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夏琮崴恭敬地向一个看似年轻,头发却已全白的人喊着。
正在跟秦烨聊天的夏珉岢听见,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他这个当爹的就从没听到儿子用这种恭敬的语气叫他。
“崴儿?长这么大了?”秦烨对夏琮崴的印象还停留在少年时的模样,他看向站在旁边的艾以,“这位姑娘是?”
艾以很不自在,这是她头一次以自己的身份穿着女装出现在他人面前。
夏琮崴看着她,眼里充满笑意和疼惜,“我未过门的媳妇。”
她偷捏了他一把,她什么时候答应他了?
夏珉岢看着她,满意地直点头。
“你好,我是秦烨,崴儿的师父,他是我最骄傲的徒弟,可惜半途跑走。”秦烨摇头叹息,对此感到很惋惜。
她抬头看见夏琮崴僵在脸上的尴尬表情,笑了出来。
“我哪是半途跑走?当初是师父说我已经可以出师的。”结果回来之后还是医不好二娘,他这才躲到树屋去的。
“不是指这个,后来我去到苗疆那边,见识到许多中原没有的药与毒,实在是大开眼界呐,你没到那边去真的可惜了。”这些年他就逗留在那里学习。
夏琮崴对这些并没有多大兴趣,他学医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目的。
“秦大夫,那就麻烦你了。”夏珉岢抱着一丝期待,将床帷拉开,床上的人儿依然沉睡如昔。
“师父,我完全查不出病因。”
每个大夫都放弃了,有神医之称的秦烨云游四海,不肯为特定人物看诊,走到哪就看到哪是他的原则,请也请不来,若不是这样,夏琮崴不会千里迢迢直接去拜他为师。
秦烨在床沿坐下,伸出手替嬗妍把脉,半晌,他蹙着眉打开她的眼皮,仔细看着她的眼睛,犹疑了下,接着再扳开她的嘴看着她的舌头。
“飘雪……”
“师父?”
秦烨将嬗妍的手放回被内,替她垂下床帷,“她没事,抓几帖补药补补身子就行了。”
果然,这已成了千篇一律的答案,而且他们也是每天这样做。
“师父……”夏琮崴不相信真的连他也没有办法。
“在苗疆有种叫飘雪的药,少量会让人昏睡一段时间,剂量重的话,会持续呈现濒死状态,这种药无色无香,在人体内也查不太出来。”秦烨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唯一的症状就是舌头发黑。”
“师父的意思是我娘被下了药?”夏琮崴问。
“她服的量极少,所以每隔几天就得再让她服一次药,这样才能使她这么长的时间都无法醒来,若不再服药的话,过几天自然会醒,就怕药性残留在体内无法排出,会有什么后果还不晓得,现在找出下药的人才是当务之急。”
他们思索着有哪些可能下药的人,但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
艾以扯着夏琮崴的衣袖,他转过头来便看见她含笑的眼眸,会心地一笑。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是他的错。看来,一切都是庸人自扰。
夏珉岢直觉地想到一个人,可是那实在是太荒谬了,他的正房夫人曾到过苗疆,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她早已过世多年了。
“就先这样吧,多注意接近她身边的人。”秦烨转转脖子,有点累了。
夏珉岢决定接下来的几天不分昼夜,他都要陪在嬗妍身边,直到她醒来,就算有人想要下药也得先过他这关。
夏琮崴与艾以两人走回湖边小屋,月夜早已过了一半,他们毫无睡意地坐在屋前的大石头上,月光银晖轻泄而下,湖面因风的吹拂掀起微微涟漪。
“这块玉佩是我离开那天在身上穿的那件衣服里找到的,一直找不到机会还你。”艾以拿出他的凰玉,想要物归原主。
“那是你的。”夏琮崴的大手覆着她的手背,将她手中的玉佩握紧,然后再将她的手拉到唇边轻吻一下,“这是夏家的传家宝,先给进门的媳妇,等我们的孩子大了再传给他。”
“我都还没进门你就提到孩子,不嫌太快了点?”她靠在他的胸膛上,笑着问。
“不会。”因为他不会等太久。
环在她腰上的手又开始蠢蠢欲动,渐渐往上移,她没有拒绝。
夏琮崴轻吻着她的眼、鼻,温柔地攫住她红润的双唇,反覆吻着,没有狂野热情,纯粹而孤独的灵魂纠缠着彼此,轻轻的、柔柔的。
艾以以为他会更进一步,可是他没有,这次她反而有些失望。
他看在眼里,暗自窃喜。
“你不想我停下来?”他抚着她的小脸,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只感觉得到彼此温热的气息。
“我……”她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再继续下去,心里的声音却说着她不希望停下,她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感到不安,却又期待着想要接受他的温柔,复杂矛盾的意念交杂着。
“我不知道。”她无法回答他。
“可是我不想停下来……”夏琮崴眼底布满情欲,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痛苦,他呼吸急促地将头埋入她的颈窝,闷声问道:“你这辈子是不是非我不嫁?”
