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初露,该是许多人美梦正酣的时候。
一个轻巧的身影无声地在偌大的走廊上移动着。
“少爷,你醒了吗?我要进去罗!”巧儿端着一盆水站在一个房间门前轻声喊道。
“进来吧!”柔柔的嗓音从房内飘了出来,不似一般男子低沉有磁性,反而像是微风般轻轻拂过。
巧儿推开房门,屋内的人正背对着她穿上外衣。
她将手中那盆水放在桌上,走向那人。
“小姐,你怎么不早点叫我呢?这应该是由我来做的。”巧儿接手替那人系上腰带。
“都不知道已经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能叫我小姐了,你怎么就偏爱这么叫呢?如果被人听到的话怎么办?”幸好天才微亮,房间附近还未有走动的人影。
巧儿耸了耸肩。就是想让别人听到,她心想。
明明眼前的小姐长得这么标致,脂粉未施却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为什么竟没人发现她是个女儿身呢?只有从小就服侍小姐的她跟老爷、夫人知道这件事,其他人的眼睛都瞎了是不是?
“放心吧,方才我一路上走来连个人影都没看到,不会有人听见的啦!”巧儿将腰带系好,取出手中递给艾以。
巧儿记得她们都还小的时候,艾以曾经跟她说过原由。
二十年前,艾老爷带着大腹便便的夫人到庙里烧香拜拜,庙口有个铁口直断的算命仙,一看到艾夫人就叹气。爱妻心切的艾老爷紧张地直拉着算命仙问怎么回事,谁知那算命仙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拉过他们夫妻俩的手端详了起来,后来这算命仙便写了两句签言给他──
为情落尘折双言,需转龙凤化缥颜。
接着,人就不见了踪影。
艾老爷认为这算命仙是神仙所化来指示他的,于是便拿着算命仙所留下的这两句签言,四处找人为他解答。
只是,签言的下句是解开了,但上句却是始终不得其解。
这样的结果并没有使艾老爷灰心,他照着签言的指示,将甫出生的女儿当成男孩来教养,二十年来,扬州人们也只知艾家有位善于经商的艾少爷。
虽然巧儿并不认为这样对于小姐能有什么帮助,可是充其量她也只不过是个下人,没资格开口说些什么。
“小姐,你今天就要出远门了,凡事可都要多加小心呐,你身子弱,天冷时要记得多添件衣裳,如果染上风寒就不好了。”巧儿有些担忧,小姐这一去又不知道要多久才会回来,着实让她担心。
艾以将擦完脸的手中丢入水盆中,微笑道:“你在说什么啊?我可没说我要自己去,这些事情到时候你再提醒我就好了。”
巧儿愣了愣,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接着才恍然大悟。
“小姐要带我去?真的吗!?”巧儿煞是惊讶。小姐每次送货去北方都不让她跟,这次竟然要带她一起去?
艾以伸手摸摸她的头,“之前我不是也曾说过要带你去?可是后来因故作罢,这次的人数比较没那么多,货也不是很赶,所以可以顺便带你去走走看看。”不然每次要出门都会看到她脸上挂着一副你骗人的表情。
“谢谢小姐。”巧儿高兴地抱了艾以一下。
太好了,她可以顺便回去看一下爹娘还有弟妹们了。
“那、那我去整理一下,很快就好!”巧儿端起水盆就要往房外冲去。
“不急、不急,还有两个时辰才要出发,你可以慢慢来……”艾以话都还没说完,就已不见她的背影了。
感受着巧儿的雀跃开心,艾以的心情也跟着大好。
她们俩虽然名为主仆,实际上却是情同姐妹,她当然知道巧儿高兴是为了什么。每次要去送货时,巧儿总会拿着一些辛辛苦苦存下来的碎银托她送回家,就算再怎么没脑袋也知道她在想家。
艾以面带微笑地关上房门,缓缓走回床上坐着。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将手伸入枕头下摸索着,取出了枕头下的一对玉佩。
看着静静躺在她手掌中的玉佩,她的眼神逐渐地流露出些许哀伤。
自她从父亲手上接过主事权之后,每当要送货到北方时,她总是刻意地避开水路,但这次对方指明要她走水路,就跟那时候一样。
天总是不从人愿,该来的,躲不掉。
她也只能尽量让自己……不去想他……
三年前──
“爹爹,为什么这一次要走水路呢?”艾以跟着艾老爷站在甲板上督促一切作业。
“以儿,在外头要喊爹或是父亲,爹爹是姑娘家的叫法,小心让人给听到。”艾老爷正忙着清点货物。
有什么关系嘛……顶多让人家说说闲话罢了。
“我知道了啦,爹。”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叫着。
“这次跟我们买货的是天罿堡,你有听过吗?”这批米的数量没错。
艾以点了点头,“北天罿、南鹰堡,是传说中最神秘且富可敌国的两个家族。”没想到这次竟然能有缘一睹其庐山真面目,真是令人兴奋。
“他们的人指明要我们走水路,听说天罿堡得搭船才能够进入,不然只会不得其门而入。”哎呀,这批布的数目多了一匹。
艾以还是觉得不妥,“但现在是寒冬,河道有些地方结冰不说,北风也使得我们无法顺利前进,难道他们会不知道这点吗?”找人麻烦嘛!
