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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恩(上·定情篇)  第9页    作者:楼雨晴

  他也虚伪,他也在利用她、利用这桩婚姻让严知恩断念,就像幼时她落水的那一回,表面安抚她,心却是向着严知恩。

  他们一个是她献上童贞、全心深爱的男人;一个是她托付终身、共偕白首的丈夫,可是谁又真正珍惜过她?

  心爱的男人对她不屑一顾,她的丈夫心里也没有她,她未来的人生,注定只能守着凄凉空闺,度此余生,他们就没亏欠她吗?

  她算什么?说穿了不过是这两个男人扭曲畸恋下的牺牲品,一生全教他们给毁了。

  为什么她必须得到这样的对待?不,她不甘心,万般地不甘,怨恨丛生。

  她若不得善终,那也决计不放这两个男人逍遥快活!

  “大夫说,你该放宽心,好好静养。”严君离进到寝房来,好言劝着床榻上形容憔悴的妻子。

  他虽不是大夫,也明白心头郁结,喝再多的药也难治心病的道理。

  她始终无法放开心胸,这大半年,她病情益发沉重,不曾有过起色,上回大夫前来,已然直言,再这么下去,是她自个儿往死里钻。

  “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只要闭上眼,我就会想起他对我、对我做的那些事……我对不住你,没能守住清白……”

  严君离叹息。“这事早已过去,我也没再提起,你又何必往死胡同里钻?”

  但是她恨!她不甘心,夜夜抑郁得难以成眠。

  “你不相信我,对不对?你不信他会做这种事……”

  他沉默着,没应声。

  这代表——她说对了。严君离从来不曾真正信了她。

  “我是你的妻子,你为何不信我?这种事、这种事——对一个女人的伤害有多大,能胡说吗?我恨他!但是我更恨你!你是我要倚托终身的男人,却连你也不肯挺身护我,一心偏袒于他,任我蒙受屈辱,严君离,你怎对得起我?”

  “……这事,我们别再提了好吗?”

  “呵……不提,那我的公道,谁来讨?”她抹抹泪,眸底闪过一抹恨意。“这事,我原本不打算说的,可如今,不说是不行了。”

  “青岚!”心头涌起不安,他下意识地想阻止,不让她说出那些他可能无法承受的话语。

  袁青岚不理会他的拦阻,铁了心要伤害他,让这两个男人,陪着她一同万劫不复。

  “你不相信他会这么做,好,那我就给你相信的理由——他爱你,不是兄弟情谊,是抵死痴狂的那种。很讶异?不敢置信?!这就是事实!他爱得疯狂,失去理智、入了魔,为了得到你,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包括最初诱惑我,企图破坏婚事,也包括——后来存心毁掉我的婚姻,让我无颜面对你,这样,你肯信我一回了吗?”

  “……”严君离哑了声,被扼住的喉咙,吐不出完整字句。“不是……小恩他、他不会……”

  袁青岚是铁了心要戳破这道他费力维持的虚伪假象,不顾他的拦阻——

  “不要再自欺欺人,你心里是知道的,不是吗?否则,你为何赶他走?不让他再接近你,不就是为了保护他,不让他再沉沦下去,执迷于对你的畸恋?

  “但是你真的了解他吗?不相信他会推我入池、不相信他会在背地里欺我、不相信他会禽兽不如地凌辱嫂子……如果那些都是为了独占你、不允许我靠近你,你还能信誓旦旦说不可能吗?我劝你,还是防着他点吧!他这人不择手段,连人命都不看在眼里的。”

  “话已至此,你若仍是不信便罢,但是严君离,我要你记住,若我因此送了命,他是凶手,你的溺爱纵容也是帮凶,纵容他为所欲为,无视我的委屈,是你们——一同将我逼上绝路!”

  字字控诉,句句血泪,掩藏着底下,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轻轻地扯唇,将那抹扭曲诡笑,抿进泪光里。

  多年前,她诬陷于他,他甚至不需解释一句,严君离便信他。这一回,她抵上了命,偏要冤他个百口莫辩、死无对证,她倒要看看,这一回,严君离是否还能一如既往地信他!

  心念一旦动摇,阴影便会渗透,如影随形,一生背负着人命,他们还能如何心安理得,相知相守?

  严知恩,你错了,错在不该小觑女人,尤其是由爱生恨的女子,你今日的羞辱,我要你用一辈子来还!

  为何赶他走?不让他再接近你?

  严君离倚窗而坐,闭上眼。

  夜阑人静后,白日里与袁青岚的对谈再度涌现脑海。

  不就是为了保护他,不让他再沉沦下去,执迷于对你的畸恋?

  袁青岚的话,他一字也驳不了。

  他确实早已知晓,也确实是为此,才不能再将小恩留在身边,继续让他产生那些近似爱情的错觉。

  在父亲对他下手前的一个月,是小恩十七岁生辰,他们喝得很醉,缠闹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地一同睡去。

  小恩以为他醉了,但其实没有,他还有一丝清明神志。

  “一辈子陪着你,可好?”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耳边,有人徐缓地,这么说着。

  当然好。他想回应,但是还没来得及与困倦感缠斗完毕,那道声音又低低浅浅地响起——

  “让我爱你,可好?”

