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她这样放弃旧有的工作，甚至不惜一切重新来过，还花时间取得幼教资格，如果不是怀有强烈决心的人，是办不到的。
童乙睿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对她的认识严重不足。这个认知炸得他头晕眼花，不可否认，他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因为我家是开救护车公司，所以我长大后，很自然选择当救护车驾驶。”虽然她会放弃这份工作是另有原因的。不过，那个原因很少人知道，她也不曾刻意向人提起，毕竟又不是什么好回忆，犯不著四处张扬。
“既然你已经考到救护车执照，成为正式的驾驶，那么你为什么不做了？”阿喜好奇地问道。
他觉得很奇怪，这份工作的资格应该极不容易取得，怎么会有人轻易地就放弃了呢？
总不可能是她觉得自己无法应付马路上千变万化的路况吧？虽然阿喜没看过她实际上路的情形，但他怎么想都知道不可能是这个原因。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
“这个当然是有原因的。”原昕嫒没料到会有人才初次见面，就问得这么直接坦白，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才好，但当她转头看向童乙睿时，她也同样从他眼中读到了疑惑。既然连他都有兴趣知道的话，那她就直说吧！
“这个话题会有点沉重喔！”她事先警告。
“哎哟，你总不可能是突然嫌救护车的驾驶座坐起来极不舒服才放弃的吧！”阿喜笑嘻嘻地说道。他真的很想知道答案呢！
救护车司机和幼稚园老师，这两个职业怎么想都八竿子打不著，她会选择如此回异的两份职业，的确很令人好奇。
“我的确是因为驾驶座坐起来不怎么舒服才决定离开的。”原昕嫒口气平淡地回应阿喜。
此话一出，两个男人都愣住了。
“不过，我的不舒服并不是因为椅子不够舒适，而是我没有办法安安稳稳地坐在那个位置上。”她闭上了双眼，跌入深深的回忆中。
“你们知道人命有多么沉重吗？”此时她睁眼看著他们，露出一抹苦笑。“那个重量是没坐过救护车的人永远无法体会的。当你握著方向盘时，另一个人的生命也同时握在你的手中，如果你能早一秒送他到医院，说不定他就能多一分得救的希望……”
她低头看著自己的手，仿佛那上头还承载著宝贵的人命。
“每当我载送的对象死亡时，我总会想，如果我的车速能够再快一点，那人是不是就没事了？！但我可以发誓，我已经尽力把车速开到最快最稳，但悲剧有时仍免除不了。因此我觉得方向盘握起来越来越沉重，重得我都无法掌控了。”
她轻轻一叹，笑容益发苦涩。
“不过，这还不是我辞职的原因。真正压垮我的，是一名老太大。”
“昕嫒，如果你不想再讲下去，我可以理解。”童乙睿皱眉，他不喜欢她这愁苦的表情，她不适合这副悲情的模样。
他希望她跟他在一起时，永远都是快快乐乐的。他不愿她如此难受，因为当她难受时，他只会更加心疼。
“没关系，故事已经开了头，就应该把它讲完，只讲一半，心里难免感到有些奇怪。”原昕嫒微微一笑，其实她已经走出那段阴影了，但每回想起仍难免鼻酸。
“总之，那位老太太是个很奇怪的人，她很讨厌看医生，更讨厌住院，虽然她的身体不太好，但她却不愿意住院休养，总是搞到必须叫救护车送她去急诊，她才愿意勉强吃药、打针。
但是，过没两天她又会偷偷地溜回家，等到下一次发病而不得不叫救护车时，她会再次指定我做她的司机，因为她只放心让我载送。”
“那个老太太最后……”阿喜既想问又不敢问出口。因为他预想的答案实在挺狗血的，不过现实社会中的狗血还会少吗？
“不，她最后是在医院过世的，听说走得很安详，没有什么痛苦。”对于久病缠身的人来说，这或许是一个很不错的结局。
“那你为何要辞去工作？你一点过错也没有啊！”听到老太大是寿终正寝，阿喜反倒觉得奇怪，他本以为老太太是死在她车上，所以原昕嫒才会因为自责的关系辞去工作。不过，既然不是的话，她为何还要辞职？
“因为人命很沉重啊！”原昕嫒苦笑著重述了一遍。“尤其是认识的人的命对我来说更是沉重。载过老太太那么多回，我几乎有了‘她是我亲人’的感觉，之后我几乎没有办法冷静地开救护车，因为我对病人投入太多的关心，而那些关心严重影响我的工作情绪。
我当时太过年轻，也不够成熟，没有办法像其他叔叔、伯伯们一样，看淡生死的大事，在认清自己的工作后，我发现自己无法把多余的感情分割开来。所以就辞职了。会选择去当幼稚园老师，是因为小朋友有著最充沛的生命力。”
重新体会生之喜悦，那是当时的她最最迫切需要的。
一开始，她因为朋友的拜托，到附近的幼稚园帮忙处理一些杂务，但在孩子们热闹嬉耍的气氛中，原昕嫒感觉到自己心头的沉重压力被释放了，原本心中那空空荡荡的地方被一点一滴地填满，冰冷的心也逐渐回暖。
