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梅闻言,笑声轻逸。听四爷这声音,就知道他有多介意他人如此唤他,有多介意别人在她面前如此唤他。
这笑声教慕君泽喜出望外,自然地握住她的手。
她没拒绝,跟着一道下楼。
欢喜楼后院,草木扶疏,涓涓细流上还架着水车,溪畔栽植着翠绿垂柳,风灯在柳枝间闪烁着光芒,倒映在溪面,染出一片灿烂红绿。
“瞧,就在那儿。”慕君泽带着她到溪畔,指着不远处。“待会就会自动漂过来。”
染梅眯眼望去,就见远处溪面上浮着一盏盏的水莲灯,轻巧的正顺流而下,闪动着烛光。
“刚刚在楼上忘了看玉河上的水莲灯。”四爷曾说过,当数以万计的水莲灯漂在玉河上时,是极为壮观的,犹如天上银河,没能见到岂不可惜。
“待会再带你到顶楼看。”
“好。”
“好了,你俩去拿水莲灯,本王在这儿喝口茶等你们。”齐千里走进溪畔的凉亭,不和他们凑热闹。
“那就请王爷在这稍待片刻。”话落,他牵着染梅来到溪畔,指着几步外的水莲灯。“染梅,瞧见没?”
“嗯。”她蹲下,等着水莲灯漂到眼前。
“可要拿好,别错拿姻缘。”
突听他这么说,她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拿错了会有什么问题吗?”
“拿错了就会错联婚姻,原本有缘有分的,恐怕也就变得无缘无分。”
染梅微皱起眉,觉得这话有些奇怪,正要开口,却又听他笑道:“说笑的,那是老一辈的人传承下来的说法,其意只是要告诫后辈必须行事谨慎罢了。”
“喔……”就说不过拿错个水莲灯也会姻缘尽散,这种习俗也太可怕了。
眼见水莲灯已漂近,她探手拨水想让灯漂过来,仔细地盯着上头写的名字。
“染梅,你在意我的过去吗?”
拨着溪水的手一顿,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四爷都不在意我差点被轻薄,我又怎会在意四爷的过去?我在意的是将来,我想要的是相守。”这是她的真心话,尽管她心底有那么一点不舒服。“四爷,我想要的,就是如此。”
话落,她瞧见两个水莲灯同时来到面前,一个写着千里,她不禁微愕……难道是四爷怕有人拿走她的水莲灯,所以才写上她的笔名?
这字迹她不会错认的,是四爷的笔迹。
取灯的瞬间,不知怎地竟拨到相邻的水莲灯,教两盏灯都着了火,她傻傻地看着两盏灯被烧毁。
“你!怎会如此不小心?”
她不解的抬眼,只见逆光的他,面容晦暗不明,还未开口,便听他道:“艳儿,安置她在这儿待下!”
“咦?”
“这灯上有名,烧了王爷的水莲灯便如同在诅咒王爷,王爷要是怪罪,你……先在这儿待下,我找王爷说情去。”慕君泽恼怒道,头也不回地走开。
“四爷!”为什么她听不懂四爷在说什么?
第14章(1)
一夜未眠,染梅越想越不对劲。
昨晚那灯上的字迹明明是出自四爷之手,正因为是四爷写的,她才会想拾起,但四爷却说那是王爷的灯,而她不小心碰到相邻的水莲灯,随即起火,四爷又说这等同诅咒王爷,有这说法吗?
她不是齐月人,不知真假,唯一确定的是四爷像是恼极了,该不会此举真会引发大事?
可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犯错,四爷该会心疼她,再者这事也该由她道歉,怎会是四爷动怒要去说情,却又将她给囚在此地?
环顾四周,这里是欢喜楼的后院,一座小小院落,摆设雅致,里头摆了些四爷的衣物,可见四爷偶尔也会到这儿过夜。
这也意味着,在她来到齐月之前,四爷常常在这儿过夜,在他身边陪伴的人会是谁?
思及此,头才刚沾上枕,她又立刻坐起。
不行,她不要待在这里胡思乱想,她要回书肆一趟,找四爷把话给问清楚。
然而,才推开房门——
“染梅姑娘请止步。”房门外头有两名护院阻止她外出。
染梅看了两人一眼。“我想到前头找艳儿姑娘。”借口信手拈来毫不困难。
“这时分艳儿姑娘正忙着送客,恐怕无法招呼染梅姑娘。”护院口吻温和,但是态度可强势了,活像踏出房门一步就杀无赦。
“那么,可否麻烦两位大哥通报艳儿姑娘一声,就说我想见她。”
“这个嘛……”两个护院对看一眼,其中一个使了眼色,另一个便道:“请染梅姑娘稍候片刻。”
“多谢大哥。”她袅袅有礼地欠了欠身,瞧护院走远了,才又对另一个道:“这位大哥,不知道能否要厨房准备一份膳食?我……实在是饿得慌了。”
护院想了想,看这天色,轮值的人也差不多快到了,“在下去去就回,请染梅姑娘先入内等候。”
“多谢。”她扬笑,关上了房门,静待一会,确定门外没有半个护院,她随即凭昨晚的印象朝前方而去。
绝对有古怪,回京之后,书肆后院总会有人守着,她以为那是因为四爷怕又有贼人闯入,所以不知上哪找来的护卫,可这会,四爷要是真生她的气,为何还特地要欢喜楼的护院守在房门外。
盛怒之下还做得如此周到,感觉像他早已有所布局。
如今只能推想,或许是找她的人已经入京,所以他为了护她,昨儿个才演了那出蹩脚戏。
越是这么想,越觉得可能性极大,教她加快了脚步。然而才从通廊转进欢喜楼大厅,竟发现大厅还有不少客人,教她立刻又躲回通廊。
这是怎地,天都大亮了,这些男人还不回家?
