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卷起袖子,执起明悟早先帮她准备好的笔,快速地在纸上写着字。
只见她笔走龙蛇,片刻之间,一张药方已经跃然纸上,可惜的是这方子只能延凤连城一时之命,却不能让他活到寿终正寝。
她尽力了,既然无缘,她便不再留恋。
这回,她毫无犹豫地起身,离去的脚步也很利落,可是就在她的手正要触到门帘时,那门帘已经被人掀起——
“请问是平家娘子吗?”开口的是一个丫鬟妆扮的俏人儿。
平子甄看了她一眼,便将目光移至站在丫鬟后头的老人家身上,心骤然狂喜,面上却不显,只是状似不解地瞧瞧那开口的丫鬟,又瞧瞧凤老太君,有些迟疑地问道:“你们是?”
“听说娘子有着一手华佗望之莫及的医术,能够活死人、肉白骨。”
闻言,平子甄忍不住暗暗地翻了个白眼,若非现在状况不许可,她当真很想把明悟抓来痛揍一顿。这样言过其实的夸张话语,也只有明悟那个舌粲莲花的家伙才说得出,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有一手医术是真的,但活死人、肉白骨,怕是只有神仙才能做到。”她淡淡的说道,语气平实,并没有任何浮夸,也不加油添醋,说完就静静地站着,等待着来者的后话。
没想到这个年岁小小的姑娘这样沉得住气,虽然小脸庞没有什么表情,但是通身的沉稳却让人无法忽视。
兰叶瞧平子甄没有再继续说话的打算,有些无措地回头望了望凤老太君,显然她很少碰到这种手足无措的状况,所以脸上染了些许窘意。
“你可是二皇子的妾室平氏的姊妹?”一直静静打量着她的凤老太君终于说话了,一开口便是想要确定她的身分。
“平氏的确是族中姊妹。”平子甄承认了自己平家女儿的身分,反正这种事瞒不了,她也没想要瞒。
“嗯,那你有信心能治得好我的嫡孙吗?”
“小女子对自个的医术自是有信心,可治不治得好世子爷,一看天意,二要看老太君能否舍得。”
凤老太君挑眉,“哦?”眼前的丫头也就约莫十一、二岁,还梳着双丫髻,讲话的口气倒不小,那气度倒也足以让人侧目。她问:“保我孙儿的命,我得付出什么?”
她可是人精一样的人儿,从方才落英能听得那样的传言她就在怀疑,不想真的有人等着她,不过她倒没有半丝被人算计的气恼,她知道自家孙儿的身子不好,这事怨不得眼前这个小丫头,只不过刚好被她拿来当成筹码罢了。
“若老太君能舍得世子爷的正妻之位十年,那么小女子有八成的把握能够让世子爷活到花甲之年。”
这小丫头好大的口气,一开口便要了正妻之位!在一旁听着的兰叶气白了一张脸,见过趁火打劫,却没有见过打劫得这般凶狠的。他们凤家可是王侯之家,自家世子爷连公主也娶得,这个平家的丫头便是做个侍妾都不够格,竟然还敢开口要正妻之位!
兰叶气坏了,可凤老太君却没有忙着生气,而是不解地问道:“为何是十年?”
平子甄很是实诚地说道:“因为小女子有些事要解决,且这十年小女子要待在王府为世子爷治毒健体,总需要个名分,顺便借凤家这把大伞遮挡遮挡,一旦小女子做完了该做的事,便该完璧归赵,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眷恋。”
在她想来,她是在和凤老太君谈一笔对于彼此都有利的生意,既是谈生意,便要讲诚信,直来直往最好。
凤老太君瞧得出来,这个丫头眼睛干净得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她的话。
这丫头瞧着不大,眉目却已经长了开来,看得出将来会有个好样貌,论长相的确配得起她家连城,瞧着又聪慧灵巧,性子看起来也精明,看看今天这安排,虽不能说一丝不漏,但那“漏”的部分应该也是这丫头没有想要隐瞒之处吧?若有个这样聪慧的人在连城身边,或许那些暗地里的手段就不会如此轻易的得逞了。
“若是我答应了你,但我的孙儿却没有好起来,那又如何?”