艾老爷勾了下嘴角,笑道:“以儿,我们经商之人凡事以客为尊,你要牢记这一点。”
士农工商相较之下,商人虽较为富有,社会地位却相对较低。艾以无奈地笑着。
“你瞧瞧有哪里不对。”艾老爷将货单丢给艾以。
艾以照着货单仔细地清点过一次,挑了挑眉说道:“布料多了一匹。”
“对,那你会怎么做?”
艾以想了想,接着弹了一下手指,“赠送给对方,未来若无价格与我们同等还可多送一匹的竞争者,对方也许就会再与我们合作。”尤其现在能把顶级布料价格压到这么低的商家,可能也找不到第二家了。
“好,说得好。”艾老爷赞赏地点头。生这个女儿比生个儿子还值得,有当女儿的贴心,还有当儿子的聪明孝顺。
不过女儿嘛!终究还是要嫁的……
……不不不,不嫁也无妨,反正也没人知道他生的是个女儿。
可是她的幸福怎么办?大部分的闺女这个年纪也应当嫁了,舍不得啊……
艾以完全不晓得艾老爷心中的矛盾挣扎,见艾老爷发呆,伸出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爹,您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艾老爷回过神来,愣愣地盯着艾以越发标致的面容。
“爹,您想说什么就说啊,别这样盯着我瞧好吗?”怪不自在的。
“呃……我说以儿啊,你……”他先是四处张望了下,见周围没人才又接着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要嫁人啊?”
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艾以先是一阵傻眼,然后没好气地道:“爹……您在说什么啊?这种事情不是应该由父母来决定的吗,您怎么反过来问我呢?”
“爹就是没法子下决定,不知该如何是好啊!”他拍拍她的手,“就由你自己来决定吧,幸福是由你自己来论定的,你知道怎么做对你才是最好的。”
她反握住他的手,“爹,这事儿我没办法一下就决定,我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让我好好考虑考虑,回去后我会回答您的。”
“……这样也好,你就自己想想吧!”看来他得从现在开始好好地想想有哪些好人家了。
夕阳西沉,几只飞鸟盘旋在天际。
橘黄的余晖温柔地洒在艾以的脸上。
站在船尾的甲板上,她一脸专注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思绪则飞到九霄云外。
稍早与艾老爷的那番谈话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直到现在都还困扰着她。说真的,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存在,在艾家当个少爷准备继承家业好像是件理所当然又自然不过的事,自然到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忘了真正的她是个女孩。
“嫁人……吗?”这真的是从她懂事之后到目前为止,所面临过最困难的抉择啊!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她,全然不知船的另一头此刻正慌乱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太近了!没办法转开啊!”掌舵的船员紧张地大喊。
原来,方才负责掌舵的人将船舵固定住之后便稍稍离开了一会儿,站岗观望的船员也没发现远方有艘船正行驶在他们要走的航道上,等到掌舵的船员回来才发现这个问题,但距离却已经太近。
艾老爷将身旁的人拉了过来,快速地交代着:“通知所有人全部进船舱,不要站在甲板上。”
他走到船舵旁,与掌舵的人换手。
“我现在要将舵转到最底,全速前进,尽可能地闪开。”
大家见艾老爷依然冷静沉着以对,就像吃了颗定心丸般压下了心中的恐慌,不再那么慌张无措。
艾以自己一个人站在船尾的位置,船员们大声喊叫着进船舱她也压根没听到,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准备好抓紧了!”艾老爷蹙着眉大喊。其实连他自己也没有把握,只能希望不会有事。
两艘船互相擦撞了一下,船身剧烈地摇晃着,每个人都紧紧地抓着身旁牢固的物体藉以稳住自己。
剧烈的晃动来得太过突然,艾以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摔进了水里。
什么?怎么了?
搞不清楚怎么回事的艾以还呆呆地望着水面上的船,直到水灌进了她的鼻子,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在、水、里!
