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这些,其实……也是为另一个人做的?”
东方靖看着她,“谁?”
“你们的孩子。”
“孩子?”
“冬雪怀孕三个多月了。”
东方靖一震,这对他来说又是另一个打击,冬雪怀孕三个多月了,他竟完全不知道,而她也不曾提过。不,是他太粗心,明明有察觉她脸色苍白,日渐消瘦,腰身和胸部却不寻常的丰腴起来……
“她为什么不说,为什么只字不提?”她若说的话,他就能为她做更多事。
“她心脏严重受损,只有等待换心一途,而对于等换心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时间老天又给得太少,她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即使住院,等到合适心脏的机率也微乎其微,更何况,住院是为换心手术做准备,医生会排除任何对她心脏造成负担的因素,以延长她原生心脏的使用期限,争取时间……”黎育芳红着眼眶说:“一旦住院,孩子不可能留下,于是冬雪拒绝住院、拒绝拿孩子去等一个渺茫的希望……她决定不拿掉孩子,只吃医生开的药……”
“换心?!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事情怎么会变得这么严重?”为什么这么傻?
“不拿孩子,她只剩下三个月可活……”那些媒体报导了一堆无中生有的事,不过这点倒是真的。“她自己也是在拍火狐广告时无预警昏倒,到医院时才知道的。”
东方靖震惊的看着她,那时他刚从美国出差回来,先前他们又闹得不愉快,他原以为冬雪会搬走,可他回来时,她却一副好像打算跟他言归于好的样子,他也就没多想的乐得接受了……
他把脸埋进手中,深呼吸后开口,声音沙哑而破碎,“不可能,她告诉我……她接了孙导演的戏,再过几天就要受训,她……”
黎育芳打断他,“因为那些日子,是和你相处的最后期限了。”山崩意外,只是提前了注定的生离死别。“之后的事,她交代了我,就让你以为她真的去受训,然后跟着剧组到处去拍戏了,如果你找她,真的瞒不住时再告诉你实情。她说,那时你和冯小姐也许结婚了,新婚燕尔的喜悦……她的事你会忘得快……”她哽咽了,还记得冬雪说这话时平静的表情,嘴角甚至隐隐有着恬淡的笑意。
是什么样的情感,能令人置生死于度外,只要对方活得好?
因为没有办法给对方幸福,反而感谢当初对方选的人不是自己……冬雪有没有想过自己和孩子会有多寂寞?东方靖事后知道了,又会有多痛?
记得那时她听冬雪说了这些话,哭得浙沥哗啦,当事人却只是幽幽的叹息。
东方靖眼眶红了。
三个月……原来,冬雪没有搬出去,不是因为接受了他自私的提议,而是知道自己只剩下三个月的寿命了,她不想再做无谓的争取了,只想把握和他在一起的时间。
她想“一家三口”好好的过,想让宝宝有更多的机会和爸爸相处。
他自责又心痛,面对这样切身的问题时,她为何选择独自面对?而他这个说喜欢她的人,又为何会让她在极度无助害怕的时候,还宁可一个人承受?
她是怎么想他这个人的?他就是这么不值得她依靠吗?
因为觉得他不爱她、因为他所选择的对象终究不是她、因为她不知道告诉他这样的事,他的反应会是什么,所以她完全放弃了替自己说话的权利?
她是不是除了在承担自己的问题时,还得考虑到他的情绪?
一想到在人生最后的阶段,冬雪倚靠的还是自己,东方靖就心如刀割。
她丧失记忆后,他便是她人生的全部!他可以感觉得出来她的一切都是绕着他在转,而他呢?却是在她生命倒数之际还是只想到自己,任她一个人承受没有未来的绝望……
他无法推托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是他太无心。她胸口痛不是一两天了,为什么他迟迟不挪出时间带她看诊?如果早点就医,也许机会就会大一些,他或许也能早点发现她在吃一些奇奇怪怪的药,不是吗?
甚至她……连人生最后的事,嘱咐的对象都不是他……
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因为怕爱上一个人后会步上父母的后尘,无法全然掌控自己的人生,不愿喜怒哀乐受另一个人影响,他一直封闭自己的心。
察觉到对冬雪的偏爱,怕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会爱上她,他故意找了不相干的人进来搅局,以为这样就可以分散注意力,自己对她的喜欢,永远不会变成爱……
结果呢?他欺骗自己的心,伤了无辜的冯晓峄,最后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抱憾而终,连开口告诉她“我爱你”的机会都没有!
这是他的报应吗?他轻视真心、不屑爱情的下场……
没多久,黎育芳留下冬雪要传达的话后就离开了,偌大的房子更显空荡。
东方靖步入书房,发现他电脑桌右后方的位置,还留有冬雪最后的画作。
白色宣纸覆在上头,那是她一直不准他看的“传家宝”。她……想画什么呢?想留下的又是什么?
