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三个月内,慕容犷虽不是天天到她榻前报到,可至少两三日就得亲身去看一眼,确定宫人们回禀的“夫人日渐无恙”确实消息无误,这才稍稍能安心些。
其余的一日三膳点心等等,无不让人精心伺候,就是孟弱少喝了一匙的糜汤,服侍的宫人也得罚跪两个时辰。
此举一出,大燕前朝后宫人人皆知这位病恹恹的陈国美人儿,可算是在大君面前跳出来了。
后宫此刻气氛诡谲得很,反常的平静反而有种乌云压顶、大雨将至的抑郁感。
窦贵妃一如往常的温婉雍容大度,时不时跟着赏赐一些锦帛首饰到芙蕖院,而向来脾气最娇最爆的珍妃,除了在自己的珍珠殿里摔砸几套杯盏外,对外仍旧动静如常。
风贵姬向来是观望居多,更不会贸贸然出手。
后宫花红柳绿满眼娇艳,不服输的,争着出头的人可多了,她们只管安心坐着等,待前头厮杀完了,再出来捡捡猎物,赚个风光。
崔丽华也想当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胜者,可是身为门阀贵女的骄傲怎么也咽不下那一口气。
她借着家族极不容易才隐藏在大燕的暗线,得知了北蛮降臣欲在赏月宴上行刺的消息,甚至动用了燕宫中两名崔家死士,为的就是制造这个大好机会,让她一举成为慕容犷心尖尖上的人。
可万万没想到,百般用心千般布置,最后却生生被个她素来不看在眼里的病秧子给临时抢摘去了桃子!
“她不过一小小庶族之女,居然也敢领封这夫人之位?”崔丽华娇容苍白而愤恨,几乎咬碎了一口贝齿。
大燕宫中,除却妃位外,就是夫人、贵姬和贵嫔并列为尊,底下的淑媛、昭华、昭仪、修容、婕妤、容华、美人等衔,便不值一提,从来就不被她这个士族贵女看在眼里。
崔丽华知道凭自己崔氏嫡长女的尊贵身份,受封贵嫔已属委屈,只是初来乍到,她也不想惹来不必要的争锋相对,这才勉强受了。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如今连一个一个矫揉造作、病恹恹小白花儿似的庶族子,竟也爬到了和她同级的位阶之上,这不啻是活生生打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大君也真是的,那个贱子如何有资格做这夫人?”
“我原是不欲与你这庶族子一般计较的,可你坏我大事,令我崔氏损失惨重,甚至不惜用那下三滥的手段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荣宠,我崔丽华必与你誓不两立!”
崔丽华娇容依然有些苍白,虽然那日强自吞下了那口心头血,毕竟也伤损了几分,至今仍得服用崔氏的秘造丸药来慢慢将养,今番一动怒,又是好一阵剧烈喘息,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旁的皎女看得心疼不已,忙斟了盏热参茶来。“娘娘,您千万别为那等贱婢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咱们现下不过是腾不开手来对付她,且再容她多蹦达几日,您看着吧,这宫里哪个都不是善荏,早晚自有人剥了她那一层狐狸皮去。”
“哼,你当本宫是个蠢的吗?”崔丽华以指尖紧扣着茶盏,咬牙恨恨道:“现在她圣眷正隆,我自然是动不得她,可真正动得了她的却个个占了高台子等着看戏”
这些北人思虑不甚细腻,心肠却是毒辣的,崔丽华断然忘不了,上回珍妃才同她互订盟约,转过头来就迫不及待狠捅了她一刀!
“这珍妃真真不是个好的”尽管内殿只有她们主仆两人,皎女还是压低了嗓音,“亏得您还打算日后上了位后,也好好拉她一把呢。”
“看来是本宫一开始太光明磊落了,那些我不屑于用的手段,她们倒一个个都拿来用在本宫身上了。”崔丽华英气漂亮的浓眉紧皱着,凭添了一抹阴沉之色。
“孟弱贝尔珠这可是你们逼本宫的。”
没有人能耍弄她而不用付出代价的!
芙蕖院外院的那一大片池塘已冰消雪融,枯了的干残败枝早被殷勤的宫人们收拾一净,取而代之的都是绿油油嫩汪汪的广阔圆叶,个中穿插着或高或低的花苞出于水面,只待初夏来临时,盛放一池托紫嫣红。
闷得躺不住了的孟弱终于在千央万求之下,求得了慕容犷点头,允她在天暖微凉的午后,到芙蕖池畔的临水小阁坐上一刻钟——还必须得有他陪着的时候才行。
饶是如此,她浑身上下还是被裹成了一颗绒球儿似的才准踏出殿门,因为天气再温暖,她一张小脸仍雪白剔透得无血色,连一丁点儿汗意也无,手掌心依然触之冰凉,可把慕容犷给心疼的。
“来人,再去多添几个暖笼来。”慕容犷眉心蹙紧,长年暖热的大手牢牢地将她一双小手圈握着,低斥道:“这么七灾八难的,还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子?再多的好药都白填了,你就不能让孤好好省一省心吗?”
