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自己的杰作,霍岳庭满意地点点头。这易容的功夫,他从十二岁就开始研习,经过十几年的修行,至今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快将我的金冠、扇子拿去,再穿上我的锦袍,路上的这几天,小七要好好学习我的每一个动作。明白吗?”
“小……小的明白。”
十日之后,疾行的气派马车来到成都城门口。从车上走下来一位翩翩俊公子和一位身材颀长的布衣男子。
两人在城门口话别后,布衣男子——霍岳庭转入城外村庄四处探访,时不时还到热情的农户家话家常。
一天半的功夫,他已打听出成都今年丰收稻米之约略产量、往来客商的多寡及霍家米行私下动静。这一趟下来,他还顺便跟几位村长攀上交情,方便日后生意上的往来。
仔细打听之下,霍岳庭心中有了计较,今年蜀中风调雨顺,稻米丰收,每石米的购入价不过四百文钱,吴兴竟敢胡乱上报到八百文,他以为青睚堡远在边塞,就能任他为所欲为?
此次深入乡邻,他还证实了一个传言,吴兴把妹妹嫁给成都县令做小妾后,他成为县衙的常客,以此看来,他极有可能借助大宋官员之力来吞掉青睚堡的产业。
以为有大宋官员撑腰,青睚堡就会忍气吞声?哈!霍岳庭一脸讽笑。总是有人不自量力,想挑战青睚堡的威严。
让小七去吴兴面前打草惊蛇吧,他坐等收网。
在无人之处,他打了一个响指,一道黑影迅速出现在他身后。
“夜雪,带着夜照保护好小七,吴兴若有大动作,即刻来通知我。”
“是!”接到指令,夜雪迅速消失。
霍岳庭不喜欢大排场,他亲手训练出来的探子及部下都习惯隐身,待他有事时才会唤他们现身。
俊眼望着四周宜人的蜀中景色,霍岳庭忽地好想喝他最喜欢的珠兰香片,可所有香片都留给了小七,他只能到城里再另外购买一些。
也好,听娘说过,成都竹本堂的珠兰香片最顶级,正好他闲来无事,进城走走也好。
打定主意的他,就这样进了城,他很快找到名闻遐迩的竹本堂。
“客官,打算要买什么好茶?还是要些好的茶点?”
“珠兰香片有吗?”他扫了一眼充满茶香的竹本堂,慢慢开口。
即便一身布衣素裳也难掩霍岳庭高雅的气度,茶铺里往来的大闺女、小媳妇,都偷拿眼角窥探他,还有的往他站定的方向移动。
对于周遭女子们的脸红心跳,霍岳庭见怪不怪、处变不惊的面色如常。
掌柜回身揭开木架上的一个石瓮,安时一股沁人心脾、淡雅幽香的味道飘散出来,盈满清香茶叶味道的茶铺顿时有了别样气氛,柔美、饱满的香味,醉了人们的魂儿。
“客官,你需要多少?”瞧了一眼瓮内,掌柜回身问道。
“你还有多少?”
“半斤,再多便没了。”
“劳烦掌柜都包起来吧。”霍岳庭拿出一锭银子,大方地放在柜台上。
“好的!小二,替这位客官包上珠兰香片。”
店小二手脚俐落地舀出茶叶,放在铺好的茶纸上,正包着茶,一位姑娘迈过门槛进到店里,还未站定便直接开口,“掌柜的,老规矩,珠兰香片一斤。”
“姑娘,实在抱歉,这一整年的珠兰香片已告罄。”
“什么”那名姑娘吃了一惊,平凡的月饼脸微皱。
“真的一点都没有了吗?”
