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跟我装傻,我说的是你上午给我的火器。”她把布包丢还给他。
他看看她,又看看布包,大笑。“我就晓得你不会玩这东西,特意买来给你的。果然,你真的不懂。”
“你拿火器来玩?!”
“每个小孩年幼时都玩过,嗯……你例外。”
“这里面有火药!”她见过爆雷堂的霹雳子,一颗下去,方圆半尺尽成飞灰,是连白莲圣主都不敢硬接的暗器。
“所以炸起来才好看啊!”
“但是——”
他挥手截断她的话。“找个隐僻处,我点一根给你看就知道了。”
“你确定?”这山里,她确实知道几个不为人知的密境。三岁被选为圣女,接受各种调教,那时日子简直闷到爆,每每心烦时,她便找个地方躲几天,待心情平复再出来。
圣主也知道当圣女压力大,总是放任她偶一为之的别扭。
“骗你又没有糖吃。”说着,他便去拉她的手。“走啦!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烟火的灿烂。”
其实她怀里真的藏了一包玫瑰糖。外表高高在上的圣女,骨子里也不过是个年方十七的少女。
寒孺看着被他握在掌中的小手,他的古铜衬着她的雪白,就好像天与地的差异。
她搞不清楚,为何司徒空在后园第一次见她就不怕她,还这么亲近她。
他们的身分就像两人的肤色,云泥之别。
纵观整个白莲教——不,哪怕是全江湖的人,敢这样跟她动手动脚耍嘴皮子的,他仍是唯一的一个。
而她并不讨厌这样,一个人在高位坐久了,难免寂寞,他的放肆在这时便成了一种慰藉。
“你要拉我去哪儿?”
“找地方点烟火啊!”
“你知道地点?”
“不清楚,所以才要你带路,不然我拉你做啥?”话说得很理直气壮。
寒孺直翻白很。
“往东边走啦!”她拉着他绕回原地朝东行。
“不早说。”
“你给了我说话的机会吗?”
“我又没捂住你的嘴巴,你想说什么随时可以讲,自己不开口还怪我。”
“不怪你,难道怪我?是谁老爱截人家的话?”
他满脸古怪看着她。“瞧不出来,你嘴巴挺厉害的。”
唰地,她娇颜抹上了一片红彩。这是怎么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女一朝坠落云端,却成了贪欢喜怒的凡尘女子?
“怎么?以前都没人夸过你吗?我随便赞一句,你就害羞了。”她酡红的脸蛋,如此地娇媚,生气勃勃,尽管五官平板依旧,仍瞧得他心神荡漾。
他不爱她清冷孤高的样子,不像个凡人,彷佛随时随地会羽化仙去,他绝对不要第二次失去她。
就让他在仙子的光环上抹几把灰吧,只要她留下来,让他可以常常看着、碰着,他发誓会令她笑口常开。
她的脸更红了,艳得好像要滴出血来。
“你的话是赞美吗?”她听来更似挖苦。
“绝无虚假。”
她用力翻了个白眼,良久,低啐一声。“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话?”自找气受!
“你喉咙不舒服,不想说话?”他摆出气度。“没关系,笔谈也可以,我这个人很随和,没太多规矩,很好相处——”
“闭嘴!”她娇喝,随即愣住。现在的模样千万别被人看到,否则羞也羞死了。
他点头,一根手指比在双唇间。
她托着他飞入一座小巧谷地,方圆大约十里,但洞口非常细小,没有一定的功力,被扔进这里,等于坐丰。
司徒空四处看了看,确实是个玩耍的好地方。
他拿了根烟火,对她捻捻手指。
“干什么?”她不太懂他的意思。
他下意识做了个点打火机的动作。
“不明白。”她摇头。“你有话不说,又想搞什么鬼?”
他比了比她、又指向自己的嘴——明明是你不准我说话的。
她一股火气又腾腾地烧了起来。
“那你继续做哑巴好了!”懒得理他,她转身走人。
“等等,小姐。”他赶紧拉住她。“你不想看烟火,也不能把我丢在这里,我没你的好轻功,出不去的。”
“有什么关系,这里有水、有野果,又饿不死。”缘分有时候很奇怪,她可以对所有人摆出孤高清傲的样子,但面对他,所有的修养和教育都会不翼而飞。
“没小姐陪我说话,闷也闷死了。”
对了,就是‘闷’,她过往的十七年人生里,可以用一个‘闷’字概括,但这种沈郁却被司徒空轻易地打破了。
跟他在一起,她的心里就是莫名地舒畅,很多不能对别人说的事、展现的感情,不知不觉地,便在他面前流露出来。
“说吧!你到底要什么?”她心软了,为了不想失去这份单纯的愉悦。
“火折子。”
“喏。”她也想看看,什么样的火药竟能拿来‘玩’,这可是要人命的玩意耶!
