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眼前这没有阻碍的世界看起来是多么清楚明亮,却让夏琮崴整个人怪不自在的,连眼睛都不知道该望向哪里才好。
她拍拍他的肩膀,要他转身面对她。
夏琮崴转了过来,将原本不知该看向何处的眼睛瞅着艾以。
当她对上他那毫无遮蔽的炯炯目光,漆黑的眼瞳仿佛要将她吸入似的,让她的心再次漏跳了一拍,她赶紧将视线移开,像要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她干咳了几声。
他皱了下眉,伸手轻抚他的额头,感觉他的温度,“受寒了吗?”
“没、没有。”艾以拉下他那快让她喘不过气的大手,以防自己因呼吸困难窒息而死。
“你在咳嗽,脸有点红,温度好像也有些偏高。”语罢,夏琮崴又再度伸出手抚上他的额际。
这次她没有再试着阻止他的举动,只能红着脸微微颤抖地看着他那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眸,让快速跳动的心虐待着自己。
“你知道吗?”她闭上眼睛,怕自己会迷失在他那双漆黑的眼瞳里。
“嗯?”知道什么?
“我好想看大哥的真面目喔……”她微微叹息,说道。
他笑了笑,摸摸他的头,“总有一天的。”
自己是怎么了?
夏琮崴在瀑布中央悬空而突出的大岩石上打坐,激流飞泄而下的水柱猛烈地击打着他的身躯。他无法让自己静下心来,每当一闭上眼,眼前不是浮现出那天晚上他所看到的那片白皙无瑕的背,就是浮现少年那抹常挂在脸上的甜甜笑靥。
一开始只是偶尔梦到,直到现在,无论是身在何方,无论他在做什么事,他几乎无时无刻都会想到;最糟的是,如果只是想到也就算了,可他竟然想着想着就莫名地……起了反应?
就拿方才来说好了,人家不过是脚一时无力倒在他怀里,他就……
他只能赶紧冲出来冲个冷水,好平息这莫名产生的欲火。
这根本不合常理,他怎么会对一个男人产生欲/望呢?这没道理的。
若有需求时,他也会到春花楼去,所以不可能是欲求不满。
可……他到底是怎么了?
“大哥?”艾以拄着手杖慢条斯理地走出来,方才他忽然皱着眉头向外冲的样子让她有点担心。
夏琮崴看着那张明显写着担忧的小脸,心被狠狠地震了下。
他想,或许他明白了。
……喜欢吗?
但,这不就代表着他有断袖之癖?
想当初听闻有些大户人家偏爱豢养变童时,他还私下暗骂那些人不正常,而如今……他却喜欢上一个男人,那他岂不是也不正常?
“我没事。”他全身湿漉漉地跳上树屋,站在艾以面前一动也不动。
“你怎么了?”她疑惑地张大着眼,侧着头看他。
如此无辜的表情及举动,轻易地让夏琮崴紧绷已久的理智啪的一声断掉,他无法控制地伸出手轻抚着艾以的脸。
他低下头,吻住那张欲言又止的红润小嘴。
算了,不正常就不正常吧,他认了!
原来我有断袖之癖……
艾以坐在马车上,无言地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想着夏琮崴说的这句话。
在他吻了她之后,她本想对他说出自己的心意,她以为他们是两情相悦,她以为他早发现她是个女孩,万万没想到结果竟是如此地令她心寒。
他要的不是“她”。
而是男儿身的“他”。
第一次对一个人动情却是这样的结果,她的这份感情又该何去何从?
她自嘲地笑了笑。
这真的很可笑……她之前还大言不惭地要他不要逃避事实,结果她现在还不是同样的选择逃离,同样的不敢面对现实。
一早醒来,他已进城去,只留了张字条在桌上。
我打算不再逃避,不管发生任何事。
希望你能接受我。
“……但你能接受我吗?”如果知道我其实是个女孩,你的心意是否仍旧不变?
艾以不敢赌,她害怕这一赌就真的什么都没了,至少现在,能让她带着他的心意离开,让她能够假装,假装他就算知道了事实,也仍旧不会有任何改变。
第3章(2)
车窗外的一草一木快速地往后飞逝,这几个月相处的景象一幕幕如泄洪般在她脑中溃堤。
她的心像是被人用力拧住,揪得紧紧的,好痛……
留下字条后,她小心翼翼地顺着夏琮崴从没用过的陡峭梯子爬下树屋,硬撑着发抖抽痛的脚走到附近的人家,她给了他们一锭银子,请他们驾着牛车载她进城。
贫穷人家哪里见过这么多钱,忙不迭的向她道谢,还顺便叫了辆马车送她回扬州。
大哥,会生气吧?
