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对这般失控的情况完全无计可施,直到那日,户部尚书偶然提起,前状元徐青与庄家交好,曾阅遍庄家藏书,或许懂得兵事,不若传他上殿,授他钦差之职,命他南下江州,一方面赈灾、一方面平乱。
至此,徐青的仕途终于出现一线曙光。
对于江州的乱象,徐青虽身在京城,却始终关注着。
他一直觉得很奇怪,皇上明明派人赈灾了,携带下去的米粮、金银别说救助江州一处,即便应付三个江州一季所需,也该足够了,为何灾民还会暴动?
而且,那些奉命南下的钦差,每个都是高高兴兴地出门,却没有一个安然返京的,连是死是活都没人知道,未免太诡异了。
钦差一行,运送物资的民夫加上护卫可有一、两百人呢,难道还会蒸发了不成?
因此,他接了任务后,决定不用朝廷的护卫,传书给越秋雨,请她着帮中人手进京,一方面保护他,另一方面则帮忙卫护赈灾物品。
越秋雨婚后,依然保持着她天仙般的外貌、河东狮的本性,接到他的信件后,亲自带了大批人手上京帮他。
她的夫君也同行,脸上却有黑青,据说是为了学好武功弄的。
徐青表示明白,这年头练武不易,想学好功夫之前,一定要先被揍得鼻青脸肿。
但看对方练了这么些日子,还是脚步虚浮,浑不似当年的凌端,虽然常被打得吐血,起码功夫真的有进步,这一位嘛……
徐青深深怀疑,越秋雨根本是唬弄他,不曾真正教导他武艺。
不过人家夫妻过得开心就好,是真习武还是耍花枪?他这个外人就不多嘴了。
越秋雨一到,徐青便与她商量,救灾如救火,不如立刻启程南下,避免江州百姓遭受更多苦难。
越秋雨一路前来,眼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心里也不好受,便同意了他的提议,一行人领了救灾物资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江州。
这一路,劫匪、强盗无数,多是灾民无法生存,不得不落草为寇。
对于这样的人,徐青多是安抚为主,并持天子剑,着令当地官府妥善安置,凡有不从者,无论官职大小,一律先斩后奏。
因此他一路南行,可谓血流滚滚,那些贪官污吏不知死了多少,也为徐青博得一个「铁血钦差」的封号。
不过他这一开杀戒也有好处,那些贪官名下的田产无数,他们一死,田亩正好重新划分,无数贫无立锥之地的百姓因而得了好处,纷纷替他立长生牌位祭拜。
可当他们越靠近江州,盗匪却越猖撅,更有名为起义军者,前来抢夺赈灾物资,这些人个个身手了得,更配有军式弓弩、甲胄,若非越秋雨一行人手底下艺业过人,徐青只怕已成枯骨一堆。
他开始察觉,江州的情况除了天灾之外,大部分应该是人为推动,才导致情况恶化至此。
只是不知这幕后主使究竟为何人,竟有本事弄来许多军械资助那些盗匪、起义军,使得江州灾情一发不可收拾。
同时,他也暗自庆幸,自己没有依靠朝廷护卫,反而向越秋雨求援,这才保住了物资和他的小命。
这事说来却是讽刹,朝廷军备自庄元帅一家离去后,已败坏若斯,别说与外敌交兵了,连普通盗匪都打不过,这个国家……唉,根柢已经烂了。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抵达江州。因为徐青「铁血钦差」的杀名太盛,江州大小官员出城十里,列队迎接。
徐青看着这等豪华阵仗,整个人气到无力。江州局势已恶化至此,这些为人父母官者,怎还有心情想着巴结上官,不去救助受困灾民?
越秋雨私下告诉他,若非看在他的面子上,民不与官斗,她早就砍了这群的官,即便事后要背一个杀官罪名、流亡江瑚,她也认了。
徐青也不好意思跟她说,他更想杀光这群祸害百姓的蛀虫,不过,他现在终究是官身,要杀人也得于法有据,不能妄动干戈,因此他只能板着脸,随一众官吏进城。
然后,他看到了非常诡谲的一幕——江州城内,人声鼎沸,商贸繁华,哪里有半点受灾的景象?
这是怎么一回事?不都说江州已民不聊生,江州附近各州县也被无数灾民挤满,这一路行来,更是盗匪、义军无数……但是,传说受灾最严重的江州居然一片歌舞升平,到底哪里搞错了?
「这都是王爷的功劳,王爷心怜百姓,不惜金银,自其他州县买入大量米粮,免费施粥、赠衣,方使得城内百姓能安居乐业,不致流离失所。」江州府尊上前禀告道。
王爷?是指今圣胞弟江州王吗?倘若他已将百姓安置妥当,那他们一路行来,所见所闻又是怎么一回事?
