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袅袅的香烟之中,太监用尖细的嗓意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听闻平家六娘温柔婉约,仪态大方,温良恭俭,足为天下女子之榜样,特赐婚康平王世子为妻,钦此!”
太监念完圣旨后,平家众人完全没有反应,只呆愣愣地看着宣旨的太监,连平宛也忘了自己该上前谢恩。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现场静得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平家人完全没有想到那个看似不起眼的平子甄竟然会入了皇上的眼,众人看着静静跪在一旁的平子甄,眼神皆是茫然。
这……这是作梦吧!
“怎么不接旨?难不成你们平家想抗旨?”
突如其来的声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那话里的指责之意教平宛的心里打了个突。
抗旨可是个天大的罪名,尽管平家现在是新贵,可是一旦扯上皇权,那便连蝼蚁也不如。
平宛浑身冒出冷汗,瞥了眼低眉顺眼跪在地上的平子甄,当下也顾不得探究这道赐婚的圣旨因何而来,只是连忙让平子甄领旨谢恩。
待平子甄领完圣旨,众人再次叩谢皇恩,鱼贯退出。
而圣旨中的主角平子甄也没有多说什么,一如来时的孤身一人,离开时也是一人走得潇洒,好似所有的一切都跟她无关似的。
平宛瞧着她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脑海里还理不出个头绪。
此时,一直在旁边站着,看似身子有些虚弱的华服少年上前一步,朝平宛说道:“我想要与你家六姑娘说几句话。”
那高高在上的语气以及睥睨天下的眼神,为这个瘦弱的少年平添了几许尊贵和气势。
“敢问这位是?”平宛见来人虽然贵气,但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不禁好奇来者何人。
身为家主,平宛就算慑于这个少年的气势,却不能不维持住家主该有的态度,若是眼前这个华服少年一开口,她就忙不迭地引人入内院去见平子甄,如此轻佻,明日平家姑娘的身价必会开始一落千丈,乏人问津。
“我是康平王世子,怎么,不让我见?”凤连城冷冷地道。
其实他彻底清醒过来已经许多天了,自然早就从自家祖母的口中得知了一切。多亏了祖母的手段,关于平家六姑娘打从出生至今的一切事情,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了如指掌。
他那自己求上门来的妻子打小在平家就备受冷遇,平家的人还逼死了她的娘亲,且除了平宛这个家主之外,其他的平家人都巴不得平子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而她的种种遭遇,不知为何,竟让他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情绪。虽说他的情况不如她的糟,可是真心希望他活着的人,这世上怕也只有祖母一人而已。
正是因为这样的怜惜,让他对于她那不自量力的要求没有太大的反感,因为他懂得那种不顾一切想要活下去的感受,他也是一直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
在他的心中,即便要付出婚姻来换取,只要他的身体能好转,能让疼他的祖母心安,并且让想要害他的人受到报应,他在所不惜,所以他才会在皇上答应赐婚之后,坚持自己来平家走一趟,他想亲眼瞧瞧那是个怎样的姑娘。
“这……”面对凤连城那隐隐的怒气,本想直接拒绝的平宛有些犹豫。明明身躯病弱、面孔苍白,可他仅仅是眼光一扫,那眸光中的锐利就让她感受到一股子的威压气势。
这个男人绝对不是可以被掐圆捏扁的性子,虽有着权势与富贵,可他并不适合平家的姑娘,他看似虚弱,然而透过那双眼睛,她看得出他天生的贵气和精明。就算六丫头当真聪慧,嫁给这样的男人也会被压制,不可能为平家带来什么利益。
这莫名其妙的圣旨赐婚真是棘手得很,连平宛也一时之间乱了章法,迎着凤连城的目光,因为心中迟疑,久久无法开口。
“虽说有些唐突,但既然圣旨已下,本世子想私下见见未来的世子妃,也算合情合理吧?还是说,平家其实不愿结这门亲事?既然如此,本世子也不好强求,现在便回宫面见皇上,转达平家的意思。”语毕,他朝着候在一旁的太监们使了个眼色。
那太监自然明白,说道:“既然平家家主对皇上的指婚有所迟疑,咱家会立刻回宫将情况禀告皇上。”
凤连城知道自己这叫仗势欺人,可那又如何?他向来知道怎样达成目的。
面对他的步步进逼,平宛除了屈服又能如何?她无奈地道:“世子请留步,我这就让人将六姑娘请出来。”
“倒也不必麻烦六姑娘来来去去的,家主只需让丫鬟领我去后院见见就行了。”
平宛望听到凤连城的话,差点气得一口血呕出来。还有比康平王世子更不讲道理的人吗?人家的家宅后院,他说要去就要去,而她偏偏不能阻止。
她心中虽然恼恨,却不再试探凤连城的耐性,让总管陪他去了后宅,心中的思绪百转千回。
她得好好想想,六丫头究竟是什么时候攀上了这门贵亲的?六丫头当真以为这样做能像镜娘一样脱离平家的掌控吗?太天真了!瞧那凤连城也不是多好的身子骨,就算成亲也未必活得久,且就算他的身子能撑住,遇上天灾人祸也是有可能出事的,到时成了寡妇的六丫头一样得任她掌控。
不过六丫头果然如她所想是个聪明的,竟然能够不动声色地攀上这门亲,如果她愿意全心为平家做事,那么平家的未来肯定是如虎添翼……
“呼!”抬脚踏入自己僻静的院落,平子甄望着天,忍不住重重地吐了口气。
终于做到了她想要做的第一步,光明正大地离开平家,只有离开平家,她想要做的事才能达成。
信步走到这院子里她最常待的大树下,那盘根错节的树根上头放了张平稳的桌子,桌子旁边摆了小泥炉,上头有着一壶方才她匆匆赶去前厅前才放下的山泉水。
心情很好的她不疾不徐地坐下,双眼紧盯着眼前的棋盘,好像已跌进了黑子与白子间的杀戮,手执一颗黑子,两耳不闻窗外事。
即将成为世子夫人,她就这样庆祝?