气她的不告而别。
气她的无情。
气她就这么丢下他。
艾以从怀里揣出一块玉佩,跟她随身佩戴着的凤玉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是这块玉上所刻的是一只凰鸟,这是她在出城之后才发现的,她身上穿着的是夏琮崴的衣服,玉佩是他的。
握紧玉佩,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她掩着面,再也忍不住伤悲。
夏琮崴马不停蹄地赶回山上,行至那天艾以沐浴的温泉处,他在泉水旁停下脚步,低头瞧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瞧着那大半边都被胡子占据的脸庞。
“……也该是时候了。”他喃喃说着,抽出腰间的匕首,将胡子打湿。
我好想看大哥的真面目喔!
记得艾以曾这么对他说过。
总有一天的。
他这么回答。
不知道他看到之后会有怎样的表情?夏琮崴满怀紧张地想着。
他一刀刀剃下脸上那伴随他多年的大胡子,逐渐露出旺盛毛发下那张年轻俊毅的脸庞。
他对着水面那许久未见的倒影笑了笑,“好久不见了。”
将匕首收回腰间,夏琮崴掏起水洗了把脸,顺手摸了一下他还不习惯如此凉爽的下颚,接着起身继续赶路。
方才擦身而过的那辆出城马车上坐着的人长得真像艾以,他心想。
没可能的,他的脚还走不了那么远的路程,想太多了吧!
他摇摇头,暗骂自己杞人忧天。
没多久,夏琮崴回到瀑布旁的大树上。
“我回来了。”他推开门,说道。
屋内只有一片沉默,没有人回应他。
他感觉不太对劲,眼底闪过一丝不安。
“人呢?”他掀开布帘,房内也空无一人。
他开始急了,四处寻找着艾以的身影,厨房、树下、瀑布旁,通通找遍了,就是不见人影。
“会上哪去呢?”
回到屋内,他拉了张椅子坐下,桌上的早膳没有被动过的痕迹,碗盘下压了一张纸,那张纸,比他出门前所留下的字条还大上许多,不断扩大的不安几乎快将他吞噬,他压下那股不安,将它打开。
大哥,很抱歉。遇到事情,逃走的人是我。
跟你一起的这段日子我真的很快乐。
我很喜欢你,只是,对你而言我可以是家人,可以是朋友,却不能是恋人。
我很痛苦,既然不能在一起,朝夕相处也只会增添彼此的痛苦,所以我走了。
总是要走的,只是时间提早了些。希望你能理解,我有我的苦衷。
纸张在他手中被捏得死紧。
走了。
他走了。
他就这样走了。
这算什么?回答吗?对他的回答?
为什么走了?为什么?苦衷,什么苦衷?
他不懂,真的不懂。
夏琮崴走出屋子,抬头看着顶上那片夹杂着灰色的蓝天,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为什么……为什么走?”他喃喃地念着。
“……为什么……为什么?”到最后,他忍不住对着天空吼了出来。
他就这么站着,就这么站着,直到太阳西下,直到四周只剩虫鸣蛙叫。
终于,他转身进屋。
看着屋内始终未变的摆设,曾几何时,同样的桌椅,同一张床,同一间房,竟显得如此的大,如此的冷清?
他走进房内坐到床上。
不能总是只出一张嘴在做事情吧,这样是抓不住人心的。
发愿?你许了什么愿?
害怕看见而遮蔽自己的双眼,事情依然存在不是吗?
命运是无法改变的。
我好想看大哥的真面目喔……
那瘦小的身影,就算在丢下他离去之后的现在,依旧萦绕着他,久久不散。
他没有问他的名字。
原本以为等他伤好离开之后,他们就不会再有交集,所以他没有问。
没有问。
朝夕相处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他却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看着充满那熟悉身影的各个角落,他下了决定。
“我会找到你,等事情都处理好之后,我会找到你,然后……”
再不会让你走!
“小姐,你回来后几乎都没怎么吃,这样对身体不好,还是多少吃点东西吧!”
巧儿端着饭菜站在一旁,眉头都快皱成了一条线。自从艾以平安返家之后,每次用膳总是吃没几口就要她撤走,一段时日下来,她整个人消瘦了不少。
“不用了,端下去吧!”艾以摇摇头,轻声说着。她是真的没胃口。
“可是……”
“怎么了?”艾老爷一推开门走进来,就看见巧儿那张快皱成梅干的脸,忍不住开口问她。
“小姐已经好几天都没怎么吃了,您看看她,都快瘦得不成人形了。”让她看得好心疼。
“我吃不下。”艾以单手撑着下颚,无精打彩地说着。
艾老爷朝巧儿挥了挥手,“你先下去。”
“是。”虽然不太甘愿,巧儿还是欠了下身转身离开,将空间留给他们父女。
等巧儿前脚一走,艾老爷随即在艾以身旁坐下,一脸担忧,“我的乖女儿,你这几天是怎么了?”
她只是摇头,什么也不愿多说。
“好吧,如果你不想说,爹也不会勉强。”知道她不愿多谈,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将刻有凤鸟的那块玉佩放到她手中,“你的玉佩,你落水时它掉在船上。”
艾以微讶地看着玉佩,她以为它早已沉在水里,再也找不到了。盯着它看了半晌,她从怀里拿出另外一块刻有凰鸟的玉佩,一并放在手上。
“凤凰……”艾老爷惊讶地指着那块凰玉,问道:“这玉佩是哪来的?”