徐青嗅到了浓厚的阴谋气息。
「大人,王爷今晚在王府设宴为大人接风洗尘,不知大人——」
「行了,本官亦是江州出身,对此地颇为了解,今晚我会准时赴宴的。」徐青实在没兴趣应付这些贪婪官僚,不待府尊说完,便挥手打断他的话。「现本官疲累,诸位散去吧!本官欲先至驿馆休息了。」
府尊讪讪地闭上了嘴,总算见识到这位「铁血钦差」的难缠了,但只要他今晚进了王府……哼,哪怕他是孙悟空,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届时,定要王爷好好教训他一顿。
于是,双方人马各怀心思,分开两路,各自去了。
第10章(2)
江州王府——
短短几年,严氏像老了十岁一样,昔有的风韵如今只剩沧桑,若非日日与她接触的人,绝认不出她就是当年沈家那年近四旬、犹自风姿妍然的俏奶娘。
但同样教生活摧残得青春早逝、一身伤病的又岂止是她?那当年人淡如菊的清雅娇娥,现也在磨房憔悴得有如一枝早谢的花儿,再看不出昔日的灵秀模样。
这便是沈晶晶,如今的江州王妃,在王府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正妻,却也是全王府最下贱、人人皆可差遣的奴婢。
就像江州王说的,娶她不过是图她尊贵的命数,可以助他登上九五之位,而非真正喜欢她。况且她还曾经企图刺杀王爷,若非大业未成,江州王早要了她的性命,哪会留她至今?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江州王为了惩罚她的冒犯,虽给了她最尊贵的身分,却也给了她最大的侮辱,将王妃充作奴隶,府里的脏活、苦活全交给她。
若非严氏乔装卖身入王府,想尽办法帮她,如今只怕她小命都去掉半条了。
今日,沈晶晶正磨着那永远也磨不完的豆麦,突然,严氏一脸喜气地奔了进来。
「小姐,好消息,徐青……徐青他成了钦差,现已到江州,我们……」
「奶娘可是要去向他求救?」沈晶晶口气平静,但严氏能从她乍亮又暗的双眸看出她心底的波涛汹涌。
徐青……多少个午夜梦回,她想起他们的恩爱,花前月下的承诺,是何等的甜蜜与幸福。
他说过很多次他喜欢她,可她一次也没有告诉过他一一她爱他。爱他的笑、爱他的怒、爱他的一切,胜过自己的性命。
所以如今的她有些后悔。有些该做的事,还是应该在当下就做,只因人生从来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与其日后再来懊悔,不如把握眼前。
但她并不后悔入王府,因为她保护了徐青,知道他现在高官厚禄,即便要她此刻就死,她也以为值得。
因此严氏要找他求救,她一口回绝了。或许在王府的日子像在地狱一般,可若是因为她,而害徐青落入险地,等于直接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小姐,这几年你受的苦也够多了,好难得才有脱离苦海的机会,难道你也不把握?」
「若我的快乐要用徐青的安危换取,我宁愿一辈子待在王……」
「可是小姐——」
「别说了。」沈晶晶再度打断她的话。「奶娘,你现在就去找徐青—」
「小姐,你想通了?」
「奶娘,你听我说完,我是让你去找徐青,要他立刻离开江州,永远不要再回来。还有,不许提我的事,只要劝他走就好。」
「那小姐你怎么办?」
「我好好的,又没死,担心什么?」沈晶晶用力将严氏推出磨房。「奶娘,快去通知徐青,让他千万小心,我怕江州王那疯子已经准备对付他了,你要告诉他,尽快离开,越快越好!」
「我……」严氏还想再劝,但沈晶晶已经关上磨房的门。
她是打定主意,即便身死王府,也要保住徐青的性命。
徐青—想起这名字,她全身忽然一阵无力,忍不住靠着门板坐了下来。昔日种种,仿佛还在眼前,初订亲时,他对她的排斥;徐家倾覆后,她救他性命,他终于对她改观;他重伤那段时间,他们朝夕相处,然后她赠金银,助他上寒山书院求学……
真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而那些全部都因徐青而起。
好想他,真的好想他……她的手指不自觉在地上画着,描绘的正是他清俊的容颜。
明明已经分别这么久了,他的模样还是如此清晰,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这份感清也不会淡却,反而如酒一般,越陈越香。
「徐青,你知道我想你吗?」她低喃着。因为知道今生断无再见之期,相思便成了最奢侈的享受,能够这样一直思念着他……她,不枉此生。
却说严氏来到释馆,求见徐青,却没想到遇见了越秋雨。若换成一般人,绝对认不出眼前的老妇便是当年的严氏,但越秋雨何等人也,江湖上再厉害的易容术都骗不过她了,更别提严氏的容颜变化了。
「你是……沈小姐的奶娘……」她有些讶异,这才几年,严氏怎么老成这样子?
