的小脸浮现一抹恰到好处的怯弱。“崔姊姊。”
崔丽华一袭脂红色绣花大袍,华丽娇贵的牡丹鲜艳得彷佛就要跃裳而出,衬上她娇媚中带着英气的雪嫩脸庞,越发显得凤威迫人。
孟弱眸光低垂,掩住一丝讽刺。
有些事情果然和前世稍许不同了,没想到崔丽华在受慕容犷宠幸几日后,或者已觉可独占君恩,竟忘却越是得意处,越该循规蹈矩、步步谨慎,反而迫不及待拿出她堂堂千年士族贵女的范儿来了。
不过崔丽华从来是傲骨铮铮,不肯屈居人之下的。
也无怪乎上一世她隐忍得狠了,后来一朝得势,竟逼得连统摄后宫的窦贵妃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她仗恃的,不就是今夜的护驾之恩吗?
“回去把妆容打点好了再出来!”崔丽华毫不客气地低斥,熠熠生光的美丽眸子里满是“我可是为你好”的浓浓意味。“素颜面君,成什么样子?”
上一世的孟弱傻呵呵地遭斥后,慌乱地回去重新收拾了一番,待她再入席时已是大变突生,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崔丽华,这一世我可还有这么傻吗?
“崔姊姊咳咳,是、是太医说我痼疾缠身,最好莫上太多胭脂铅华,以免病体加重。”她怯弱地诺诺道,看起来就像快哭出来了。“对、对不起,阿弱给姊姊丢脸了我、我立时就回去重新收拾”
崔丽华晶眸一眯,还未说话,一旁有个懒洋洋的娇声已先响起。
“可怜见儿的,平平都是南朝美人儿,怎地有的像小媳妇儿怯懦畏缩,有的竟似个二大爷盛气凌人?唉,想我大燕人素来心胸疏朗开阔,又哪里见过这样小鼻子小眼睛,当众就给人难看的——”珍妃语气酥媚入骨,却是刻意拉长了尾音,“贱、婢呢?”
气氛登时僵凝,却有更多嫔妃以团扇掩住的俏脸上,满布着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崔丽华像是当众被狠狠刮了个嘴巴子,双颊一阵热辣辣,但更多的是深深地不敢置信!
她二人不是早有联盟吗?
“哟,还不服呢!”珍妃嗤道,脸上似笑非笑。“瞪那么大眼,是瞧本宫漂亮吗?”
崔丽华面色阴沉,下一刻精致的下巴已昂然抬起,冷声道:“大庭广众,秽言污耳,珍妃娘娘,您贵为一殿之主,还请给众姊妹一个好典范!”
“啧啧啧,不错不错。”珍妃一袭珍珠红的绣金缠银大袍,雪白酥胸被华衣束鼓得高高的,端的是凝肌丰满、妩媚风流,叫人观之血脉债张,但她脸上轻蔑笑意偏偏全不遮掩。“不愧是崔氏女儿,张嘴就是规矩可若真有规矩的,又岂敢穿唯有后妃典制方能上身的翟衣?”
崔丽华心重重往下坠,俏脸首次掠过了一丝惶然无措。
糟了!崔氏长房嫡女于陈国尊贵不逊公主帝姬,身可着七彩翟衣,袍能绣国色牡丹,可那是在陈国
该死!她怎就一时给忘了?
就在此时,孟弱忽然扑通的跪地,点点珠泪滚落颊畔,她仰起泪痕斑斑的苍白小脸,恳求道:“谢谢珍妃娘娘为阿弱说话,阿弱点滴铭记在心,绝不敢相忘娘娘的大恩,可崔姊姊她她今日真的不是故意的,想这翟衣牡丹,在陈国只要是门阀大族的长房嫡女皆可入衣,崔姊姊她绝非成心违制,冒犯大燕——”
“住口!”崔丽华见众人看着孟弱那单薄身子瑟瑟跪地哀求,脸上尽是同情怜惜之色,身为士族贵女的骄傲又怎么禁得住这一幕,不由心头怒火熊熊上窜,森冷娇斥道:“要你在这里装模作样,莫以为大家都会被你这哭哭啼啼的小白花朦骗了去!”
孟弱瘦弱的身子僵了僵,苍白憔悴的脸上蓦地涌现了抹苍凉的悲哀之色,她缓缓地低下头,“诺……是阿弱又错了。”
“你——”崔丽华怒瞪面前这个忽然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女人,心里惊怒更盛,隐隐约约还有一丝的不安。“你故意坑我!”