他掀起覆在上头的白纸,讶异的发现那是一叠画,每幅画……都是他和她。
冬雪的画功一流,工笔画十分细致传神,有他们并肩坐在海边,她向他告白、亲吻的画面;有大床上他们彼此依偎共枕的情景,也有他在电脑前工作,她在他右后方作画的一幕。
这些画的内容都很生活、很温馨,画中的他不见得有笑容,可她却总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她是在告诉他,这些和他一起度过的点滴,她都是如此开心的吗?
她怎能这么容易满足?他给她的,明明是那么少……
最后一张画,那是一处种满各式花卉的花园里,她微笑的凝视着他,而他的手上则抛玩着一个像是孩子的身影。这张画她还没完成,抑或她其实也不知该怎么下笔,一个在妈妈体内来不及成形就要死去的娃娃,她要如何想像他的模样?
在冬雪的画作里,每一幅都记述着开心、温暖的事,没有伤害、没有伤心、也没有他的胆怯和卑鄙,她只记下他给的幸福。
画作的最后一页,那是一张超音波照片,上头写着——爸比,我三个月。而下头的娟秀字迹,则以流畅飘逸的行草写着——我们爱你。
那几个字映入眼帘,东方靖的泪水溃堤了。
冬雪,你回来……不是还有三个月吗?你说要煮给我吃的晚餐还没煮,你还要拍孙导演的戏,行李还在房间里没拿,我还没送你去机场……
冬雪……你和宝宝的“我们爱你”,我还没有回应……
第10章(1)
黑山·紫霞居
看着躺在床上仍紧闭双眼的尹冬雪,灰仙很是焦虑。
“素贞姐,你不是说冬雪姐姐会醒来吗?怎么她都回来好些时候了还是一直沉睡?”
“应该快醒了,可能内丹离开肉身太久,得适应一下。而且……你没发现吗?冬雪这次回来,不只有她……她有身孕了。”柳仙比较担心的,倒不是冬雪会不会醒来的问题,这只是时间早晚,不必忧心,她烦恼的是另有其事。
几天前,她眼见冬雪距离内丹离身已届半年,因此设法要助冬雪回到黑山,若不回来丹体合一,不但冬雪在人间的肉身不在,就连内丹也将化为乌有。
得知乐加游乐场人造雪山将因地震崩落,附近的高速公路又有连环车祸,一群亡魂将被勾至地府,所以她便趁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忙着拘提之际,鱼目混珠的带走里头的“活人”冬雪。
而且,这回她能施法救出冬雪,全赖在二十一世纪的天人相助,若不是他,别说他们出不了黑山,在人间施法也绝对马上被发现,就算知道冬雪大劫将至也只能干着急。
至于能从黄仙手中拿回冬雪的内丹,进而揭发六个月前冬雪进入天眼结果却丧失记忆,那就得追溯到冬雪在黑山失踪,黄仙私吞了她的内丹而功力大增的事了。
黄仙骄傲自大,徒增近千年修行后到处惹是生非,还惹上了仙源世家,刚好仙源世家来了位天人,天人一眼就看出黄仙身上有双内丹。
原本,私吞别人内丹的状况在黑山偶尔也会发生,并不是问题,天人之所以会一眼看出黄仙有双内丹并插手此事,正是因为其中一颗内丹竟然外覆着天界法器——断情玦!
断情玦是太乙真人当年赠予某位天人的法器,那位天人后来虽犯戒堕魔,真人倒也没有追究法器流落何方。现在想来,那位天人后来必是将断情玦赠予了冬雪。
白素贞知道,冬雪以前一直有个迷恋已久的天人,还曾二度舍命化解对方的天劫,然而,不知从哪天开始,她完全不再提及有关那天人的事,甚至数百年过去,她像是已不记得自己曾恋过谁……
那时,白素贞自己还暗自庆幸,心想再浓烈的情感,原来只要狠下心还是忘得了,也约莫那个时候,她发现冬雪的修行一夕精进,黄仙便是那时开始嫉妒她。
从此,冬雪身边忽然没了情爱,她没意中人,也没人追求她,因此才被黄仙取笑是黑山里的“千年败犬”。
如今一切真相大白,原来冬雪徒增数百年道行、不会为任何人动心,不是因为她潜心修行,而是断隋玦束缚了她!
听说太乙真人当年赠予法器的天人,正是因为情魔缠心,试图相抗以至于嗔恨心起,终致华冠凋委、天衣蒙垢,身陷修罗道……
那天人……不会就是冬雪痴恋数百年的那一位吧?