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她双颊微红地点头,“嗯。”
“我这辈子也是非你不娶。”他抬头,细吻轻落在她的脸庞,像是许诺。
艾以闻言,为之动容,眼眶泛红。
“所以……可以吗?”他停下动作,深沉的黑色眼瞳直直地望进她泛着泪光的迷蒙双眼,等着她给他答案。
“……嗯。”她躲进他的怀中,替因如此大胆的回答而羞窘的自己找一个藏身之处。
得到她的肯许,他温柔地将她拦腰抱起,走进他的房里……
第7章(2)
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是夏琮崴的母亲晓晴夫人的忌日。
也许没有人记得,他却永远不会忘记。
走到后山,夏琮崴在一座墓前停下,放下手中他刚摘的花,合掌祭拜。
童年的记忆没有消失,也不会有消失的一天,他只是选择全部接受,也因此能自在地活着,就算回想也不再难过。
每年这个时候,他总会在祭拜过后静静地坐在墓前的树上,陪着她一整天,今天也不例外。
没有人声的吵杂,只有鸟儿啁啾与微风吹过的声音,时间仿佛就这么静止不动。
整个上午只有寥寥数人前来祭拜,时间一久,以为会一直存在于记忆里的人,始终还是会在无形中逐渐消失、渐渐淡忘,这就是人性,他早知道的。
脚步声缓慢接近。
谁来了?
夏琮崴低头看了看,他所待的这棵树枝叶浓密,不仔细瞧不会发现他的存在。
李嬷嬷?
他有些诧异于眼前所见之人。李嬷嬷是二娘的奶娘,与娘一直处得很不好,但对他很好,每当被娘打之后,他总会跑去找李嬷嬷,而她也会唱着歌哄他入睡,在他童年里算得上是温暖回忆的代表。
李嬷嬷会前来祭拜母亲,让他颇为吃惊。
她没有在墓前停留太久,转身便往山的更深处走去。
她一个年岁已高的老人家,没事怎么会往深山里走?
夏琮崴想装作不在意,可是隐约嗅到一丝不对劲。
待李嬷嬷走远,他随手拔了一片叶子贴着嘴唇,吹出哨声。
远处天空盘旋的一只鹰,飞了几圈后缓缓降在他的手臂上。
他对它说了几句话。
曜展翅飞去。
“在哪啊?怎么找不到?”
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是艾以真的可以确定——她,迷路了。
已经在这多住了好些天,想走又走不了,有人吩咐不准任何人带路让她们离开,她几乎可以确定是夏琮崴搞的鬼,想当面问他,结果一大早他人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她四处问人,最后是范尚杰晃过她面前时跟她说,她才知道今天是夏琮崴母亲的忌日,所以他会在后山他母亲的墓前待着。
这几天,每个人都用一种虽然含着笑意但说来又很怪的眼神看她,她穿女装有这么奇怪吗?这也不是她愿意的啊,她原本的衣服全都被他丢了,只能穿他准备的衣服。
路上遇到艾府的船员们,他们先是一副大吃一惊的表情,接着又露出安慰不已的神情,她都快搞不清楚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了,幸好没有人问起她为何女扮男装这事情,因为她压根懒得解释。
最高兴的人非巧儿莫属,她等小姐恢复女儿身已经等太多年了,抱着她又叫又跳的。
等艾以终于走到后山之后,她发誓,回去一定要拿把刀把范尚杰大卸八块丢到湖里去喂鱼。
什么叫作直直走上去,等看到刻着川字的大岩石再右转,没多久就会看到了?
她是直直走没错,可连个鬼都没看到,更不用说什么刻字的大岩石了。现在她连自己身在何方都不知道,四周都是树,她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从哪边上来的,要下山谈何容易?
“只好碰碰运气了。”她无奈地叹气。
艾以漫无目的走着,也许等晚一点会有人发现她不见而出来找她。
走着走着,她觉得有点累了,停下脚步休息一下,赫然发现眼前有处山洞。
这是山洞吗?居然有门?