随后而来的凤连城见状有些愕然,他摆手挥退引着他过来的大总管,直到那人在他威逼的目光中不得不无声地退下,才将目光转向那个彷佛远离一切尘嚣,坐在树下品茗下棋的女子。
望着她,凤连城不经意地想到那日他难受得想要放下一切跟着父王离开这世间时,一双冰凉的手搭上了他的腕间,好似拂去了些许他身上的痛苦。
他好奇地睁眼,只见一双清澈却又深幽的双眸,那陌生的眸子里含着清晰的怜惜,可下一秒她就硬将一把药塞进他的口中,惯于防备人的他气怒交加,可话没说两句,她就弄晕了自己,然后再醒来,痛苦已去了七八分。
她救了他!
所以当他听到祖母说出她的条件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想着她既救了,那他也不会放她孤身一人。
“这个棋谱究竟是打哪来折磨人的?”她迟迟落不下手中的黑子,嘴里咕哝着。
那抱怨让凤连城听着只觉得有趣,真是个种了芭蕉又怨芭蕉的小丫头,也没瞧见有人逼她下棋,她自己下得认真还满嘴抱怨。
凤连城踩着优闲的步伐靠近了平子甄的身子。
一片阴影兜头罩下,平子甄冷不妨地抬头,顿时愕然。他怎么来了?她方才是有瞧见他,只不过没想过他会进来后院。
她扫视着他。他的身子骨倒是还行,先前她推估这家伙就算服了她的药方,少说也得再躺两、三个月才能行动自如,没想到这才不过大半个月,他就已经能出门,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
她望着他那张俊朗的脸,终于有了一丝丝死白以外的颜色,显然他的状况比她预想的好很多,这样的他让她更相信自己有能力可以医治好他,而他的出现也让她这一段时间来惴惴不安的心情平静许多。
“你就是平家六娘平子甄?”凤连城虽然知道平家家主没有那个胆量骗他,但他还是谨慎地问了一句。
“正是。”平子甄微微点头,手里的那颗黑子终于落下,然后跟着棋盘上多了一颗白子。
她微微诧异地抬头瞧了他一眼,她想过他出现时会带着感激或着愤怒,毕竟她以他的生命做要挟,逼他娶她这个和他身分地位完全不相配的女人,这种情况换了任何一个如他这般尊贵的男人,都会生气吧?毕竟没人希望被人要挟着娶妻。
可他竟然如此平和地坐了下来,还气定神闲地与她对弈起来。
敏锐地察觉平子甄那没有说出口的诧异,凤连城解释道:“一个人下棋有啥意思,凑巧我来了,便陪你下一盘。”
那与他瘦弱身躯不同的炯然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平子甄。
闻言,平子甄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棋势,又落下一子。
两人之间再无言语,在清风吹拂的暖阳之中你来我往地下着棋。
原本不过是觉得有趣才坐下来的凤连城,因为久久不曾感受到在棋盘上旗鼓相当的厮杀而心中畅快淋漓。
她真的才十二岁吗?这样沉稳又隐隐带着杀气的棋路,若不是亲眼瞧着她下棋,单说下棋者是个上了年纪的老成之人,他也不会有丝毫怀疑。
然而便是这样的一分心,让平子甄觑了个空,一子落下,大半白子尽入她的手中,棋盘上原本势均力敌的情况顿时成了黑子的天下。
“我输了。”凤连城输得有些诧异,却十足的心服口服,心里对于这个自个儿找上门来的未婚妻更加满意。
“世子好气度!”平子甄抬头,见凤连城脸上并无一丝被冒犯的不悦,知道他的认输并非心口不一,于是诚心地赞了一句。
“光有气度又有什么用,拖着这病秧子的身体,再有气度也撑不起那偌大的王府。”瞧着平子甄那晶亮的水眸,再加上方才酣畅的对弈,凤连城莫名地放下了心中的防备,冷不防地对眼前的小丫头吐露了一句真心话。
也不怪皇上迟迟不给他承袭康平王的封诰,不就是怕他无嗣又早夭吗?