他的斥责中难掩一丝怜爱不舍,听在孟弱的耳中,却没有半点暖心悸动的滋味。
前世,这一类宠溺的好话她还少听了吗?
却也不妨碍他一边蜜语甜言,一边置她于死地
不过现在还是得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她微微低下头,乖乖认错。“是臣妾疏忽了。”
他低叹一声,实在不知该怎么说她才好。
明明护驾有功,明明为他几乎豁出了一条小命,即使他这几个月来施恩荣宠有加,还晋了她的位分,可到了她这头,也不见她多欢喜抑或是风光得意几分。
好似他来,她便柔顺乖巧的微笑迎他,他不来,她也不嗔不怨,依然默默喝着汤药养着身子,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慕容犷这几个月来,心口总像被只小手挠得微微的酥麻、微微的刺痒。
“阿弱,你到底想要什么?”他不知不觉问出了口。
她疑惑地抬头。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把内心深处莫名的渴求和怅惘吐问出来,英俊脸庞蓦然一红,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咳,孤的意思是,你救了孤,乃是大功一件,想要什么封赏尽管说,孤不会小气的。”
孟弱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臣妾想回家。”
他顿时僵住,暗自咬牙,重重闷哼了一声。“胡闹!你已经是孤的女人,这大燕就是你日后富贵荣华及将来百年埋骨之处,还回什么家?”
没良心的小东西,难道这几个月来他还待她不够好?
孟弱被他的怒气吓得瑟缩了起来,小脸惨白无颜色的怯怯望着他。
那一眼,充满了深深的脆弱害怕霎时,慕容犷沸腾的怒火宛若被冷水当头一浇,哪里还生得起半点气来?
“你,唉!”他被堵得心口阵阵闷塞,真不知是不是上辈子欠了她、该了她的,就连发顿脾气都舍不得。“孤不是吼你,孤只是不明白,你到底对孤有什么不满?就算是块石头,孤用一片真心焐久了也该焐暖了,偏偏你对孤不投怀送抱、曲意承欢也就罢了,到现在还不拿孤当夫君看待,你可知若孤有意追究,可治你一个不敬君王的大罪?”
“大君待阿弱好,阿弱自然是知道的。”她眸光一黯,低声道。
“你若心知,为何总老是想把孤推拒于千里之外?”他才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浓眉一挑,目光锐利地盯着她。“告诉孤,你到底在顾忌什么?你,又在盘算什么?”
她心下暗暗一惊,背脊生生窜过了股寒凉悚然感。
慕容犷从来不是个能被人轻易欺蹒掌控的帝王,尽管她所做的一切真真假假如云似雾,可他终究还是能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状。
孟弱努力压抑着不安的心跳,低着头,半晌不语。
他的眸光森冷了一分。“你若是打着欲擒故纵的念头,孤可以坦白告诉你——孤从不容女人算计。”
她单薄的肩头微微一颤,依然默不作声。
“阿弱,孤的耐性有限。”他低沉的嗓音里已有了隐隐烦躁愠怒之意。
第6章(2)
她终于缓缓抬起头来,苍白清瘦的小脸上不见恐惧,不见慌乱,唯有一抹悲哀的笑。
他胸口猛然一疼。
“寿元有亏,天不假年。”那笑转瞬即逝,她平静得像在说着旁人的事,“自幼阿弱便被断定活不过十八,如今越发病体沉痫,这一生还有什么敢盼敢求的?”
慕容犷脸色刷白,喉头紧缩。
“我不想害人。”她眼角那藏抑了多时的泪水终于悄悄滑落了下来,无神的眸光似凄凉似惆怅。“如果明知道动情留情,结局都是天人永隔,九泉难见,我又何必让您为我上了心之后,又得承受大雁折翼鸳鸯失偶之痛?”
“阿弱”他眸底掠过一丝痛楚。
“倒不如不相识不相知,谁都不会那么苦了。”她拭去颊畔的泪水,努力挤出一抹释然豁达的笑,“大君,其实您也别把阿弱那日赏月宴上的举动放在心上了,南北如今各据一方,轻易动乱不得,这天下能太平到几时谁也不晓得。您是大燕明君,身系大燕安危,我无论是燕人陈人,都不能眼睁睁看着您有事的。”
慕容犷无言以对,胸膛内那颗忽冷忽热震荡难抑的心脏却像是被活生生掐拧住了,又是疼又是酸又是甜又是苦
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救他只为公而不为私?
慕容犷只觉一股郁气苦苦的闷卡在了胸臆喉头间,吐也吐不出,吞也吞不下。
“你、你好,还真是个一心为国为民的好姑子!”他霍地站了起来,怒极反笑,“看来孤封你为夫人还真是小觑你了,照理说,孤还应该封个护国仙姑之类的鬼东西给你才叫配当!”
男性尊严深深受创的慕容犷话一撂完,便怒笑拂袖而去。
留下孟弱独个儿一人,孤零零地坐在临水小阁里,怔怔地望着迎风摇曳的满池绿意发呆。
守在外头的儒女再也忍不住了,碎步上前,恨铁不成钢地急叹道:“娘娘,您怎么又把大君气走了?”