“救命啊!我不谙水性……咳……救命……咳……”她张嘴大喊想要求救,水却整个灌进她的嘴里。
没有人听到她的呼喊。
没有人。
她不死心地拚命拍打着水,企图让自己能够浮在水面上,只是没想到这个举动反而加速她的下沉。
好难过……
……爹……娘……
看着愈离愈远的水面,她不管怎么伸手都构不到,她绝望地放弃了挣扎,任凭自己渐渐沉入深不见底的河水之中。
艾老爷一直挂心着艾以,担心她会出事,等剧烈晃动的船身慢慢趋于平静之后,便赶忙跑去找她,但却四处遍寻不着,他心急如焚,连忙叫大伙儿一块找。
“老爷,我找到这东西,这是少爷的吗?”家仆手里拎着一块玉佩,冲进船舱找他。
艾老爷一看,的的确确是艾以的没错,那是他在她十六岁时买来送给她的。
玉佩上所雕着的是一只凤鸟,原是一对,然而雕着凰鸟的玉佩一直以来都下落不明。传说若由同一人拥有这对玉佩则能延年益寿、身强体壮;若分别由一对相爱的男女拥有,则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当初他觉得这传说挺有趣的,就将它买了下来。
玉找到了,那人呢?
“带我过去找到这东西的地方。”艾老爷的声音有些颤抖。
一行人全到了船尾,水面上连一点涟漪都没有,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艾老爷心一紧,该不会……
其他人面面相觑,深怕艾以真的是失足落水。
“谙水性的全部下水找少爷。”艾老爷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他的声音却隐藏不住心里的慌乱与害怕。
几乎全船的人都下了水,整整找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色已暗至无法辨识。
“老爷,少爷吉人自有天相,我想他一定会没事的,或许已经上岸了也不一定。”
这家仆才刚说完,其他人也应声附和。
“是啊,少爷一副聪明样,铁定不会出事的。”
“对啊、对啊!”
“我当然也希望是这样。”可是人到现在都还没找到,这要他如何放心?
“现在天色都这么暗了,要找就更难了,我们是要停止还是继续?”一名船员看了一眼天空问道。
艾老爷很犹豫,只要有任何一丝可以找到艾以的机会他都不想放弃。
远处漆黑的天空划过一道刺眼的光芒,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老爷……那是……”家仆激动地指着夜空。
艾老爷点了点头,眼眶逐渐泛红。
那不是什么奇怪的光芒,那是狼烟,是艾家特别制作的狼烟,在黑夜里会发出非常璀璨耀眼的金色光芒,是出外时为了避免失散用来报平安的。
“靠岸,把锚抛下去,我们今晚在这里停一宿。”艾老爷露出微笑,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对着还在水里的人喊道:“大伙儿都上来吧,少爷没事了,换件衣服准备上岸找人。”
大伙儿一听,全欣喜若狂地欢呼了起来。
第1章(2)
夏琮崴静静地看着在他前方不远处的那具东西,犹豫着该不该过去。
虽然四周一片黑暗,但那是人,他知道。
他不想过去。
因为他实在不想跟其他人有太多接触,除非必要。
他不想过去。
可是那具东西动也不动。
他不想过去。
也许那个人已经死了,他过不过去都无所谓了。
这么想着,他转过身去想离开,才走了两步,他却停下应该大步迈出的步伐。
他发出一阵怒吼,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此没用。
他回过身来,往原本该被他丢下的那个人走去。
那个人趴在岸边,没有任何动静,他将那人翻过身来,确定了一下那人是否还有脉搏及气息,虽然相当微弱,但那人还活着。
他将那人拉离岸边放在较为干爽的地方,接着拍拍他冰冷的脸颊,想把他叫醒,“醒来!喂,醒来。”
重复了几次,那人终于对他的叫声有了反应。
他叹了口气,既然都救了,就送佛送上天吧!
……嗯……好痛……怎么回事?
艾以虚弱地睁开双眼,模糊的意识随着逐渐睁开的双眼慢慢地回复。
陌生男子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吓了她一大跳。
“你醒啦?”见他开始眨起眼睛,蹲坐在他身边的夏琮崴挑着眉问道。
她想撑起身子却没有力气,只能皱着眉问:“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儿?”头好痛……脚好痛……搞什么鬼?
夏琮崴一面伸出手扶他坐起身,一面向他解释:“你落水了,我想你大概是不谙水性吧,方才我发现你昏迷不醒地趴在河岸边,气息又非常的微弱,把你拖上岸后,差点以为你已经救不回来了。”
落水!?她想起来了,她从船上摔落水里,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谢谢你救了我。”艾以想看清楚他的长相,无奈眼睛尚未适应四周的一片漆黑,只能稍微看到轮廓。
好瘦。夏琮崴瞪着自己的手,他扶着这少年背部的这只手掌,几乎快要可以一把抓住这少年的腰了。
爹现在一定因为找不到她而担心,艾以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筒,将它打开,取出里头的狼烟,问道:“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太瘦了、太瘦了,一个男孩瘦成这样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