“真的没有了,最后半斤被这位客官买走了。”掌柜指了指霍岳庭。
这时,海潋儿才偏过头来,瞧了瞧面目清秀、身材文弱的霍岳庭,黑白分明的眼睛最后死死地盯着他从店小二手里接过的茶包。
“那个……”她向前移了几步。
“我不会让给你的。”霍岳庭半开玩笑的把茶叶藏到身后。
可能是被他有些夸张的举动感染,海潋儿哈哈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她看上去十六、七岁,笑容像六岁孩童般稚气,令人觉得十分可爱。
看着她的笑脸,霍岳庭不自觉地也跟着笑了。
“小哥,这茶今日若让我全买到,我也不会让给你的。”盯着霍岳庭柔和的俊颜,海潋儿笑得很开心。他比她高出一颗头,站近之后,她需要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你也爱喝珠兰香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塞北的人爱喝砖茶,南方的人爱喝新鲜炒制的绿茶,只有很少的人才欣赏珠兰香片。”
“是呀,砖茶味厚而无香,绿茶新芽香甜而味淡,唯有珠兰香片,味美形美,香气浓厚。”
“小哥,你真的好眼光,这家竹本堂的珠兰香片,可谓蜀中之珍,我不但买来自己喝,还送给身边的人喝。”每一年她都会送一些给师傅、春光姨和上官攸攸。
“嗯,珠兰香气与茶香并重,又不失花的鲜灵和茶的香醇,的确很好,我曾到江南买过意兰斋的珠兰香片,结果他们将花香做得极淡,简直失了珠兰的本质。”遇到志趣相投的人,霍岳庭话变得多了起来,胸中有份愉悦。
“你说的那家我有去过,我偶尔会去江南购些药材,有一次路过意兰斋,试了试他们的香片,怎么说呢,他们用的珠兰不是当季新摘的,这香片必须用当季新发出来的鲜花与最好的绿茶一起闷制才行,连最后拣出残花也是门功夫,若是残花除不干净,花儿烂在茶里,一罐好茶也就糟蹋了。”海潋儿笑着说。
她又笑了。
虽然长相平凡,但她带笑的眸子和薄薄的芳唇甚是可爱,整个人朝气蓬勃、毫不造作,那出众的笑颜胜过无数倾国佳人。
“制香片是种功夫,沏茶也是种功夫,水太热,珠兰的香气就会极快散失。”
“说的对极了。水沸之后,稍凉再冲最佳。”
两人交谈轻松而自然。谈话间,霍岳庭留意到对方的装扮,她身着滚银边的桃红窄袖褙子,下身着浅桃红湘妃裙,头上系着一条与衣同色的发带,披散开的黑发如夜中轻云。小小的发带在她小脑袋瓜的左侧盘了一个小髻,小髻上唯一的点缀是被头发挡住些许的小金环,上头还有像鳞片一般的纹路。
站在她身边,霍岳庭感受到她的愉悦。
“取山泉水最好。”他看着她,嗓音不自觉的放柔。
“小哥可不知道,青城山的道观里,有一眼泉水最适合珠兰香片。我用过河水、井水、无根水来煮过此茶,可都比不上那儿的一眼泉沏出来的好。”
她觉得这位小哥的眼睛好像一泓清泉呀,无害、清冽、亲切,只是黑眸中隐隐转着她读不懂的秘密。
交流得热络的两人越说越投机,一边走一边聊,双双离开茶铺,来到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那眼泉在哪里?”青城山上的道观可多了,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一间。
海潋儿眼露淘气地瞥了瞥霍岳庭手里的茶包,扬扬眉,好似在说“想知道就拿茶来换水”。
“我是不会拿珠兰香片跟你换泉水的,失礼事小,失茶事大。”霍岳庭连忙死死的抱住茶包,挤挤眼睛配合她的顽皮。
“哈哈哈,你好有意思哟。”海潋儿哈哈大笑,轻轻一个眼神,他就明白她的意思哩!真是个机灵的小哥。
这姑娘好可爱,还爱喝他喜欢的茶,思及这些,霍岳庭心里更与她亲近些。
精神上能与他有所共鸣的女子,他还没有碰到过,但凡有女子接近他,不是说些他不感兴趣的话,要不就是想用熏香熏死他。能碰见这个自然又清爽的小姑娘,犹如吃过太油太腻的东西后饮下一口清茶,舒心畅快。
“好了,我还有其他事,先走一步,这包茶你一定要好好煮,可别煮坏了。明年我一定会比你先到,嘻嘻,到时你可别怪我买光所有存货。”
看来春光姨要她买珠兰香片的事没法办成了,改天她得写信好好给春光姨赔罪,眼下只好先去办另外一件事,接着只要再为师傅购齐战场上要用的草药,她便可以去上官山庄找上官攸攸玩,下月初再回商山医庐。
“我视它如珍宝,煮不坏的。”霍炎庭沉默了一下,又道:“而且,我想我绝对会占得先机。”霍岳庭已在心底暗暗下定决心,明年这茶还未摆到摊上,就会被他私下订购。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第2章(1)
三日后的辰时二刻,海潋儿独自一人出了城,往城外一个名叫龙泉的小山村而去。
她这次是要去拜访住在龙泉村的农户们,此地的农户不光耕地种田,农闲时也常去山林里采摘草药。
有时候直接从农户手上买到的草药,会比药商那里便宜一些,若是运气好,她还能购得稀有的药材,所以每次来到成都,她一定会择一天至龙泉转转。
“张婶,有好药留给我吗?”
“哟!是老麦大叔,又有好药给我呀?”
进了村子,海潋儿马不停蹄地在各家各户转来转去,她自然热情,开价公道,当地采摘草药的农户们颇喜欢与她往来,才过午时,海潋儿不但收到便宜品质又好的草药,还在热情的农户家里用了午膳。
“姑娘呀,这么多草药,你也甭费心了,明日我让我家小狗子给你送到客栈。”村里的大叔看小姑娘一人在外,总对她格外照顾。
“多谢大叔,我正好还要去别的村子,太谢谢了。”
离开了龙泉村,海潋儿抬头看了看天空,几滴冰凉的雨水正巧落在她的鼻尖上。
“看来快下雨了。”
天际阴沉沉的,浓云如铅,海潋儿看着这样的天色,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前往下一个村子的途中,她经过一座破旧的山神庙,看见一名衣衫褴褛、面色灰败的老头儿带着一个未满十岁的小姑娘坐在庙外。
“爷爷……我走不动了,呜呜呜。”
“爷爷背不动你呀。”头发灰白的老头哭丧着脸,对小孙女说着,“就快要下雨了,再忍忍好吗?只要走过龙泉村,再走十里地,就到你姨父家了。”
“呜呜呜,我的腿好痛,呜呜,爷爷,小丝走不动。”哭到气息不顺,小姑娘猛烈咳嗽起来。
本已走过山神庙的海潋儿听见这席话踅了回来,她看了看小姑娘的腿,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她脏脏的裤管上有一片濡湿的水渍,一双沾满污泥的赤脚布满伤口。
这不是一个未满十岁的小姑娘该有的脚。
海潋儿心头一痛,上前微微施礼,“这位爷爷,可不可以让我看看她的腿?”