“世子何须自弃,既然小女子敢自请为世子之妻,自然有本事为世子调养,只要世子信我,一展心中抱负又有何难?再说,世子的身子已有好转,即使不是长命百岁,至少也能活到天命之年!”
他的身子虽然受损严重,但若是好生调养,再加上她想好要为他特制的养生药丸,缓缓解去身上的毒,倒也不至于早夭。
真是一个心思玲珑的丫头!凤连城望着嘴角含笑、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平子甄,虽然有心想要取笑一番她那狂妄的言论,可话到了唇边又咽下。
她的确有资格这般自负,毕竟连太医院的一众国手都无法治愈他,只有她一口断定那是毒,还救醒了他,如今他甚至不用他人搀扶便能行走,这是旁人做不到的。
“你真有信心,就不怕哪天阎王突然收了我,让你成为孤寡之身?”
“世子不也对我有着些许的信心,否则今日怎会纡尊降贵来到平家?”
“真是伶牙俐齿,倒不似坊间传言的那样鲁钝。”
“旁人觉得鲁钝不鲁钝有什么要紧,只要做到自己想做的事,一切足矣。”平子甄自是知道坊间对她的传言,浑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一边说,一边抬手收拾起小几上的棋子。
“你倒是看得开!”瞧她那淡然的模样,凤连城有些赧然。许是因为缠绵病榻多年,他最听不得旁人议论他,但凡家中下人嘴碎被他知晓,必定是打板子轰出门去。
“嘴长在旁人的身上,管不着,索性不管了。”
第3章(2)
她收了棋盒,他不过怔忡片刻,她就开始煮起茶。
“世子爷若不嫌弃,喝杯药茶可好?”
瞪眼看着她手脚利落地冲了药茶,端至他的面前,可他一闻那药味,便不愿伸手去接。
这几年他喝的药还不够吗?连喝杯茶都得是药。他心里头咕哝着,脸上满是嫌恶,但见她那怡然的模样,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抿唇瞧着平子甄自顾自地喝得畅快。
他到底是个受到娇宠的世子,没有太过老练的心性,所以喜恶从面上还是瞧得出来。
她也不介意,只道:“虽说良药苦口,但未必一定都是苦的。”
“难道这茶还是甜的?”凤连城从没喝过好喝的药,因此瞧着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怀疑。
“世子爷不试试,又怎知是甜是苦。”喝完了手中的药茶,平子甄彷佛一扫疲惫,整个人显得神清气爽。
“你……”他板着脸瞪着平子甄,却发现她非但不怕他,还柳眉挑起,隐隐含着一股子挑衅,顿时傲气一起,伸手抄起她放在桌上的茶杯,仰首一饮而尽。
当那药茶滑进他的喉头时,并没有预期之中的苦涩,反而有一股舒人脾胃的甘甜窜入。
果真是甜的!诧异之余,他本想说些什么掩饰自己的尴尬,但平子甄已经先一步说道——
“世子爷当多饮此茶,能舒脾健身,药方等会儿我便写下,让世子爷带回去。”
棋也下了、茶也喝了,平子甄估摸着以平宛的脾气只怕也忍得差不多了,于是隐隐说起了逐客之语,“世子爷早些回去吧。”
听到她的话,觉得有些丢脸的凤连城也不欲多做纠缠,立马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却又顿住,回头神色复杂地朝着目送他离去的平子甄说道:“别看凤家有权有势,那里头的水脏着呢,大树底下未必好乘凉,你最好小心点。”
听出其中的关怀之意,平子甄心中有些诧异,她没有想到凤连城是个心善的,既不怨她趁人之危,还好心提醒她,这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笑道:“世子既不在乎我身分卑微,那些琐事不过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其实他说的事,她又哪里没有想过,但若她已经小心提防却还是着了道,那也只能说自己技不如人,怎能因为害怕而裹足不前呢?
好豪气的说法!望着小小的平子甄说出这样的话来,凤连城也感受到一股豪气从他的心里窜出。
他什么都没说,走出了平子甄那僻静的院落,可离去的脚步不再如来时一般虚浮,反而带着几许的自信。
是啊,家里那些牛鬼蛇神又有何好怕的呢?
一股令人窒息的寂静从平子甄踏进厅里便开始无限蔓延着。
平宛瞧着神色自若的平子甄,无法从她那一贯木然的脸色中瞧出什么,半晌后终究是平宛捺不住性子,问道:“关于圣旨的事,你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