  什、什么?他说的,是手足间的那种吗?可那过于柔软的语调,分明是情人间耳语的温存情韵。

  “我会用生命保护你,永远不要赶我走,让我陪你、让我爱你一辈子,好不好?好不好?”

  他震颤得不能反应,感觉到那双手握住他,移向心口。

  “允许我把你放在这里,一生,一世,好不好?你不说,我就当你全允了。”

  倾靠在他胸前的身躯移动了下,一抹温热吮住他唇瓣,他惊骇得连想都不敢去推想那是什么,神魂震麻,无法呼吸。

  这就是——小恩看待他的态度?几时开始的?他竟毫无所觉。

  他不敢——或许说,他根本就没有勇气面对这个事实,更不敢去想,一旦说破了,他们之间又会走向何种境地。

  后来,他再定心去想,才发现小恩看他的眼神,竟是如此热烈,深刻而专注得教人几乎无法迎视。

  十七岁的小恩,还太年轻,日夜与他相处,多年下来难免产生一些虚幻的错觉,他有义务保护他,将他由这道错误的迷思中拉出来。

  下意识里,他开始回避对方的目光,日日苦恼着,可他还没来得及思索出该如何导正这偏颇的局面,就措手不及地发生了那件事,几乎让他失去了小恩。

  于是他想,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让小恩离开,保护他,也让他沉淀情绪,由爱情的错觉中清醒。

  当小恩说——即便没有发生那件事,他最后还是会这么做。

  或许吧。小恩是个敏感的孩子,他不确定那一个月,他表现出来的感觉是什么,他有心避他,向来那么在乎他一言一行的小恩,又怎会没有察觉?

  他想,再如何小心翼翼,他还是伤了他,让小恩觉得自己是困扰,被人避之唯恐不及,才会将他远远丢开,眼不见为净。

  以至于,最初被遗弃的埋怨,终致成了恨。

  更没料到,冲着那股对他的怨恼,会惹出这么多事端来——

  “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对着一室悄寂,他叹出一腔深沉的无力与无奈。

  能做的,他都做了,能担待的,也都为他担待下来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拿这个任性的家伙怎么办?已经赔上一个袁青岚了,真要任他哪一日闯出无法挽回的大祸,才来懊悔莫及吗?

  你真的了解他吗?

  如果那都是为了独占你,你还能信誓旦旦说不可能吗?

  他这人不择手段,连人命都不看在眼里……

  袁青岚的话,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交错,甩不掉,抛不去。

  真是这样吗?是他盲目的溺爱、纵容,才酿成这一连串错误与悲剧的发生?

  “别让我对你失望,小恩……”

  继袁青岚之后,严世涛无预警地也病倒了。

  这一年隆冬,严君离反常的安然度过,却是疲于奔命,为妻子与父亲的病情而心力交瘁。

  府里议论四起,说父亲这场病,是严知恩一手造成,说他狼子野心,图谋家产,连义父也能下手……

  每回探望父亲,榻前侍药,总得听他声声咒骂,怪自己瞎了眼,不该错信了那贼人,养虎为患,反噬己身……

  父亲呼风唤雨了一辈子,惯于将权力掌握在手中,让所有人匐匍于脚下,如今让严知恩夺权,狠狠摔上这一跤,一时怒气攻心,无法承受这种受制于人的滋味。

  小恩这招确实够狠,夺去他视之如命的权力,那是比世间任何的凌辱手段更教父亲难以忍受。

  可他不认为小恩真会对父亲如何,最多是激激他、呕呕他,图个心里爽快罢了,比起当年爹对小恩做的,他又有何立场去指责什么?

  他只能劝慰着,要父亲放宽心,好好养病。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这几年来,父亲身子日益衰败,精神大不如前,早该搁下那些繁扰俗事安心静养,在这方面,小恩并没有亏待他。

  但父亲总是说,这太委屈他,愧疚什么也没能留给他……

  若是为此,那更不需耿耿于怀。家业一事,他本就不拘泥,小恩若要,全拿去了也无妨,人生在世,不过就是一衣一履、一碗一筷罢了,他本就物欲极低。

  这一日,服侍父亲喝了药,好言劝抚大半日,终于入睡后,他缓步走出父亲寝居,便见前方倚靠曲栏的严知恩,显然已候他许久。

  如今,多说什么都是错,既是无言以对,他只能端着空药碗,沉默地与之擦身而过。

  严知恩愕然,没料到他反应会如此平静,冲动地脱口道:“你都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盘问、责骂、甚至叫他收手……说什么都好,就是不该如此平静。

  严君离停步,淡淡回眸。“自己掌握好分寸,凡事适可而止,别做出连自己都会后悔终生的事来。”

  他已经不是孩子了,说得再多又有何用?但愿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已经管不了、也无力去管了。

  严知恩见他真打算就这么走了,一恼,口不择言道:“就算我对严世涛下手,你也无所谓?!”