乍见熟人,严氏那被生活打击得支离破碎的心哪里还坚持得住,沈晶晶的叮咛更被她忘到了脑后,她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越秋雨最怕见人眼泪了,赶紧把人请进去,交给徐青处理。不过她也交代了几个弟兄,保护好徐青,莫让他被人暗算了。
徐青再见严氏,便想起了沈晶晶,昔日种种充斥脑海,一时间,竟痴了心神。
严氏直哭了约半个时辰,才渐渐止住眼泪,对他歉意地行了一礼。
徐青扶她坐下。「大娘不必多礼,你……这几年,你们过得还好吧?」虽然严氏的形容狼狈了点,但徐青只以为那是她个人心情不顺,以致容颜憔悴。在他心里,沈晶晶是宛如仙子一般的人物,谁能娶到她,定是八辈子烧了好香,必然会将她捧在手心中仔细呵护,哪舍得她受半点苦楚?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心中的珍宝,却可能是别人眼中的一根草。江州王抢到沈晶晶,别说待她半点温柔了,甚至连衣食都不得温饱,又哪里谈得上过得好不好?
严氏咬紧牙,在心里念着临来驿馆时小姐对她的交代,要劝徐青离开江州、不能对徐青提起沈晶晶的事……她要做到小姐吩咐的事,一定要做到……
「大娘,你怎么不说话?」因为太想知道沈晶晶的近况了,徐青甚至不惜纡尊降贵替严氏倒茶。「是累了吗?那先喝杯茶,再慢慢告诉我,你们这几年的事情可好?」
徐青的多礼让严氏的心再度倾例,她再也忍不住,哭哭啼啼地将江州王因何抢亲、沈家被天门、江州王为谋帝位,强纳命中注定母仪天下的沈晶晶为妻,却待她猪狗不如,以及这几年她二人过得宛如地狱一般的日子一一说了出来。
徐青如遭雷击。他一直以为沈晶晶是找到更好的姻缘,当年才会突然毁婚,另嫁他人,却想不到……
不!他应该想到的,沈晶晶是什么人?她是那种言而无信、罔顾承诺的女子吗?
他早该知道沈晶晶对自己情深义重,会突然另嫁他人,必有苦衷。
他应该更早料到这一切,救她脱离苦海的!可他……这几年他到底都在做什么?!
他说爱她、想她、思念她,可他从来没有真正行动过,这就是真爱吗?
徐青啊徐青,你是天下第一混蛋!他在心里暗骂着自己。
「晶晶、晶晶……」他的宝贝啊,怎能容许受人如此侮辱?他要救她,不惜一切代价,他一定要救她出苦海!
他失神一般走出房门,却被越秋雨拦住。她虽受不了严氏的眼泪,却好奇沈晶晶当年因何突然毁婚,今日又让严氏上门求见徐青,沈晶晶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因此她一直躲在门边偷听房里头的情况,也知道了沈晶晶昔年毁婚的真相,不觉感叹造化弄人,却让一对有情人儿吃了这么多苦。
不过见到徐青失神一般地走出房间,嘴里喃喃念着:「晶晶,我来了……晶晶,你别怕……我一定会救你的……晶晶……」
越秋雨不得不一拳打醒他。
「徐青,你清醒一点!你说要救人,你凭什么救人?王府守卫何等森严,你就这样走进去,你这是救人吗?这叫送死!」
徐青摸着痛如火烧的脸,因为沈晶晶而丧失的心神乍然回复了。「对,我不能冲动,要救晶晶,必然得有充分的准备和人手……」说着,他看向越秋雨。
「你想叫我帮你打进王府,救出沈晶晶?」
「只有你有这个能办和本事帮我,所以……」他一撩官袍,跪了下去。「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越秋雨哼了两声,忍不住笑了起来。「徐青,你有没有想过江州王是什么人?他是当今皇上的胞弟,堂堂的王爷之尊,你要我帮你进王府救人,抢的还是江州王妃,这与造反何异?你想过造反的下场吗?」
造反?!他愣了一下,突然有些想不明白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造反,是说要推翻这个国家、重建王朝?这事说来简单,但实际上,却难如登天。
不过……他是真心想造反吗?别人是为天下而夺美人,但他……在徐青心里,这天地、加上他自己,也比不上沈晶晶一根头发。
他可以为她生、为她死,更别提什么造反了。他只想看见她过得好、她幸福地笑着……至于其他的事,他才不管。
「那便造反吧!」徐青沉着声音说。「我是一定要救晶晶的,哪怕得与整个天下对抗,亦在所不辞。」
「你确定?」话虽如此,越秋雨却笑得灿烂。自入京城到陪他走这一路,她早就看这遍地的贪官污吏、腐化不堪的朝政不顺眼了,若非徐青是她的朋友,她根本不会与那些起义军动手,或许还会暗助他们一臂之力也说不定。
她的心中没有什么忠君大义,只有是非,当今皇帝做得不好,那便推翻他,又有何不可?谁说老百姓一定要逆来顺受,她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