原以为这时大厅说不准只剩丫鬟洒扫,自己想离开一点都不困难,岂料竟会是人满为患,而且一个个神色激动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她微探头,便听外头有人大嗓门地喊着,“想不到咱们全都教他给骗了!”
“可不是吗?十年前是冤狱,可十年后可真没冤枉他了。”
“这怎么可能?”有人不甚相信,“以慕四爷的为人,没道理呀,况且他上头三个兄长,两官一商,他又是御封画仙,如此天之骄子,通敌对他有何益处,依我看,肯定又是有人在造谣生事。”
染梅蓦地瞪大眼,直朝那讨论的人而去。
“这物证确凿了,假得了吗?”有人翻开了书,说得口沫横飞。“瞧,这秘戏图后头的背景,不就是咱们皇宫内苑的各大宫门,这东西能画在书里头吗?再者这书昨儿个一到手,我就看完了,故事和宫中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书内插画落款可是墨染,压根没有冤枉他。”
一伙人围成一团看书,突地书册被人一把抢走,他们顺势望去,惊见是个姑娘家,众人反倒吓得倒退三步。
染梅目光定在书中的插画,这画风……确实是四爷所画,可是这背景也未免太古怪,明明已经画了两株黄金雨,为何还要再画上宫门?
太不合常理了,所以说是有人在嫁祸四爷?!
“你一个小姑娘当着咱们的面翻这淫书,羞也不羞?”有人低斥,不敢相信她竟看得面不改色,简直把那当做四书五经了。
“抱歉,这书还你。”染梅赶忙把书递还,心想着得赶紧回去告诉四爷此事,但又突地想起——“对了,刚刚有人提到慕四爷十年前冤狱,十年后没冤枉他,这意思是……”
“天未大亮,他人就被从书肆后院押进府衙,听说没一刻钟,宫中廷尉又将他押到刑部大牢了,罪名是通敌。”有人好心告知,还顺便分析其中状况。
“那是有个更夫适巧经过,才把这事给传出来,原来大伙不解这通敌之意,但看过这书……倒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了,可是这突然越级送到刑部,又让人觉得其中有鬼。”
染梅听着,心头一震,险些快要站不住脚。
通敌,怎会又是通敌?通敌之罪是为谋逆,那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怎么办,好端端的,怎会遇上这事?
“染梅姑娘,你怎会在此?”去找艳儿的护院刚下楼就瞧见她。
染梅怔怔望去,心想,她如果要离开欢喜楼,那就非得要艳儿姑娘帮她不可!
“护院大哥,艳儿姑娘在哪?”她迎上前追问。
“艳儿姑娘在她的房里,艳儿姑娘说,待会她会……”
“她的房间在哪?”染梅越过他跑上楼,只想赶快见艳儿一面,好让她可以赶紧回慕府一趟。
至少,得要先让她知道事情始末,才能想法子洗刷四爷的冤屈。
“染梅姑娘……”护院赶忙挡在她面前。
染梅直睇着他,突地朝他偎去,吓得他连退数步,压根不解她这是什么招数。
“艳儿姑娘应当有告诉你们我是四爷的人,你胡乱碰了我,可知道四爷会怎么整治你?”她豁出去了,只要能让她离开欢喜楼,她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染梅姑娘!”护院神色大变,没想到看来温顺可人的她竟会如此要挟自己,在无计可施之下,他只好硬着头皮带着她来到艳儿的房门外,“艳儿姑娘正要……染梅姑娘!”
护院一见她踹开门,立刻转过身去。
而染梅一踏进房内,就见艳儿像是刚沐浴完,洗去满脸铅华,少了几分艳丽妖冶,而中衣的衣襟大敞着,露出平坦的胸……
染梅皱起眉,像是难以置信地再眨眨眼。
艳儿动作飞快地拉起衣襟,挤出扭曲的笑。“染梅,你这是在做什么?”