艾以依然只是摇头。
这孩子怎么回来之后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艾老爷满心疑惑地想着。
“爹有跟你提过这对玉佩的故事吗?”
他以为她还是会摇头,她却只是张大了眼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传说若由同一人拥有则能延年益寿、身强体壮;若分别由一对相爱的男女拥有,则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然而凰玉早已失踪许久,多年来一直下落不明,我想你手中的那块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凰玉。”艾老爷见她听得仔细,以为她有兴趣。
相爱的男女?他要的是男儿身的她啊,这样如何一生相守不离不弃?
现在这对玉佩又都在她的手中,她和他,终究是有缘无份啊……
他,现在好吗?是回到他所逃离的那个家了?还是依旧过着那与世无争的生活?
还记得她吗?或是已经忘了?
忘了也好……也好……
可是她忘不了,忘不了那里的一切,每晚都会梦到那段时日、梦见他,总在半夜三更时惊醒,以为他还在她身边熟睡。
怎么忘得了?忘不了啊……
泪水不听使唤地涌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艾以无法克制地呜咽起来。
艾老爷被她吓了一跳,以为是他说错了什么
“别哭、别哭,你不爱听爹就不说了,别哭了。”他笨手笨脚地拍着女儿的背试图安慰她,却一点用也没有。
大哥,我好想你。
好想你。
第4章(1)
三年后——
“靠岸。”艾以吩咐着。
船员们一个个欣喜若狂地叫闹着。
一路北上,他们在几个热闹的城镇都会靠岸稍作歇息,也让船员们下船过夜寻欢,轮流替换。这是爹告诉她的,男人的需求得让他们有适当的发泄。
巧儿好奇地拉着艾以的衣袖问道:“少爷,我们要下船吗?”
“嗯,我想下去走走,一直待在船上也挺闷的,怎么,你不要吗?”终于又回到这里了,这个她以为不会再踏进一步的城镇。
“要、要,当然要。”巧儿赶忙回答。
她才不要一个人待在这,船上只有她跟小姐是女孩,小姐又是男装打扮,所以整艘船上的男人一路上都直盯着她瞧,让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真想拿把刀把他们的眼睛一颗一颗挖出来。
她的反应让艾以无奈地苦笑,“你在怕什么?他们又不会吃了你。”就算是打狗也要看主人,船员们还不至于那么不识相,对她做出不合礼数的事来。
“可是,还是很恐怖嘛……”巧儿嘟着嘴,跺脚。
“你的年纪也差不多了,再不嫁就太老罗,我知道有几个船员还满喜欢你的,尤其是那个阿振,他对你的嘘寒问暖可是照三餐来的,你可以考虑考虑。”连她在旁边看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巧儿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我才十八,不急。”还说呢,小姐比她还大,要嫁也还轮不到她。
艾以闻言哈哈大笑,“好,不急,等你哪天急了,要嫁的时候,我一定把你嫁得风风光光的。”
她这可不是说着玩的。
巧儿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推着艾以的背往下船的方向走去,“不是要下船吗?走吧!”
市集。
人声鼎沸。
巧儿拉着艾以东逛西走,穿梭在热闹的人群中,一刻也不得闲。
正午时分,冻寒冷冽的空气多了些许暖意。
“小……少爷,我走得好累,咱们找个地方歇着吧!”巧儿累得快走不动了。
艾以白了她一眼,真不知道方才是谁拉着她四处东摸西摸一刻也闲不下来的?
“平时府内的活都做假的呀?体力这么差。”
“服侍你等于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啊!”巧儿嘀咕着。
“说话不要含在嘴里。”怕她听啊?
巧儿心虚地吐了一下舌头。
这丫头!艾以拿她没辙地叹了口气,“再往前应该有家客栈,我们先用午膳,今天就暂时在那儿落脚。”
听到午膳,巧儿的精神一下全回来了,她已经饿到前胸贴后背,直拉着艾以往客栈的方向前进,“那快走吧!”
再度被拉着走的艾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刚刚到底是谁在喊累的?
忽然间,她感觉到背后有一道视线紧跟着她。
她回过头去,市集上的人们来来往往,各自忙着,没有人在看她。
“太多心了。”她揉揉太阳穴,神经太紧绷的关系吧!
不对!她的确感觉到一道视线正紧跟着她不放。
艾以再转过身来,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她在人群当中搜寻着那道视线的主人。
她闭上眼,感觉那热烈注视的来向。
“少爷?”巧儿看着她怪异的举动,以为她身子不舒服。
艾以倏地睁开双眼,往右前方看去。吸引她目光的是一名头戴黑色斗笠的大汉,不知为何,她知道紧盯着她不放的人,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