听到这样的问题,平子甄依旧面容不改,但兰叶却大惊失色。
她不敢相信向来性子坚毅、不受人要挟的老太君竟然真的认真地考虑起这件事来,然而她心中虽然惊诧,却不敢出声打断,只能将目光再转至平子甄的身上。
“很简单啊,若是世子爷死了,老太君自可将我扭送官府,以骗子之名依法究办。”
“你的胆子倒是不小!”望着平子甄那还是不见一丝紧张的小脸蛋,凤老太君心里头竟忍不住生出一些喜爱之情。
她没有再说话,脑海中兀自想起了静虚和尚在云游前说的那句话——
若是能遇着有缘有福的小丫头,或许世子爷便能度过这一劫。
这个小丫头便是那个人吗?凤老太君拄着拐杖,心中飞快地盘算着。
平子甄原本是好整以暇地等着,但一直等不到凤老太君应下的话,再见天色微暗,心中难免有些慌。
她细细盘算,这对于凤老太君而言的确是大事,既是大事,自然不能这么快做决定,是她忘了盘算这一点,不过倒也无所谓,至少今日她已见着了凤老太君,虽说没有谈定事情挺可惜的,但以后也未必没有机会。
于是她开口说道:“小女子知道事关重大,老太君需要好好考虑,不如先将桌上那张方子拿去让世子爷试试,一切等老太君想好再说,但若老太君有了决定,万望不要找上平家,求得圣上赐婚才可免去波澜。”
她一股脑地说完自己要说的,便匆匆朝着凤老太君屈了屈膝,行了一礼后,绕过凤老太君径自离去。
望着那背影,凤老太君的眸中骤然闪过一丝精光。这丫头倒真是个有趣又大胆的,显然她笃定自己会对她的提议动心,竟然连请旨赐婚这种话都敢说,想来那平家真不是个省油的灯,竟能教出这样的闺女。
让圣上赐婚是因为她与平家有嫌隙?看来是时候摸摸平家的底细了,什么时候那样毫无底蕴的家族竟也能繁衍出这样的人才。
“老太君……那药方?”兰叶瞧着桌上的药方,却不敢自作主张,只好出声询问。
凤老太君静静地看着那张药方好一会儿,想着方才这药方便被留在桌上,而那丫头明显早已决定离去,想来是个心善的丫头,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这药方……便姑且信之吧,要不然连御医都束手无策,她这个老妇人除了这张药方,难道能跟天抢人吗?
第2章(1)
天色将黑之际,街上除了偶然夜归的行人之外,大街上再无白天那样的人潮,平子甄选了一个角落蹲下来。
虽已开春,白日有暖阳,可是一旦太阳下山,那风便夹杂着一股冻人的寒劲,让她那单薄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她低头望着地上的一行蚂蚁,蚂蚁正吃力地搬着不小的食物残渣,那奋力的模样让她起了一抹惺惺相惜的想法。
她弯唇笑了笑,并没有伸手去拨弄那些小蚁,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相信不用多久便会有人寻到她。
果不其然,一刻钟的时间不到,关嬷嬷那严肃的声音已经在她的头顶上响起——
“姑娘跑到哪儿去了?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有闲心在这儿瞧蚂蚁!”
听到这声音,平子甄抬头,眸光直愣愣地瞧着关嬷嬷,也不说话。
“姑娘这两个多时辰是跑到哪儿去玩了?老奴派出这么多丫鬟、小厮,可直到现在才找到姑娘。”
关嬷嬷可以肯定,半个时辰之前,这个街角还没有人,所以她忍不住怀疑起这个平时看起来呆愣的平子甄是出了什么么蛾子。
迎着关嬷嬷那如炬的眼神,平子甄并不出言辩解,只是毫不畏惧地迎着那视线,四目交接时的火光四射,她并不放在心上。
就算关嬷嬷是家主的心腹又如何?奴婢永远是奴婢,别的平家娘子要对关嬷嬷唯唯诺诺、巴结讨好她管不着,可她不会。
终于,在她那清淡的目光中,人精似的关嬷嬷败下阵来,心中懊恼气怒,将今日这笔帐记在了心中,但面上却不显。
要找回场子,机会多得是,尤其是像六姑娘这样无父无母、无人撑腰又不受宠的小女娃,也不知道家主为何对这丫头特别上心,不过这倒无妨,她有得是手段可以折腾。
想到这里,关嬷嬷的心气终于顺了些。她冷着一张脸对平子甄说道:“姑娘今日乱跑,回去之后老奴定当向家主禀明一切。”话说完,也不等平子甄说话,她又朝着身边几个丫鬟怒道:“你们几个是死人吗!也不看看天色,还不伺候姑娘回府。”
“关嬷嬷好大的威风,明明是你们弄丢了我,害得我在这市集之中担心受怕了几个时辰,现在倒全成了我的不是了。”平子甄忽然开口,语气依然淡漠。
她在平家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向来少言少语,便是受了委屈也不会多说一句,但今日却像换了个人似的,连点气也不肯受。
此等变化自然引来关嬷嬷的侧目,但一个大宅后院的人精又怎么会畏惧这样的小丫头,她一边命令丫鬟领着平子甄上车,一边又说道:“奉劝姑娘一句话,今儿个究竟谁是谁非,老奴不介意同姑娘到家主面前说分明,有理行遍天下,姑娘自个儿乱跑不自重,还有脸牵扯到咱们这些下人的身上,姑娘莫要以为家主是个好糊弄的。”
平子甄懒得再说,只是自顾自地上了马车,然后端坐着闭目养神,不再理会关嬷嬷。
今天在永觉寺耗费了太多精神,想到待会还要面对家主,她便不想再将一丝一毫的精力浪费在关嬷嬷的身上。
她的藏拙一向被家主所疑,她可是耗费了很多的心思才让家主稍稍放下一些的心防,断不能容许自己在这时出错。
关嬷嬷瞧着平子甄那冷然的模样,既不能冲上前掐上一把,又不能破口大骂一番,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口气,令马车快快前行,心中恨恨地想着,她倒要瞧瞧待会儿家主会怎么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
马车在关嬷嬷的喝令声中疾行着,直到平府大门才停下。
不等关嬷嬷出声,也不等丫鬟搀扶,平子甄就自顾自地跳下马车,从偏门进了府。
才走几步,她便发现关嬷嬷没有跟上,于是微微偏头看向关嬷嬷,冷冷地说道:“不是要去见家主吗?不如一并前去吧。”说完,也不等关嬷嬷应声,径自前行而去。
关嬷嬷瞧着眼前的身影,倒是有些惊讶于平子甄身上显露的厉气,以往总像个闷葫芦一样的人儿,今儿个似乎不太一样啊!
