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于平子甄的擅于辩解,明悟并非头一回领教,他早就知道闭嘴才是最好的选择,于是他再次回头前行。
不多时,他拐了个弯,闪身进了一间厢房,平子甄自然也跟了进去,之后她转头看了他一眼,他便离开厢房。
不一会,隔壁厢房的门帘被掀开,一阵低语传来,先是一个伺候的丫鬟被叫了出去,之后另一个也被唤走了。
平子甄连忙伸手拨开墙上挂着的画,往上头某处一扳,一个暗门被开启。
这是明悟不小心发现的秘密,两间厢房可以相通,所以凤连城被送来时,他便努力说服师父将凤连城安置在这间,好方便平子甄行事。
门开了之后,她急切地进了屋,才刚上前,手便已经搭上了凤连城的手腕。
感觉到紊乱的脉息传来,平子甄连忙掏出了一瓶药,倒出了几粒,然后毫不客气地扳开了他的嘴,胡乱地将那些药都塞进凤连城的嘴里。
突然间,凤连城原本紧闭的眸子睁开来,死死地盯着平子甄那水亮的眼瞳,“你在干什么!”他以为自己是喝斥,可发出的声音却气若游丝。
“或许你不相信,但我确实是在救你。”
“是害我还是救我?”凤连城眸光幽冷,他知道很多人巴不得他死,眼前这个小丫头虽然看似无害,但谁知道她会不会正是那些想要他死的其中一人。他问:“你刚刚让我吃了什么?是毒药吗?”
“究竟是不是毒,时候到了便见分晓,你不用着急,先好好休息吧,接下来这关可不好过。”
“你!”见平子甄一点都没有做坏事的心虚与羞惭,凤连城气坏了,张嘴便喊,“来人啊!”
可他那虚弱的喊声连平子甄都有些听不清楚了,何况是在外头被明悟绊住了的丫鬟。
倒是平子甄很惊讶,完全没有想到他已经这样虚弱了还能说话,看来这也是个不肯认命的人啊!她劝道:“别喊了,还是先好好睡一觉吧,你这一身乱七八糟的毒要解也是挺折腾人的,你得存些力气,否则连我也救不了你。”
“说清楚你的身分,否则——”凤连城激动得想要起身,可无力的身子却不受他使唤,忽然一阵晕眩袭来,他话都来不及说完就再次陷入昏迷中。
平子甄静静地望着榻上的凤连城好一会儿,见他的呼吸慢慢地变急促,额际也因为粗喘而泌出豆大的汗珠,终于有了她想要的效果,她才连忙脚步轻巧地沿着来时路回到隔壁的厢房,关上暗门,彷佛她不曾出现似的。
暗门刚关上,原本守着他的两个丫鬟就进了屋子,似是发现了异状,连忙上前瞧榻上那人的情况。
平子甄借着墙上的小洞瞧着,即便是那么远的距离,也能瞧见那两个丫鬟煞白的脸庞。
那两个丫头面面相觑,显然是因为这样的骤变而慌了手脚,但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的丫鬟,自有其应对事情的方式,平子甄瞧她们在经过初时的慌乱之后,一个人又是拧手巾为主子拭去冷汗、又是探着主子的额温,另外一个则丫鬟掀起门帘奔出房门。
见状,平子甄心知时间应该差不多了,自己的谋算能不能成,就看这一次了。
眼见凤连城即使有丫鬟仔细的照拂,胸口依然越发急促起伏,彷佛随时都会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这样逝去,她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收回心思,没有再多看下去,抬手小心翼翼地将刚刚被拨偏的画轴给摆正,然后一溜烟地跑到早已和明悟约好的厢房里头。
才进房,她便走至桌旁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后静静地坐下,等待着。
十二岁是个半大不小的年纪,便是浮躁些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平子甄只要坐定,浑身便会莫名地笼罩着一股令人恻目的平静气息。
她水亮的双目缓缓阖上,那模样看起来真的很平静,比起老尼姑打坐入定也差不了多少,但只有她知道自己其实很紧张,紧张得想要跳起来大吼大叫一番。
可是她不能,现在别说是跳起来大叫,就是摆出一个手势或是扬唇浅笑,她都要在心里盘算再盘算,就怕自己筹谋已久的计划会落空。
经过几次的调息之后,平子甄的心终于静了下来,她可以从不远处传来的杂乱脚步声感受到那些人的焦虑与忙乱,想来是凤连城这个矜贵的主儿病况极为凶险,所以永觉寺中的里里外外都被惊动了。
不多时,她听到沉沉的拐杖敲地的声响,“笃笃笃”地彷佛每一下都敲在平子甄的心坎上,让她的心跳随着那有节奏的声响上上下下。
即使手心都冒了冷汗,她依然端坐等待,并没有让自己乱了方寸。她深知自己出现的时机若是太早,或许她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所以现在的她需要的便是等待再等待……