孟弱纤细的手腕强撑着地面,就要默默起身,忽然一只结实有力的铁臂拦腰抱起了她!
她脸色凄惶如受惊小鹿地回头,再看清楚拥着自己的竟是俊美得不似凡人的慕容犷时,粉颊蓦然一红,随即又变得苍白。
慕容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怀里这短短数日,竟又瘦了一大圈的小人儿,注视着她由白转红旋即又惨然如雪的小脸,心像是重重挨了一记闷棍。
“你,你就非得这么倔?”他恨恨咬牙,字自齿缝中冲动迸出。
她眼眶蒙上雾气,匆匆别过头去,颤抖的声线努力维持沉静平稳地道:“阿弱见过大君我,臣妾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扳过那张倔强又可怜得令人恨极恼极的小脸,可是还未曾动作,怀里小人儿已经挣扎着要脱离他的怀抱了。
若不是此刻众目睽睽,他也不想她受人注目妒恨太过,否则真想索性将她抱上龙榻紧紧箍着不给走的冲动。
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他不无可惜地松开了臂弯。
只是两人挣动间,有什么物事跌落,慕容犷不假思索地闪电一捞,随即攥握在手心隐入了广袖里。
孟弱一恢复自由,慌忙像逃命般地后退几步,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才又强迫自己跟着众人跪地伏叩行大礼。
“参见大君!”
文武百官和后宫嫔妃俱下拜行仪,崇敬恭声高喊。
高大挺拔俊美无双的慕容犷一身广袖高裾的玄色缠龙流云大袍,尊贵霸气的帝王威仪扑面而来,含笑的凤眸流转间,已将宴上众人神情尽收眼底。
今晚,很是热闹啊!
慕容犷在黑子和子晨的护卫下,缓然拾步上了主座的龙榻上,广袖下掌心里的冰凉金质物事略略一摸索,他便笑了。
大燕习俗,以刀币打成络子随身系挂,取的是为夫君祈福祝祥……
这狠心的小人儿,明明也是惦记着孤的,偏生还嘴硬至斯。
他趁众人不注意,悄然取出掌心里那枚以玄线缠金打成的刀币络子,心下越是欢喜。
“就看在你手巧心诚的份上,孤就勉强不嫌弃地收下了。”他自然而然地将刀币络子贴身放入左心口处,只觉心头没来由一暖。
他取的,也就是一片真心了。
黑子和子晨都看见了自家大君笑得好不温柔,几疑自己眼花了。
他俩交换了一个目光,随即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可心下各自了然。
大君今晚心绪极好,恐怕和稍早前搂入怀的那位佳人脱不了干系芙蕖院,想必一朝翻身了。
慕容犷在膝坐之后,闲闲勾唇一笑。
“都起吧。”
“诺,谢大君。”
待众人皆入座后,慕容扩才恍若漫不经心地问:“方才,爱妃们是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喊打喊杀的?”
席中的崔丽华闻言脸色一白,却傲然地昂起首,一副凛然不畏强权屈辱的坚定模样。
孟弱默默地看着她,不知怎的,只觉心下越感荒谬可笑。上一世,她竟然就是败在这么一个自以为是百鸟朝凰、翔舞九天之凤主的女人手上?
若不是有慕容犷护着,就凭她,恐怕早在宫斗中死了八百遍了。
正因为如此,孟弱就更恨了
珍妃则是眼神闪过一丝复杂,在不着痕迹地瞥了崔丽华和低着头的孟弱一眼后,媚声地撒娇道:“大君容禀,不过是姊妹们好玩地拌两下嘴罢了,怎么能惊动了您来为姊妹们做判呢?况且,连掌理宫务的贵妃姊姊都不发话了,可见得今日有人违制穿了翟衣一事,乃是臣妾多事,您便看在臣妾不懂事的份上,饶了臣妾一回吧?”
稳坐嫔妃首座的窦贵妃面上仍是娴雅微笑,眉心却隐隐一抽。
一旁的崔丽华听得越发刺耳,珍妃字字句句像自省,可剑指两头,锋芒所向的不正是自己和窦贵妃?
原来这心机狡诈的女人也不过是利用她,先博得大君的宠,让窦贵妃和后宫众姝先恨上了她,令她孤立无援后,今日再用她暗指窦贵妃辖管宫务不力,甚至让她在大君面前丢了颜面,进而失宠
好个一箭三雕,阴毒至此!