“走了就好。”
“娘娘!”儒女也生气了。
“你别管,”孟弱一手捣着胸口,低低地喘咳了两声,疲惫地摆了摆手。“大君越恼我,往后就越不会想看见我,这样待日后我死了,他心里也就不会难受了。”
儒女一愣,眼圈迅速红了。“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呢?太医又没有说您这病是治不好的。况且况且只要大君心里是有您的,您日子也能好过些啊?”
“我何尝不想图着快活一日算一日?”她茫然地望着满池烟波绿叶,幽幽地道,“可他那么好,我不能害他。”
“娘娘……”
“这宫里的哪个娘娘,甚至是崔姊姊,她们都比我好……”她说到最后,还是有一丝哽咽了,鼻音浓重地道:“无论待大君的心诚不诚,可至少她们都能长长久久的陪着他……只有我不能。”
儒女也哭了。
孟弱淡若褪色花瓣的小嘴微微颤抖着,缓缓收回迷茫悲伤的眸光,对着儒女满眼的怜悯心疼,她终于再也憋不住地低声悲泣起来。
“儒女,我也好想好好爱人,我也好想大君眼里心里有我……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呜呜呜,我、我没有资格……我不能够……”
那个单薄瘦小的身子蜷缩地哭泣着,直教人心疼得都要生生绞缠揉碎了!
一个温暖而宽大的怀抱蓦地笼罩住了孟弱,她一抖,呜咽着就要挣扎,却听见耳畔响起熟悉的低沉嗓音,宠溺而疼惜地低低一叹——
“痴儿……痴儿……孤怎么偏偏就拿你没法子呢?”
被他牢牢拥在怀里的孟弱像是傻住了,一动也不敢动,似不知此刻是梦是真,唯有嘴角悄悄地往上扬。
自古帝王多疑心,她前世摸不透慕容犷的性子,可自醒来之后,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揣度着过往种种,自然知道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举动,能勾起他的疑。
武艺惊人的慕容犷,在受她一番前后矛盾的言论所激后,待稍稍冷静下来,又如何能不暗暗绕回来窥查个明白?
——她等的,就是这一刻的“吐露真情”。
自那日之后,慕容犷便天天在退朝后到芙蕖院,有时是停留上一两个时辰,有时是待到夜深才恋恋不舍地回自己的寝殿,整整半个月再也未踏入过旁的嫔妃院里。
若说大君夜夜宠幸孟夫人,可彤卷上并无留侍寝之载,然既不是用狐媚身子勾得君王神魂颠倒,她到底又用何手段能让大君日日往她那儿跑?
这下子,连窦贵妃都有些坐立难安了。
只不过窦贵妃还是沉得住气,只在其它嫔妃面前温柔淡声地提了一句:“孟妹妹身子弱些,大君多多看顾也是天经地义的。”
这句温婉大度的话听在妒火中烧的嫔妃们耳中,不啻火上浇油!
好不容易,后宫诸人盼到了大君每季一度亲自御驾巡猎,将有好一段时间不在宫里,便一个个摩拳擦掌、迫不及待找上芙蕖院了。
光天化日谋害嫔妃是不敢的,可也不妨碍她们借机教训一下这个没眼色的小贱人!
大君御驾离宫的隔日清晨——
儒女气喘吁吁地疾步进殿来,清秀脸上有着明显的惊惶之色,“主子……娇嫔娘娘、如姬娘娘和温姬娘娘到。”
娇嫔?卢娇娇也到了?
裹着银狐裘衣的孟弱搁下手中书着药理的锦帛,若有所思的笑容里难掩一丝讽刺。
正主儿都还没来,这等小鱼小虾就急不可耐地抢先出头了。
“有请。”她轻声咳了一会儿,深吸口气温和地道。
“诺。”
芙蕖院原来狗眼看人低的宫人现在个个殷勤得不得了,因为亲眼见过大君对自家娘娘呵护有加、体贴入微,如今还有哪个脑门儿给门夹了,敢再怠慢娘娘?
人人争着表忠心,甚至不等儒女多加交代,就忙分列两排,威风凛凛地护卫着自家主子。
世人都是趋炎附势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也没什么好值得生气的。
能用的就多用些,不能用的便远着些,再不然现在以她的声势,想打发几个奴还真是小菜一碟。
孟弱轻轻揉弄着雪白手腕上的暖玉手环,那玉色呈淡红,乃是慕容犷费心搜罗而来,听说能暖身养人,她乖乖听话戴上后,还换来了他一个漂亮到令人炫目的笑脸
她低头凝视着这极美极暖的珍贵玉环,莫名有些失神了。
“主子,几位娘娘到了。”儒女的嗓音透着些忧虑的响起,她这才猛然惊觉过来,面色一凝。
现下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同自陈国来的卢娇娇虽然也获封嫔位,可和大燕的嫔妃一比终究少了几分底气,所以一踏进殿内时,对稳稳端坐在主榻的孟弱越发妒恨难禁——
凭什么她一个痨病鬼能越过她们坐上夫人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