“笃笃笃”的声音一声重过一声,越发清晰地回荡在屋子里。
在几个丫头、婆子的耳里,那便宛若来自地狱的声音一般,本就苍白的脸庞更加没有了血色。
虽然谁都知道凤家的嫡孙是个病秧子,五岁过后就没有离开过药罐子,如今就算逝去,也可以说是天命已尽,不关她们这些伺候的丫鬟、婆子的事,可偏偏凤老太君早有言语,这些人若是伺候得好,便能消去奴籍,择婿嫁人时还能得到不少的嫁妆;可若是伺候得不好……
这不好的后果凤老太君虽然没说,但她们几个却心知肚明的,卖身契掌握在人家的手里,还不是主子说生便生,主子要死便死,最怕的是被发卖到那下九流的地方,一生受尽苦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以随着那声响愈来愈大,四大丫鬟中,胆子小的落英已经浑身抖得不成样了,若非落花搀着,眼看就要倒地。
“争气些,咱们主子吉人天相,可你这模样若被老太君瞧着,不等主子有事,你就会先被打板子发卖出去了。”就凭落英这副哭丧脸,也足以让忧心如焚的老太君觉得触霉头而火冒三丈了。
“落花姊姊,我怕!明明这两日世子爷已经好很多了,为何突然会变成这样?”她们姊妹四人的命系于世子爷的身子上,看护起来自然小心翼翼,前两日明明已略有起色,可如今竟忽然命悬一线,让人怎么也摸不着头绪。
“一定是咱们几个有些地方疏忽了。”落花让落英这么一问,心中也有些狐疑。她是四大丫鬟之中负责做主的,当机立断对着落英附耳说道:“你立刻从后面出去,找几个小和尚打听打听,最近这永觉寺还有什么香客住了进来,最好连是哪方人士都打听清楚。”
交代完,落花便塞了一个荷包到落英的怀中,然后手上用劲一堆,拍醒了还愣愣的落英,低喝道:“还不快去,要是主子有什么事,又找不到谋算主子的人,你以为我们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她当然知道若是真有人要害凤连城,必定是有备而来,凭落英这个心机不深的小丫头想要找出什么破绽很难,可除了落英年纪小,就算不在也不容易引人注目之外,她还真不知道能派谁去。
落花的喝斥让落英终于警醒了些,她灵巧地在凤老太君的大丫鬟掀帘子的那一刻,一溜烟地从厢房后头溜了。
“连城怎么了?”略略染着一丝沧桑的低哑声音传来,其中满含着满满的着急,但迈进屋子的步伐却是不疾不徐,一步接着一步,那节奏平稳得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自打凤老太君进门,厢房内除了凤连城那急促的喘气声之外,再无其他的声响,每个人都绷得紧紧的,低垂着头,双眼紧盯着自个儿的脚尖,彷佛变成了石像。
见没有人回答自己的问题,凤老太君的眸子眯了眯,倒也不急着催促,任由大丫鬟伺候自己坐好,才缓缓地说道:“怎么了,都哑巴了?既然连话都不会答,留着舌头也无用,兰叶,让人把她们的舌头都给割了吧。”
凤老太君的脾气那可是有名的不好,她说要割舌头就真的会割舌头的。
落花一听,再也不敢装没事,双膝一跪,连忙开口说道:“老太君息怒,不是奴婢们不说,实在是……实在是……奴婢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昨儿个吴太医说世子爷的病好了许多,不日即可康复,可过了一夜,世子爷就昏迷不醒,奴婢们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啊!”她一跪下就喊冤,还连忙把事情三两句交代清楚,就怕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
凤老太君眼中厉光迸出,杀机已现,“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没错?”
虽然知道杀了这群奴婢,对于凤连城的身子也不会有任何的帮助,可是她心中的怒火需要有一个发泄的地方。
“奴婢自然有错,可奴婢觉得背后之人若是不揪出来,就算奴婢们以死谢罪,世子爷的身子也无安好的一天。”
平素她自是不会这样顶撞老太君,老太君可是凤家最尊贵的主子,只要一句话便能决定自己的生死,她一个小小的婢子又怎敢对老太君不敬。
只不过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她不能不奋力一搏,但凡有任何一丝希望,她都不能放弃,她要救的不只是自己的命,还有其他三个姊妹的命。
“所以你认为自己不该领罚?”凤老太君听到她的话,淡淡地问了一句,那语气虽淡,但其中的责难却重若千斤。
“主子遭难,奴婢自该领罚,但奴婢却不想瞧着残害主子之人逍遥法外。”落花字字谨慎,生怕自己的说法空洞,无法说服老太君。
第1章(2)
“你便这么确定连城是为人所害?不是你们照顾不周?”