他点了一根烟火,丢上半空,一团闪耀的彩光爆发开来。
“这其实晚上点会更好看。”
她看呆了,原来火药不只可以用来杀人,也能变出这么有趣的花样。
“要不要试试看?”他把烟火和火折子一起放到她手上。
她兴奋得眼睛都发亮了,点烟火的时候,手还微微地颤抖。
他看着她水润的眸,雾气盈盈的,说不出的娇媚。
圣女,多么尊贵的名号,其实也只是个董蔻年华的少女,却要一个人坐在最高的位置子上,反覆品尝着高处不胜寒的滋味,或许她打出生到现在拥有的快乐,还不如小学妹多呢!
伟大的圣女、可怜的圣女。
他迷茫的眼透过她,穿越了层层的空间与时间,仿佛又看见了灵堂上,那张黑白照片,小学妹灿烂的笑容和枯槁的遗容形成强烈的对比。
他不会让这个寒孺步上小学妹后尘的,一次又一次,他不停地告诉自己,不择一切手段都要保护她。
“你到底是在看我?还是透过我,想着其他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发现他凝望着自己出神,然而,他的执着和坚定都不是为了她。
她不知道他心里藏着何等伤心事,倘若他能在她身上得到安慰,她乐意贡献这份温暖,但别把她当成替身。
差不多半个天下都知道世上有‘圣女’,而遗忘‘寒孺’这个人,他是少数不因她的尊贵而疏远她的人。
所以在他面前,她更想当一个单纯的‘寒孺’,就是她自己,没有过多的装饰与称号。
这样的要求困难吗?她不知道,心却莫名地抽疼着。
第三章
“我告诉过你,不管你把我误认成谁,我都不可能是你想像中的模样。”寒孺定定地看着司徒空。
他脸上带着一丝痞,耸耸肩。“你又不是我肚里的蛔虫,怎知我心中所想。”
她眸间闪过一抹疑云,他的话总是那么奇怪,教人似懂非懂的。
“是不是不了解蛔虫的意思?没关系,我们可以深刻讨论一下这种生物,它——”
她截断他的话,看穿他的心思。“你怕面对现实吗?”
他窒了下。“我怕什么?”
“真的不怕?”她素手慢慢地栘向脸部。
“我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人哭,只要你不掉泪给我看,天塌下来我都可以替你扛住。”他笑嘻嘻的。
“如果你看到真相后,还能说出这句话,那么……”
她的手停在脸上,良久,黝黑的瞳眸紧紧地闭上。
他看着她脸庞,那长长的羽睫下深浓的阴影,像遮住了整片天空的晴朗,胸口一阵针刺般地疼。
“小姐有没有看过皮影戏?如果你喜欢爱情戏,我可以演一出‘梁山伯与祝英台’给你看,或者你喜欢复仇剧码,‘哈姆雷特’怎么样?”
倘若他没开口,她或许会一直犹豫下去,不知道要不要在他面前露出真容。
但他刻意活泼的语气却使她下定决心。她想要有个人真正地认识‘寒孺’,交一个专属于‘寒孺’的朋友,就必须先让人看到一个完全的、没有遮掩的‘寒孺’。
雪般玉手在耳畔一抹,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
“司徒空,你可看清楚了?”她褪下的不仅仅是掩饰,还有那逼人气息的美丽。
他的手在袍袖中悄悄地握紧了,努力让自己不要移开视线,定定地瞧着那张疤痕遍布、几乎分不清五官的面容。
这是丑陋吗?或者用‘恐怖’来形容更贴切。
她脸上唯一没变的就是那双灵秀的眼眸了,在失去了惊人美丽的衬托下,它们显得愈发深邃,就像无边无际的夜空。
依稀间,那双漆黑的眸里有几点光芒进闪,一点、一点又一点,渐渐地,光华连成一片,化做横跨夜幕的银河,璀璨耀眼。
他被深深地吸引着,情不自禁坠入星海中。
她摸着凹凸不平的脸,语气平淡。“我是圣主从狼嘴里抢下来的,虽然捡回一条小命,可惜脸被咬坏了。圣主也曾为我延医诊治过,却都无能为力。直到我三岁那年,正逢圣女候选,当时,各分舵送来的适龄女孩有四百八十一个,竟无人能通过玄女功的考验。有人说,这是白莲教一大劫,意味着道消魔长,白莲教要完蛋了。圣主不信,便让我也去试试,想不到我一下子就过了关。但谁见过这么丑的圣女?我这样子站出去,恐怕人们只会把我当妖怪打,而不会认同我的圣女身分;所以圣主与护法们集体闭关,研究出一剂古方,用草药、树脂制作面具,随着我的年岁增长,每半年换一副,掩饰了真相,却给了所有人一个天大的误解——我是白莲教历任最美的圣女。”
她真的以为他没发现她的脸有问题?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人无论喜怒哀乐,五官动都不动的。
但这是她的秘密,她不说,他也就不问,不去刨开她心底好不容易才愈合的伤口。
而今,她的行为不过证实了他的猜测。
可那又怎样?他的眷恋不单因为她的美貌,最重要的是那双眼,好似埋藏了无尽心事,几度欲语还休,深邃又迷离,让他情不自禁地沉醉。
况且她还是他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个人,救过他的性命,他发誓要把对小学妹的遗憾都弥补在她身上,这是因为他把她当成小学妹的替身吗?