从发现自己内心变化的那一刻起，她决定当一名幼稚园老师。
当她向父亲说明她不想再开救护车时，父亲并没有反对，或许是父亲发觉她适应不良，所以很干脆地包容她的决定。
虽然一切从头来过十分地辛苦，但原昕嫒却甘之如饴。
因为现在的她，做的正是她喜欢的，也是最适合她的工作。
把内心的秘密说出来后，原昕嫒的脸上不再愁苦，反而是一种怀念与释然的表情。虽然那段过去令她畏惧，却是她心灵成长的重要里程。现在的她不会再逃避，因为她知道唯有勇敢面对，才能真正走出阴霾。
“啊，好像太沉重了点厚？”原昕嫒这才注意到两个男人脸上的表情。“我已经说过啦，这是个有点沉重的故事咩。”
她露出大大的笑容，表示自己已经没事了。
“我不会否定掉那段不好的回忆，不过也没必要刻意逃避，因为我已经走出来了，真的！”但两个男人还是一样皱著眉头。“你们不用为我担心啦，如果我真的还很介意的话，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说出来呢？”
乙睿是她男友还没话说，但她跟阿喜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哪可能对他说出心中最深沉的恐惧呢？
为了转移沉重的气氛，原昕嫒决定说点轻松的。
“话说回来，我开车的技术就是在那个时候训练出来的，虽然我为了成为救护车驾驶曾经努力了很久，不过实际上路时，还是遇到了不少的考验。
路上每一个微小的突起物，都可能会影响病人的病情，因此救护车驾驶不仅要开得快，更重要的是要开得稳，否则开到一半把病人震晕过去那还得了。
不过你们也知道，道路哪有可能一直平平顺顺的，又不是全台湾的道路都像赛车跑道这么平顺。再加上救护车很笨重，还有一大堆不把交通规则放在心上的傻瓜挡道，相较之下，我反倒觉得这里简单好开多了！”
原昕嫒开心地比较著一般道路与赛车场的差异。
这个赛车场简直是她开过最平顺的路了，路上干干净净，也不用担心会有人突然闯红灯杀出来，更不用怕擦撞，一路平稳到她差点忍不住打起呵欠。
“简单？”阿喜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著，她居然小看这个赛车场？虽然这里不是正式比赛用的跑道，但也没有简单到这个地步吧？！
“是很简单啊，这里是练习场吧？路很平整又很好开，除了弯道多了点之外，这里是我开过的路中最好走的一条！”既然是练习用，弯道多或许有它的用意。原昕嫒如此猜想。
“你会觉得这里简单到没有挑战性吗？”阿喜不抱希望地问道。
“嗯……多少有一点，跑道的确设计得有点单调。”没办法，她习惯了一般道路的惊险刺激，像赛车场这种路大条又没有人阻碍的地方，还真的是有点单调。“不过，你们只是要在跑道上绕圈圈竞速，也没必要设计得太复杂。”
原昕嫒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因为她注意到阿喜的表情有些不对，于是她再转头看向男友，他脸上的表情也很微妙。
她立刻住了嘴，一阵古怪的沉默在两入之间悄悄蔓延，原昕嫒张口想要再说些什么，但童乙睿已经别开头，不再看她。
“如果你不想再开车的话，那接下来换我跑两圈吧！”说完，他跳进另一辆准备妥当的车，不一会儿工夫就扬长而去。
原昕嫒看著他远去的车影，心底隐隐浮现不祥的预感。
“我刚刚说错话了吗？”原昕嫒感到很害怕。
“这个嘛……”阿喜一脸为难，他该怎么回答呢？“其实也不能算说错话，只是你的答案让我们都很惊讶。”
不仅惊讶，他根本是当场被炸了两番。
原昕嫒拥有高超的驾驶技术，结果她对竞速根本没兴趣，这对这整个赛车场内的男人而言，简直无法想像。
赛车场上聚集了热爱速度的男人，每个人所做、所想都是为了提升速度，想要尽可能减少每圈所耗费的时间、想以最少的煞车换取加速的机会。结果她咧？
拥有让人羡慕得不得了、恨不得交换一切以获得她高超的驾驶技术，可是她本人却完全不重视自己的才能，甚至埋没自己的才能，真是气死人了！
偏偏她的不感兴趣又如此真诚，所以就更加地气人。
“惊讶？”原昕嫒还是不懂。
“亲爱的小姐，这里是赛车场啊，所有人冀望的就是成为车速最快的车手，在你所谓绕圈圈的车道上争取最佳的成绩。而且，别忘了你的男朋友也曾经是赛车手，虽然他已经离开这个领域，却不代表他会就此放弃追求速度。”
阿喜叹口气。这位小姐还真是天真，她难道没发现自己所讲的话，在这个场所有多么不合宜吗？
这里可是赛车场耶！
“唔。”原昕嫒语结，总算发现问题症结所在了。
“他以为你跟他一样喜欢速度，结果你却一点兴趣也没有，换作是我，大概会觉得特地把你带来这里的他像个傻蛋，绝对不会只是转身就走这么简单。”