白素贞正震惊不已,身后一阵异于黑山的宁静香气袭来,她回过头,在人间出手相助尹冬雪的天人就站在身后。
“讶异当初东方靖何以能出手相救掉进天眼里的尹冬雪吗?”香景幽接续她的思绪,开口道。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心一惊,这位天人的“心通”还真令人无所遁形,太恐怖了。
香景幽语气淡然说:“黄仙在尹冬雪卸去自身法术和内丹、静待天眼开时将她推下留音谷,原想她无法术护身摔落这样的山谷,自是必死无疑,没想到追去山谷一探看,她居然只是轻伤。
“时值天眼正开,黄仙因此歹毒的想一不做二不休,拖着尹冬雪的身子将她丢入天眼,想让她进不得所去时空亦回不到黑山,终至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但怎知,却有一个力道将天眼中的尹冬雪往二十一世纪拉……
“你在想,能遇到天眼的人少之又少,而且必须身具法缘,何以东方靖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尹冬雪吗?没错,东方靖就是百年前那位为她堕魔的天人。”
“那么……冬雪肚里的孩子……”
“自是天人的。”
“可是,冬雪在人间失忆了,回来会恢复吗?若是她恢复记忆却独独忘了在人间的事,那可怎么办?”
“断情玦包覆在她的内丹外,她醒来即使记得,也情淡了,甚至不记得都有可能。”
“天人,爱侣相处两地永世不得相见,那是多么伤心欲绝的事,天人何不在冬雪的内丹尚未完全归位时,将断情玦取下?”
香景幽看了她一眼,“白素贞,即使经过了数百年,你还执着吗?”就算她执着,许仙却是忘情了,这样的缘分终究无法扭转乾坤,改变宿命。
“我……冬雪和我不同,她温柔善良,不曾手刀生灵;东方靖也不是许仙,他身为天人既然会堕魔,岂会对冬雪不执着?”
“执着有时非是痴爱,你又怎和他对尹冬雪不是恨极才难以忘怀?”香景幽忽地又清明一笑。
“只是没想到,黄仙对尹冬雪做的一切,倒让她由私出黑山摇身一变成为受害者。”
事情牵扯到二十一世纪,身为这个时空的领旨天人,他也只得蹚这淌浑水。
“狐仙‘被迫’着进入天眼,被不知情的东方靖拉进二十一世纪遭受磨难,她一切都是‘身不由己’,所以黄仙须为自己歹毒的作为付出代价,打去千年道行,直接沦入六畜道,以后想要能有福报回黑山,难矣。”
他顿了下再道:“事已至此,上头也不追究尹冬雪私出黑山一事了。至于你说的爱侣相处两地永世不得相见……彼此执念若深,时空又岂是阻隔?”
天人话一说完,柳仙和灰仙都沉默了。
时辰又过去许久,白素贞看着仍沉睡的尹冬雪说:“好怪……冬雪该醒了,何以她……”
香景幽定定看着昏迷不醒的人儿。“是该醒了,可她不愿醒来。”现在谁呼唤她都没有用,他也不会强用法术令她苏醒,感受到“某人”想要她的意念,到时她自然会醒。
“为什么?”
“断情玦不取下,她便不会恢复所有和东方靖累世的爱憎,然而东方靖堕魔时的诅咒和怨愤……会让她宁可沉睡吧。”像是感应到什么,他忽地掐指一算,“不好了……”
***
烟雾缥缈,层层叠叠,十步以外不见前路,若是回头,来时路亦被浓雾阻断。
东方靖在雾中迷了路,要回头也难,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他步伐一迈,撩开云雾,后头却有个声音唤住他——
“东方靖,且慢。”
他止步回眸,只见五六步外有个一身长袍马褂的男子,男子看似温和、冷清中不带半点情绪的黑眸,他像是在哪里看过……“我们认识?”
对方星眸微掩。“很久以前。”
东方靖眯眼,看着他,不自觉低唤,“香……”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忽然这样叫眼前的神秘男子?他明明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香景幽浅笑道:“我来,是阻止你莫要再往前。白雾尽处是奈何桥,你阳寿未尽且身为阿修罗王手下猛将,万一入地府,惹来修罗道抢人可不得了。”
“阿修罗王?”他阳寿未尽?奈何桥?“我又在作梦了吗?”
“对。”
“你……你能入我的梦?”但若是梦境,为何如此清晰?“你究竟是谁?”
香景幽叹息一声,“你心爱的女人死了,心灰意冷之际,你竟还知道往此路而来,可见执念之深……”也是,若执念不深,百年前又怎会堕魔?
是啊,冬雪死了……东方靖像是被提醒了什么,直觉又要往前,香景幽连忙挡住他的去路。
“东方,到此为止,不要再往前了。”
“你说前面是奈何桥,冬雪死了,自然是在那一头,我要去找她!”管他是不是梦,即使在梦中,能见冬雪一面也好,见一面就好,他有话告诉她……
东方靖想推开香景幽,无奈后者却老是离他数步,让他触不到他。
一转眼,浓雾又聚合,方才好不容易瞥见一点的前路再度消失。“你!是你让我寻冬雪的路径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