她心中惴惴,连忙伸手招了个跟在她身后的小丫鬟,附耳细细地交代了几句话。
那小丫鬟点了点头,一溜烟地窜进园子里头,急急地朝平宛的院落奔去。
平子甄虽然没有回头,却没有忽略身后的响动,知道关嬷嬷是想先下手为强,让小丫鬟去告状,不过她不在乎,她知道家主从来没对她死心过,家主认定了她跟娘一样天赋异禀,能够以自身的聪慧和手段,带领平家迈向簪缨之家的地位。
对于这样的冀望,她或许能,也或许不能,可无论是否有这个能力,她都不愿做这样的事。
平家之所以能达到如今的地位,是多少凤家的女子用血泪换来的结果,每一任家主不择手段地出卖平家每一个姑娘,无论嫡庶,只要能为平家换来利益,她们就完全不在乎平家姑娘们的未来。
世人不知,平家嫁出去的女儿或许资质都挺不错的,可真正最厉害的那个向来被留在平家,以平家下一任家主的身分培养着,直到年岁到了,便择一平庸的夫婿入赘,如此几代下来,平家才有了现在的地位。
而平镜娘便是那个被择出的凤家下一任家主,可她不甘心认命,她既不齿平家这种出卖女儿的行径,也不愿一辈子无情无爱,只能任由家族替她配一个平庸至极的男人。
刚好在一次修习之中,平镜娘遇上了一个男子,那个男子外表儒雅,满腹经纶,自然勾得了她的一颗芳心,然后两人私订终身,私奔到外地,虽然日子过得艰辛,可平镜娘从不曾后悔,与那男子胼手胝足地建立了一个家,然后有了平子甄。
可惜的是,因为平镜娘的天赋,平家从没放弃找寻她的下落,派出大批人马暗中查访。
茫茫人海中要找两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平镜娘与丈夫都那么聪明,多次躲过追踪,却不想平镜娘竟被自己贴身的丫鬟给出卖了。
在她们被找着的那一天,平镜娘的丈夫为了保护她们母女被人活活打死,而平镜娘为了女儿,不得不带着她回到平家,她也自此被迫变为母姓,改名平子甄。
平子甄自小娴静,平家从没人知道她早慧,且她又延续了她爹娘的聪慧,不过四、五岁的年纪便将她娘原有的本事学了十成十,医术便是她娘手把手教的。
平镜娘善医,凤家自是知晓,但医对平家来说是不入流之技,她们要的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筹谋者,因此完全不重视。
而平子甄却觉得但凡是人,皆害怕面对死亡,便是九五至尊也只有命一条,所以打她娘被生生折磨死之后,她便默默地避开平宛的耳目,搜遍医书孤本,再依她娘所教融会贯通。孤伶伶地身在平家,她知道自己所能倚仗的只有这个,以医术遍植人脉,然后再一举击垮平家,至少得让平家手忙脚乱之余,无力来找她的麻烦才行。
今日不过是个开头罢了!
她知道从来不会有人相信一个小姑娘会有这样深的谋划,也不可能知道她的打算,所以她一点儿也不着急,就算是家主怀疑了,她也会不动声色的给她一个合理的答案。
步至主屋时,平子甄抬眼便见平素伺候平宛的紫桐和木桐在门前等待,她们瞧见她时神色有些僵硬,因此她知道那小丫头已经把关嬷嬷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她扯了扯唇角,信步拾级而上,在两个大丫鬟的面前停住,抬头淡淡地道:“替我通传吧。”
不同于其他的平家姑娘总是爱往平宛的跟前凑,平子甄只会在不得不出现时才现身,而且身边从不要人伺候,便是被平宛派去伺候的丫鬟和嬷嬷们也只能待在院子里等候召唤,等闲进不得里间。
相较于其他姑娘的气度和威势,倒是平子甄更加叫人侧目。
紫桐和木桐不敢怠慢,一个连忙进屋通传,另一个则陪着平子甄在廊下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