不,他跟小学妹相处不到一年,分离却长达了五年,他总告诉自己,他记得小学妹的一颦一笑,但事实是,他印象最深刻的是灵堂上那张遗照,和小学妹枯槁的遗容。
寒孺不是小学妹,他知道的,要是她们两人处在相同的境地,小学妹肯定用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到他心湖生波,却不会毅然取下面具,逼彼此面临这尴尬的场面。
小学妹是柔弱的,而寒孺,她柔韧中还带着刚强。
“如今,你还会觉得我像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吗?”她问。
他看着她的眼,觉得自己对不起小学妹,若非他多管闲事,强行撮合她与学长,她不会早夭。每天每时每刻,他都觉得自己是个杀人凶手。
其实,他一直依赖着寒孺眼底的光彩,支持自己在这异界中重新生活,他需要一个追求的目标,这接续下来的生命才有意义。
其实,他很自私,擅自把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念头,心愿都扔在她身上,也不管她受不受得了。
其实,他跟她一样,只想有个理解自己的伴,不单是看清‘司徒空’的外表,还能认识‘司徒空’这个来自异界的灵魂。
而今,她对他摊牌,他却还没有想到该如何回应。毕竟,他的故事太离奇,她真的会相信吗?
“你听过一个叫台湾的地方吗?”平淡的、微带悲凉的声音逸出了喉间。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笨蛋,干么跟他讨论如此严肃的问题?他根本不会懂。二话不说,她甩头走人。
“那里有一个叫司徒空的年轻人,从小就聪明,学什么都快,个性也特别骄傲和狂妄。大家都说他是个怪胎、天才,他还洋洋自得,认为不招人嫉是庸才。在他二十一岁那年,出了一场意外,失去双腿。这本来应该是个警惕,告诉他,自大和自信是两回事,做事要一步一脚印,不要好高骛远,但从没跌跤过的他却承受不起打击,绝望地放弃人生,拱手让出喜欢的学妹……”缓缓地,他说出心底最深的痛。
寒孺不由自主地双手环胸,本来坚定离开的脚步被生生拉住。
那一句接一句哀伤、又无比空虚的话语窜入她耳里,编织成的是如此不可思议的故事;理智告诉她,他又在胡言乱语了;但心里有一块地方,却坚定地收藏了他吐出的每一个字,珍而重之、矢志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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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了,司徒空成为“欢园”里唯一并专属的仆人,与寒孺朝夕相对,却相顾无言。
他不禁失望地想,说实话是不是个愚蠢的行为?瞧瞧,她都把他当妖怪了,道上偶遇,目光移转,走过他身边的步伐快到像后头有鬼在追。
她纤丽的背影是如此仓皇,他心里说不出是悲伤或怨,只是很空虚,好像整个人被拉到了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同伴就这么消失了。
他的手藏在袖里,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既然她接受不了真正的他,他该不该就此放手让她走?
脑海里突然闪过他在二十一世纪经历的最后一件事——七岁的孩子,不顾一切也要保有他的小宠物。
他不想放开她,想要她在身边,喜欢两人一起斗嘴的愉快,偶尔目光交接,那心底笼罩的淡淡暖意。
自己的意志力难道连个小孩都不如?她怕他,那他就做到她的害怕消失为止。
“我不会放弃的。”
他要向管理后园花木的王叔借剪刀,他要打造一座不一样的‘欢园’,让她惊喜一下。
司徒空不知道,他跑掉的同时,寒孺正从回廊暗处走出来,双眼通红。
自从那一日在他面前现出了真面目之后,他便不与她说话了。
果然,她的容貌还是太吓人。
她怎会傻到以为有人可以接受真正的她?世人总是爱美而恶丑的,她自己不也一样?
“早知如此……”她的手抚着脸上薄得通透的面具,就算它展现出来的只是一种死板的美丽,也好过那活生生的恐怖。
倘若他真的无法接受她的真面目,是不是请大管事将他调离‘欢园’比较好?
记得小时候一位护法警告过她,千万别在人前揭下面具,那不仅是对白莲教的一种侮辱,还会害对方连作三天恶梦。
伪装得很美丽,其实很丑陋的圣女……思绪至此,纤长的羽睫上凝聚了水雾,每一滴都盛载了一份失望、一份悲伤,和一份说不清道下明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