崔丽华冷汗涔涔,又惊又怒又悔,拚命思索着究竟该如何翻上这一盘。
对了!
“禀大君,贵妃娘娘和珍妃娘娘皆无过,错的是丽华。”崔丽华终究是门阀士族调教出的贵女,她缓缓优雅而出下拜,状似处变不惊中,又带了三分的谦冲自悔和光明磊落。
“哦?”慕容犷挑眉。
“是丽华不知我大燕宫规,竟按昔日在陈国入宫参宴的礼仪,穿上象征最高贵恭敬的翟衣华袍,面见君王。丽华心意虽至诚至敬,可犯了我大燕规矩就是大错,还请大君重惩,以示公允。”
“陈国的礼仪”慕容犷也不问一旁的司礼官,笑吟吟地看向始终像隐没在人群中的孟弱,“孟美人也出身陈国,你来说说,是这样的吗?”
众人不约而同望向孟弱。
经过方才一番折腾,原是退烧了的风寒又有死灰复燃迹象,孟弱正死死咬唇压抑着剧烈喘咳的胸闷感,暗自苦笑。
她这身子还是太不济事了。
可无论如何,她也要撑到今夜最精采的那场大戏上场、结束!
第5章(2)
众人只见尽管周身裹着厚厚杂色狐裘,仍显得单薄清瘦得似风吹会倒的盂弱款步而出,白皙剔透得像玉的小脸微微低垂,在行了大礼之后,低低闷咳了一声。
慕容犷心一紧,身形微动,袖中的大手猛地握牢了。
“你身子不好,站着回话也就是了。”他眸光隐晦掩藏着什么,英俊玉容有些紧绷。“哪个伺候的?就不会把你家主子扶起来吗?”
“诺,诺。”被排在不远处宫人列中的儒女早已心急如焚,闻言如蒙纶音,快步上前搀扶起了孟弱,并悄悄塞了个手炉过去。
孟弱感激地望了她一眼,随即对龙榻上的慕容犷微微曲膝道:“谢大君。”
相较之下,一派华贵傲然的崔丽华却还是跪在地上,越显得狼狈难堪。
崔丽华纤纤指尖深刻地枢入掌心,深吸了一口气,眸光清朗傲然地望向慕容犷。
“大君,无须再问孟美人,丽华自知有错,甘愿认罚。”她的语气里终有一丝幽怨哽咽,“请您切莫因为臣妾,破了宫规。”
也许越是傲气的女子示弱起来越叫人生怜,慕容犷眼神温和些许,正欲开口,就在此时,窦贵妃轻柔的嗓音先响起——
“仔细想来,崔妹妹确实是因不熟大燕宫规才逾矩,臣妾未能善尽监督提醒之职,今日罚我二人,乃属公正之至。”窦贵妃在大侍女的搀扶下款款起身,优雅行过大礼后,朗声道:“大君在上,臣妾窦氏和崔氏违律失职,自请各罚月例一年,抄“女则”三百篇,以作后宫诸嫔妃引为警醒戒慎,请大君示下。”
“嗯,孤允了。”
崔丽华大大松了口气,忍不住瞄了窦贵妃一眼。
窦贵妃温柔婉约地对着她一笑,似是安慰似是欣然。
崔丽华心中一阵怦怦跳,刹那间竟有种莫名悔愧内疚感——她入宫来还将窦贵妃列为首要敌手,没想到今日这一劫却是贵妃救了她。
其实窦贵妃大可冷眼旁观,甚至落井下石,跟着珍妃和孟弱一齐将她推入深渊,让大燕后宫中从此少了她这号威胁。
看来,宝贵妃才是真正最聪明的女人,也是她最适合的联盟对象。
“贵妃姊姊和崔妹妹这才叫姊妹情深呢!”珍妃眸里有着暗恨,面上却笑得更加娇艳。“唉唉唉,倒还是臣妾多嘴饶舌,落得两面不是人了。”
“珍妃妹妹说笑了,咱们姊妹都是为了能替大君博乐解忧、开枝散叶,才有幸入的宫,无论大小,可不都是一家人吗?”窦贵妃浅浅笑道。
珍妃眼中怨愤之色更深了,暗暗冷哼——现下还轮不到你窦香君坐上那个大燕凤座,装什么雍容大度、母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