阿喜心想：如果换成是自己的女朋友害他丢脸，就算是无心之过，他肯定也会当场发火。
这么说来，一句话也没多吭的童乙睿，或许没那么生气？
第八章
阿喜这头还在思索，但那头的原昕嫒已经听得脸色发白。
她惹他生气了？就因为她说自己对赛车没兴趣？就因为她说这儿的车道太简
可她是真的没兴趣嘛！她开快车是情非得已，又不是她喜欢飙车！
当年她是非常认真的把开救护车当成终生职业，所以她拚命磨练自己，就为了能够用最快的速度把病人载送到医院，跟飙车一点关系也没有。
哪里知道她当年的努力，会被视为喜欢飞车、热爱速度！
“可是……我又不是赛车手，我只是个普通的幼稚园老师。”原昕嫒一时慌了手脚，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弥补才好？
她哪晓得这群男人的心会这么脆弱，只要有人说自己对赛车不感兴趣，就会受到伤害，这未免太扯了吧？！
“问题不是你是不是车手，而是你拥有令人羡慕的技术，所以，你说出来的话才会特别伤人。”阿喜示意她看看四周，不少人用赞叹的目光看著她。“如果让这些人听到你刚才讲的话，肯定会击碎一地男人心。”
阿喜的话让原昕嫒重新审视那些人，这时她才知道，那些人从刚才开始就特别热切地看著她的原因。
“原来那些人看我不是因为……”知道自己并不是因为童乙睿女朋友的身分被人评量著，原昕嫒总算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反而松了一口气啊？”阿喜一脸莫名其妙，她刚刚的话也没说完，让他完全不能明白她的反应。一分钟前，她不是还紧张兮兮的吗？
“我本来一直很紧张，因为乙睿突然带我来赛车场、说要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认识，刚好这里又有好多人，而且每个人都在看我。
刚刚我下车后，讲悄悄话的人似乎又变多了，所以我很担心，总觉得大家好像都在给我打分数，看我这个女朋友合不合格……”
原昕嫒无奈地笑了笑，有个太过优秀的男朋友真是挺有压力的，虽然乙睿总教她别在意，可她就是会忍不住胡思乱想。
尤其是今天她临时被抓来见他的朋友，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真怕大家会给她打上不及格的分数。
“看到你的开车技术，还能完全没反应、继续做自己事的人，九成九不是我们车队。”阿喜没好气地说道。因为突然看到一个超优的车手出现，是人都会热血沸腾。“不过，你跟乙睿以前交往过的女朋友，类型完全不同咧！”
“真的差很多吗？”原昕嫒尴尬地一笑。
“相差十万八千里。”阿喜没打算安慰她，反正她似乎也很明白。
这么说来，这又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其他女人哪受得了跟别的女人比较？更别说还能豁达地直接问出口？
就算能够拉下脸来问人，也不一定有那个气度去听答案。
阿喜发现自己越来越欣赏原昕嫒，希望她能跟乙睿长久地交往下去。
“果然。”原昕嫒叹气，自己猜想是一回事，但被人当面说破又是另一回事，打击好大啊！
她望著车道上那快速奔驰的车影，突然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好遥远。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乙睿会喜欢我呢？我明明很普通，长得也不美，到底哪一点吸引了他？虽然他从一开始就老实告诉过我，说他是被我的车技吸引，不过我现在才真正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他真的很爱赛车，很爱极速奔驰的快感，像他那种各方面条件都很优秀的人，才会因此选择她这个──勉强只有驾驶技术好，其他优点都没有的人吧？
闻言，阿喜皱眉。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啊？
正当阿喜想开口纠正她的想法，忽地，一阵手机铃声响起──
“是我的电话。”原昕嫒朝他歉然一笑，走到旁边去接电话了。
电话是家里打来的。原昕嫒虚应了几声就马上切断通话。
“怎么了吗？”阿喜问道。她的表情看起来不太对劲。
“我家里叫我现在回去一赵。”原昕嫒一脸为难。男友还在车道上狂飙，天知道他什么时候才愿意踩煞车。
阿喜注意到她的为难，心想她可能很急，不由得提议道：“干脆这样，我先送你回去，至于乙睿那边，我会叫人转达一声。他已经好久没回赛车场，今天应该很想好好地跑一跑，我们就别打扰他。”而且他刚刚受到了打击，应该会特别想用力地跑几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