  他低头寻思了会儿,几不可闻地浅叹。“别让我真的对你心寒。”

  一语,震傻了严知恩。

  直到那道身影走远了,仍呆怔着,久久、久久不能回神。

  三之三、断然绝义负君恩

  与袁青岚谈完后,不到一个月,她便撒手人寰。

  办完妻子的后事,百日内,父亲也措手不及地病逝。

  那一日清晨,严君离还去帮父亲擦身侍药,父子俩说了好一会儿话,他一点也没料到,当晚父亲会那么突然地就咽下人生最后一口气。

  那一日傍晚,严知恩进过父亲寝房,并且传出激烈的争执声,他离开后没多久,父亲便死了。

  这事在严府婢仆间私底下传得很难听,甚至传出府外,众人无不质疑严家老爷的死,与义子脱不了干系,也等着看严家正牌少爷会有何下场。

  接连遭逢丧妻、失怙的巨大打击,严家少爷整个人都消沉了,几乎不曾再开口说一句话,只是安静地打点父亲后事。

  头七那夜,他在父亲堂前守灵,严知恩进了灵堂,他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依旧跪于堂前,神情空寂地焚烧纸钱。

  “哥——”

  他动作一滞,旋即又接续动作,听若未闻,神情无一丝波澜。

  “你不听听我的说法吗?”别人不信他,他无所谓,但是连最能理解他的严君离,也要跟旁人一样指责他吗?

  “哥,你说说话好不好?我可以解释的,只要你问——”他慌了。兄长从来不曾这样对待过他,像是心如死灰,对他再也无话可说的模样。

  面对这样的严君离,心头没来由地感到恐惧,顾不得斗气,率先软下姿态。

  “这就是你要的吗?”缓缓地,严君离开了口,多日未曾说话的嗓子,沙哑低沉,一字字说得缓慢。

  “什么?”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焚烧完手中的纸钱,严君离这才站起身,跪了许久的双腿一时虚软地支撑不住,头晕目眩往后倾跌,一双手臂迅速支撑住他,没教他碰着伤着。

  他神色未变,轻轻推开肩背上的那双臂膀,扶着桌面自行站立,幽闇眸心定定望着火盆那一抹未烬火苗。

  “你能解释什么?青岚的死?还是我爹的死?扪心自问,那真与你无丝毫的关系,你完全不必负任何责任吗?”

  一语,堵得严知恩哑口无言。

  无论直接或间接,他确实——脱不了干系。

  “他们,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是我的妻子,你伤害的,不是他们,是我,你知道吗?”

  “……”他可以反驳的,告诉他,他没想过要严世涛死,不是下不了手,而是因为那会让兄长痛苦,他不是没有顾虑到他的心情。

  他也可以告诉他,袁青岚不是他想的那样无辜,她那张嘴说过多少谎言,一再将脏水往他身上泼,由小到大都不知陷害过他多少回了,无论她搬弄了什么,都作不得真。

  可是话到了嘴边,硬是开不了口,那张哀莫大于心死的面容,让他一个字都说不了。

  他若不曾心存报复,会把严世涛活活气出病来吗?

  他若不去招惹袁青岚,会惹来这一身腥吗?她的反击也是他咎由自取。

  何况,死者为大,活着的人永远理亏一截,再多说什么严君离也不会接受,只会认为他损阴缺德,一嘴刻薄。

  “你知道,青岚临死前对我说过什么吗?她说——是我对你的放纵,害死了她;你又知道,爹临终前对我说什么吗?他说——养虎终将为患,你不是人,要我再别信你。”

  他顿了顿,空洞无绪的嗓,悠浅接续。“这么多年来,无论多少人说你的不是,要我多少防着点,我总是想,小恩不会这样、小恩不会那样。就算到了后来,我还是想着,他心里也不好受,是严家亏欠他……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挺身护你,任凭千夫所指也不为所动,但是,我得到了什么?我宠你宠到你去染指我的未婚妻、我护你护到让自己的父亲郁恨而终。严知恩,这就是我多年来独排众议、坚决挺你的下场吗?”

  一字一句,不曾扬高音量,可那字字见血的指控,却比刀刃更锐利,一回回狠狠往严知恩心窝里捅,痛得他不知所措。

  但是,严君离已经无所谓,也不会再为他而疼了。

  最近,他一闭上眼,脑海总会浮现袁青岚说那句话的声音、神情,她说——是你们,一同将我逼上绝路。

  这辈子,他到死都必须背负一条人命的罪咎。

  甚至于,他也无颜面对黄泉地下的父亲,这一生,他永远在为了护严知恩与父亲对立,到头来,却没能护上父亲一回,愧为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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