“你是……”
“我是大夫。”她从袖里拿出伏羲针。
“可以帮小姑娘看看腿疾。”
“可我们没有银子。”他们祖孙俩这趟是去亲戚家要饭的,哪里有钱做诊金?阮囊羞涩的爷爷垂下头来。
“不碍事。”海潋儿蹲下,用可爱的笑容安抚住小姑娘,瘦小的双手也没闲着,很快卷起了她的裤管,就见伤口流着黄脓,令人怵目惊心。
情况不太好呀。
“小大夫,这个……”
此时雨已滴滴答答的下了起来,海潋儿只好让老爷爷先把孙女带进破庙里头。
在破庙里,海潋儿帮小姑娘的腿肚除脓液和腐肉,抹上膏药,最后将伤口包扎好。
“爷爷,肚子……好饿。”脚不痛了,小姑娘开始感觉到饥饿。
老爷爷看了看转小的雨势道:“小丝呀,你还痛吗?若不痛,我们就上路,到了你姨父家就有吃的了。”
姑娘想了想,看着也饿得厉害的爷爷,坚强地站起来,“爷爷,这位姊姊包好了我的伤,腿没那么痛了,我跟你去姨父家。”
“小大夫,今日真是感谢你呀,我家遭了灾,实在没什么能报答你的……”
“老爷爷,你快别这么说,这些银两你拿着,给小丝妹妹买身新衣,再添些吃的。”海潋儿掏出荷包,把今日带出来的银子都送给了他们。
“这怎么使得?”祖孙两人一起推辞。
推来推去,最后两人也没有抵得住海潋儿的坚持,只得含泪收下银子,连连道谢。
“小丝妹妹,你脚上有伤,穿我的鞋子吧。”海潋儿看到小姑娘的赤足,连忙把自己的鞋给了她。
“姊姊,我穿了你的鞋,你要怎么回家?”
“哈哈,别担心,我家就在这附近,很快就能到家,你放心的穿我的鞋吧,没问题。”海潋儿拿着鞋给小姑娘套上,发现鞋太大了,又脱下袜子塞在鞋里。
“虽然大了点,你先暂时穿着吧,到了村子里再让爷爷给你买新的。快走吧,再不走,天该黑了。”
送走满怀感激的祖孙俩,海潋儿提提布裙,也步出山神庙迈步朝大路走去,只要在大路上拦下一辆入城的马车,她就能很快回到客栈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走了好久,就是没看见一辆车。
天色阴暗,雨水冰冷,偶尔与她擦身而过的路人,都以惊异的眼神睇视她的赤足,根本无意助她脱困。
“哎,原来不穿鞋这么难受。”官道上细碎的小石子磨痛她的脚底,泥泞的道路,几乎让她每走一步都有跌倒的危险。
海潋儿拖着步子,艰难地在雨里走着,突地一个重心不稳,瘦弱的身子扑倒在地,泥水四溅。
“怎么办?”望着越来越暗的天色,海潋儿心里越发的无助。
如果天黑了,就更找不到马车进城了,再过一会儿城门关上,身无分文的她就要在野外一身湿漉地过一宿。
想一想都觉得好可怕。
就在这时,一个好听的声音传来——
“咦?月饼脸姑娘?”
“小哥?”
浅灰布袍罩着的挺拔身子渐渐走近,拿着一把油纸伞的霍岳庭出现在海潋儿身后。
“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他惊讶。
“我……呵呵。”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粉颊,忘了自己满手是泥。
见她把自己抹成花脸猫,霍岳庭不觉笑了。
每次碰到这个小家伙,他的心情都会格外的好。
“小哥,能帮帮我吗?我想快点回到城里,再过半个时辰,城门就要关了。”
霍岳庭转了转手里的伞,瞄了一眼越来越暗的天色,“告诉我那眼泉水的准确位置,我就带你回城。”
“那眼可泡珠兰香片的泉水,已经……枯竭半年了。”提到这个海潋儿有点心虚,又不自觉地用手烧脸。
那张小脸更花了。
“泉水没了你还拿出来说嘴,这不是让人多份遗憾吗?”他不满地哼道。
“你我有同好,同我一起遗憾一下也不错呀,嘻嘻。”即使满面污泥,也掩不住她淡淡的笑。她的笑,犹如梅蕊上的一点雪、竹叶尖上的一滴露,自然、清爽、无邪。
看着她的笑脸,霍岳庭心中微微一突。
“看在同好的分上,帮你一把。”他伸出手,扶起泥人似的海潋儿,“嗯力你的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