“天啊,你竟然是……”
艳儿二话不说地冲上前,先捂住她的嘴,再一脚踢上了门,杜绝任何被人窥见的可能性,才将她拉到一旁。
“你刚刚说……”艳儿突地倒抽口气,只因她的手竟摸上他的胸膛,教他吓得连退数步。
染梅怔望着自己的手心,回想刚刚的触感才徐缓抬眼,神色冷凛地道:“我要回慕府,如果你不希望秘密被发现,立刻照办!”光看艳儿刚刚急着关门又捂她的嘴,她就知道,这是个不能让人发觉的秘密。
艳儿直瞪着她,无力地抹着脸。完了,他会被四爷给宰了……
马车在京城大街上只得慢行,无法奔驰,尤其此刻突地下起大雨,马车的速度放得更慢,教染梅心急如焚。
“唉,总是会到,不差那么点时间。”艳儿依旧着女装,只是坐姿跟个男人没两样,就连嗓音也恢复原本的悦耳男声。
“你和四爷串通好的,对不对?!”拉下车帘,她眸色冷厉地瞪着。
艳儿眉心跳了下,立刻抽出手绢。“天地良心呀,我什么都不知道,四爷分明是被人嫁祸,要是能防备,又岂会被人逮下狱?”老天啊,他好可怜,扮了一夜黑脸,如今还要扮帮凶,有没有这么冤呀他。
染梅抿了抿嘴,也知道自己的猜测太过大胆,但是——“可是,我可以确定,四爷肯定知道了什么事,所以昨儿个才胡乱发了脾气,把我给扣在欢喜楼。”
艳儿潋滟大眼转呀转,没回答,反倒是转了话题。“还是先回慕府搞清楚状况再说吧。”
“我知道。”她相信大爷应该已经知道这事,找他便能间个详实,只是……“车夫,能不能再驶快些?”
“小姐,前头书肆有人挡道,没法子过去。”车夫无奈地道。
染梅探出车窗外,就见和鸣书肆外果真是挤满了人,像是在争吵什么,还有人拿书丢伙计。
她二话不说地下马车,艳儿猫了眼,无奈只能跟上。
“这是在做什么?”挤开人潮踏进书肆里,染梅回头怒声质问。
“你又是谁?叫个能主事的出来!”有人叫嚣着。
染梅咬了咬牙,只能回头问着书肆伙计,“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书肆伙计一见她,心就安定些,先前看染梅和慕君泽关在画室里三天三夜,两人又出双入对的,早就把她当成半个主子看待。
“染梅姑娘,四爷被衙役以通敌的罪名带走了,而这些平常捧着四爷的文人一得知消息,便拿着昨儿个刚出炉的书说要退款,说是不肯买叛国贼卖的书。”书肆伙计一脸无奈。“这些人真是墙头草,说倒就倒。”
染梅垂眼想了下,“这批书是何时收到手稿,送去印制的?”
“就在茶会隔日,可奇怪的是,这事却是书送到时,四爷才知道。”书肆伙计据实地说着。“更奇怪的是,以往随便印个一版都是上千本,可这回才印两百本,昨天还有人吵着没买到,今儿个上门全都是来闹场的。”
染梅眉头微皱。那时她和四爷人都不在京城,到底是谁做的?思忖间,耳边响起一干人的喧哗声,她不禁微恼的问:“那些书一本卖价是多少?”
“呃……那是六线装订,又有四爷画稿,所以光是一本就要价一两银。”
“听着,一本一两半买回!”
“呃?”伙计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书,是瑕疵本,有人故意更改了画作。”染梅边说环顾着围绕身旁的文人。
“哪是瑕疵,这书上头明明就有墨染的画,假得了吗?”有人将内页翻开递到她面前。
染梅懒懒扫了一眼。“四爷的手稿还在书房里,大伙要是不信,我可以马上取来,事实上,我正打算拿着手稿画告御状呢。”
众人闻言,一时之间难辨真假,只好道:“那就拿出来看看。”
“请稍等。”染梅朝站在人群后头的艳儿招了招手。
就见艳儿走姿婀娜,眼波含情地迷醉一票男人,款步到她身旁,两人一道踏进通往后院的通廊。
“真有四爷的手稿?”艳儿压根不管后头在窃窃私语什么,低声问着。
“没有。”要是有人蓄意嫁祸,岂还会留下手稿当证据。
“那你……”不是吧,要上哪找画呀?
“我画。”
“你?!”
走出通廊,瞧见满地被雨打落的黄色花瓣,染梅不禁抬眼望去,只见绿叶间已不见成串花儿。
花季快过了吗?想起初见这片黄金雨时,四爷就立在其间,就像他寝房内的那幅画,怎么才一眨眼,竟人事已非?
“欸,你是说真的还是假的?”艳儿扯着她的衣袖。
“真的。”她加快脚步,直入绮丽斋后头的画室。“帮我磨墨。”
“我?”
“快!”
“喔。”艳儿赶紧取水磨墨,就见她备妥纸张,盯着纸面半晌,从笔架上取了支笔,蘸了墨,快速地描绘出秘戏图。
艳儿从一开始的担忧看到最后嘴巴微张,活像是见鬼般,怎么也无法相信眼前的状况。这画,就跟那书上的画一模一样,她不需要比对,仿佛已经把画记在脑海,可以依记忆画出,而且那笔触画风,分明就是四爷的!
更可怕的是,她所写上的墨染二字,任谁都看不出破绽。
四爷的墨染两字,总是教人看不懂,他曾听四爷提及,他的画不盖印,那墨染二字是上下颠倒左右相反的字体,得要将画翻过拿反,才看得出是墨染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