她惊奇地看着前方那有门的洞穴,又看看四周,怀疑在这罕无人烟的地方会有人独自居住。
门微微开着,她好奇地探头进去看了一下。
有桌椅、柜子,还有一大张放着被子的木板。
是床吧?她心想。
艾以走进山洞,挺干净的,表示的确有人居住在这。
“这可奇了,大哥住树屋我就觉得奇怪了,还有人在山洞里造房子啊!”这年头什么样的人都有。
这些都是什么啊?柜上摆放着许多瓶瓶罐罐,她忍不住好奇地伸手拿起放在右边最小的瓶子,打开瓶子嗅了一下。
没味道。她将瓶子放回柜上。
还是不要逗留太久,省得主人回来后以为她要偷东西,她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她离开山洞,将门轻掩,再度走进树林里。
走了一段不算远的路后,艾以开始觉得头昏。
怎么回事?她甩甩头,想把不舒服的感觉甩掉,不料这样的举动不但没有用,还更加深那晕眩的感觉,眼前的物事开始扭曲变形,眼皮也愈来愈重,她努力地想睁开眼保持清醒,身体却愈来愈不听使唤,手脚也开始变重。
眼前一黑,她倒地不起,黑暗中,隐约听见老鹰的叫声。
“嗯……”好难过,全身无力,好渴。
艾以的意识渐渐回到她的脑海中,吵杂的说话声像打雷一样传入她耳中,让她头痛欲裂。
“醒了,她醒了。”
是夏叔的声音。她缓缓睁开眼,夏琮崴跟巧儿焦急的脸映入眼帘。
她想起身,却浑身都使不上力,巧儿扶她坐起身来。
“好点了吗?”秦烨伸手替她把脉。
“我怎么了?”艾以抚着额际,不懂他们在紧张些什么。
夏琮崴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着她,微微发抖。
“你昏倒在山上,是少主抱你回来的。”范尚杰一改吊儿郎当的态度,难得正经地回答。
他跟沈灏才刚知道二夫人的事,就见少主发疯似地抱着艾以冲回来,很难不将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
山上?对喔,她刚刚还在山上,她昏倒了吗?
“你中了迷香,还记得怎么回事吗?”秦烨脸色沉重,这种迷香跟飘雪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
“我只记得走进一个山洞,里头好像有人住,我随手拿了一个柜子上的小瓶子打开来闻,接着就离开了,等我醒来人就在这里了。”原来那瓶子里的东西是迷香,她还真是够幸运的了,这种事情也让她遇上。
夏琮崴抚着她的脸,他真的吓到了,天晓得他是如何抱着她从后山的树林里离开回到这里来的,当他看见艾以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时候,还以为他会失去她,他怕上天只是跟他开了个玩笑,让他好不容易才能够拥有她,却又再次将她带离他的身边。
众人可以感觉得出他的害怕与慌乱,却说不出话来安慰他。
“那山洞在哪?”沈灏沉默许久后开口。
艾以摇摇头,她真的不知道,一切都是误打误撞发现的,她连怎么去跟怎么回来都不认得。
夏珉岢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最重要的人倒在眼前却束手无策的心情,在场众人只有他懂,那种恐惧不是三言两语能道尽的,尤其在嬗妍昏迷了这么多年之后,他知道儿子也害怕艾以会跟她一样。
“我们走吧,让她好好休息,有话等她好一点再说。”夏珉岢帮忙清场,让他们俩能好好独处。
吵杂声远去,房内静得只听得见他们俩的呼吸。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儿?”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哪儿了。
“不是我,是曜。”夏琮崴的额抵着她的,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它一直围着我叫,然后飞在前方带路,我跟着它一路走向山里,才发现你倒在地上。”
艾以微讶,她还以为他将曜留在树屋那儿,没想到连它都在这里。
“以后若没有我陪着你,你哪儿都不准去,听见了吗?”他紧握着她的手不放,仿佛只要一放手她就会消失在他眼前。
又在耍野蛮了!
“听见了。”她嘟着嘴,不怎么甘心地回答。
夏琮崴再次将她拥入怀中,感受她身上的温热,确认她的确是存在的,“就算是为了我好吗?”
艾以这才体认到他是真的害怕,这个男人真的怕会因此失去她。
心疼、不舍、愧疚与感动,同时涌上她的心头,她喉头一紧,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她伸手回抱住他,给他坚定的回答:“好。”
蹲在房外偷听的五个人小声讨论着。
“我家小姐啥时跟你们家少主变成这种关系的?”巧儿抱着羽儿蹲着,她一直在小姐身边,怎么都没看出来?
沈灏跟范尚杰只能摇头,他们真的不知道。
“我可以跟你们说,可是我要回二夫人那儿去,想听的话就跟我来吧!”夏珉岢窃笑着。反正你也没交代不能说,就不要怪爹多嘴,呵呵呵!
房内的夏琮崴突然感到背脊发凉。
“大哥?”
错觉吧!他想。
“你到山里去做什么?”人生地不熟时还敢乱跑。
说到这,艾以就一肚子气。
“我想去找你,阿杰说只要直直走上去,等看到刻着川字的大岩石再右转,没多久就会看到了,可我怎么走都没看到那石头。”
夏琮崴无奈地揉揉太阳穴,真是两个天兵。
“阿杰可能很久没去了,那颗大石头早就移走了。”
艾以张大嘴巴,气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难怪她怎么走都没看到,还把自己搞到迷路,这家伙真的是……
夏琮崴啼笑皆非,拍拍她的头要她消气,“别气了,他也不是故意的。”
“如果他是故意的,我才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她小声嘟嚷着。
这样的生气蓬勃才适合她,而不是像刚才那样毫无知觉地躺着。夏琮崴抚着她因生气而泛红的小脸,这刹那,他似乎能够体会夏珉岢这些年来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