身居后宅五十多年了,凤老太君对于后宅的斗争并不陌生,她想过自己的嫡孙之所以缠绵病榻,是因为有人为了争权夺利,丧心病狂地下毒手,可是这么些年过去,她却无法捉到任何蛛丝马迹,让她无计可施,只能将心里的怀疑搁下。
如今这个丫鬟这样斩钉截铁,难道她发现了什么?
“奴婢与其他三个姊妹,一天十二个时辰,从来不曾独留大少爷一人,便是熬药也不假他人之手,本以为不会给别人可乘之机,谁知道还是让世子爷如今生死难料,但奴婢已经让落英去寺里的膳房打探,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传回来。”
“我都探不出的事情,你这丫头倒真有信心。”凤老太君面上带笑,但眸中却泛着冷意。
她扶着大丫鬟兰叶的手起身,虽没开口交代,但是兰叶已经搀着她往内室走去。
凤老太君一见躺在榻上呼吸急促且面色潮红的凤连城就快步走过去,弯身握起他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的手,心中一阵疼痛。
她中年丧夫,晚年丧子,唯一嫡亲的只剩下这个孙子,可那些人还是不肯放过他吗?孙子当真没救了吗?
想到方才御医一脸铁青的模样,她心中又是一紧,佝偻的身躯晃了晃,若非兰叶眼捷手快地扶住她,只怕她就要摔了。
“老太君……”兰叶见主子伤心,正要开口安慰,帘外却忽然响起了落花低低的喝斥声——
“我让你去探消息,你就探出这个来?”因为心急如焚,加之满心的绝望,落花顾不得凤老太君便在里间,急急地喝问着。
“落花姊姊,那小和尚说得有模有样的,或许——”
落花看落英还要再说,又喝斥道:“你闭嘴,咱们世子爷是什么样尊贵的身分,岂能让一个不知哪儿来的丫头医治!”
她们现在已经是戴罪之身,若是再出什么事,别说是舌头,只怕连命也保不住了。
不理会落花的喝斥,落英不死心地说道:“落花姊姊,左右不一样是个死字吗,那咱们为何不试试呢?或许那个小神医真的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
她相信落花之所以不同意,是没亲耳听到那小和尚的话,若是落花也听到那活灵活现的说法,铁定也会想要试试的。
里头的凤老太君将外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问道:“这永觉寺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能人了?”
若是平常,她自是不会相信那些虚妄之言,可如今嫡孙命在旦夕,她便是试试又何妨?不试的话,难道真的要如同太医所说的准备后事吗?
一听见凤老太君问,落英不再理会落花的阻止,忙不迭地把自己听到的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老太君,奴婢方才出去探消息,碰见了个小和尚,他说现在永觉寺里刚好有个女神医来访,许是可以救世子爷一命。”
听完了落英的话,凤老太君倒没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而是目光炯炯地射向落英,问道:“是哪家的人?”
“那小和尚说是姓平。”
姓平?是那个最近窜起的新贵吗?
平家族中子弟多在朝为官,从九品芝麻官到四、五品的中级官员都有,但当中最叫人津津乐道的是平家的姑娘在京中素有贤名,又多聪慧,所以都嫁得好。
这个好不一定是指夫君人品好、学识好,而是指她们都嫁进了豪门大户,为妻为妾不一定,但因为这些女儿家,平家来往的人愈来愈尊贵,有眼色的人家一眼就可以看出平家正靠着女儿的婚事攀附着豪门贵胄,借势将平家的儿郎们推上高位。
像凤老太君这样真正出身名门又嫁入皇族的人,对这样的新贵倒是看不上眼,只不过如今事态紧急,她又想起平家能人辈出的传言,心中难免多了一丝希冀。
“那小和尚可有说平家的姑娘现在在何处?”
凤老太君这么一问,不只是落花惊讶,连向来跟在她身旁的兰叶都吓了一跳。
落英年纪小,倒没有两位姊姊那般注意得那么多,凤老太君一问,她便立刻答道:“在后头的厢房之中。”
“领路!”凤老太君没再犹豫,决定前去一探究竟。
虽说自己亲自前去显得纡尊降贵,但她倒是想要好好瞧瞧那个小和尚口中的小神医,或许她会是当年静虚和尚口中的有福之人。
怎么这么久?久到平子甄以为自己所谋之事失败。
揣着那沉甸甸的失望,她瞧了瞧外头的天色,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了。
她可是使了计才能从家主派来伺候她的人的眼皮子底下开溜,本以为两个时辰足矣,没想到自己却在这儿等了那么久,若是再不离开,被平家的人看出端倪,甚至逮个正着,自己将来想要再谋事,只怕就难了。
想到这里,平子甄咬咬牙,犹豫了一息的时间,终究起身。
罢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当她与凤家无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