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到他的眼睛,她只能紧盯着他的脸,希望能再看到不久前的那种温情相怜惜。可是一切都消失了,她所能看到的仍旧是冷漠和僵硬,她怀疑先前的那份感觉是否真实,也许,那只是她重伤后出现的幻觉?
身上的伤痛远不及心里的痛令她难忍,好在他虽然表情冷酷,但手上的动作却轻柔而有力,这对她是个不小的安慰。
“我伤重吗?”想起迷迷糊糊中听到他说的话,她问他。
“是的。”
他将她的伤告诉了她,她终于明白他为何要将她的右手与身子绑住,那是为了固定她脱臼的肩和断裂的肋骨。
包扎好她的肋骨后,他为她穿上衣服,并细心地系好衣带,让她看起来比较整齐了,他也重新包扎她头部的伤口,但对头发上的血结则无能为力。
最后,他拿起一个瓷瓶,扶着她的肩膀说:“张开嘴。”
“这是什么?”
“好药。”
她靠着他有力的手臂,感觉那只瓷瓶靠在嘴边,冰凉而甜苦的液体缓缓滑入她干渴的喉咙,感觉很好,她不禁多啜饮了几口。
很快,柳青儿感觉头脑沉重,意识朦胧,她知道是药水的作用,但她现在还不能睡,于是她努力撑开眼睛。
当看到苏木楠唤来仆从收拾东西,再抱起她,她轻声说:“我可以自己走。”
“你不可以。”他简单地回答着往山下走,双眼注视着前方。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怕自己再次沉沦,同时也不愿让她看出他的情绪,此刻她虚弱不堪却美丽依旧,而她的柔弱无助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吸引着他。
“为什么?”无力坚持,她只想寻求答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因为河水把我们冲到这里,我不得不就近避雨。”
“为何不送我回去?”
“回去?”他轻蔑地抬了抬眉。“你的家在哪里?我该送你‘回’哪里去?”
“回……”她突然闭口,她没有家,没有归宿,她能回哪里去?
寂寞像潮水般涨过她的心房,她垂下眼睑,掩盖住受伤的表情,当她再度张开眼睛时,那里只剩下一片空白。“送我回青桑坡。”
“以后呢?一辈子在青桑坡?”他嘲讽的语气让她感到肋部越来越痛。
“那是我的事,不劳费心。”
她了无生气的回答令他心头火起,但她的苍白和失神令他将嘴边的话吞下。
“为何救我?”虽被寂寞淹没,她仍想了解他。
他的眼睛飞快掠过她的眼,阴郁的目光深沉难解。“因为我疯了。”
她呼吸一窒,感觉维系两人之间的脆弱情丝再次被切断。“既然那么恨我,就该让我死在河里。”
他颈间脉搏一跳,冷酷地说:“在平息我的恨之前,你不能死。”
她感到彻骨的寒冷,这正是顾芫香告诉过她,苏木楠救她,就是为了报复!继续与他的对话,只会增加彼此的伤害。
“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放下我!”这次,她的声音坚定而傲慢。
他脚步一顿,低头看着她,双眼闪耀着危险的光芒。“你说什么?”
“我说放下我。”以她目前的处境看,他显得太过强壮和威风凛凛,只要他动一个小指头就够她受的,可是,仅存的自尊不允许她继续躺在他的怀里。
他站住,呼吸急促而炽热,然后一松手,将她猛地放下。
她抓着一棵灌木站稳,但那席卷全身的痛让她面色苍白得如同鬼一样。
“走吧!别以为这招对我管用!”他冷言讥讽道:“你这种女人本来就不识好歹,想死就去死吧!何不干脆点,河就在前面,这次我不会再救你,看着你在冰冷的河里挣扎、死亡,应该可以平息我的恨意了……站住,你要去哪里?”
就在他冷酷而尽兴地咒骂她时,突然看到她摇摇晃晃地往山下跑去,他立刻追了过去,却见她一头跌进一个男人强壮的怀里。
“浩哥哥……”看到熟悉而亲切的脸,柳青儿放纵了她的悲伤,痛苦的泪水冲刷过苍白的脸。
她闭上眼睛,放任自己的意识流逝,将苏木楠温柔的眼神和恶毒的咒骂,统统摒弃在感觉之外。
“董浩,你来这里干什么?”看到她晕倒在他怀里,苏木楠心生悔意,但也充满妒意。
“苏木楠,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现在才知道你蠢得像驴!”董浩的声音冷冽无比。“昨天收到青桑坡传书,说青儿落水被你救走,我即赶来寻找你们,本想谢谢你,现在看来可以免了,你救她再害她,两者相抵,互不相欠。既然你期待她死,那么就当她死了吧!反正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再也见不到她?苏木楠僵住。“你是什么意思?”
董浩抱起柳青儿转身,冷冷地说:“意思是我会给她找个好人家,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让她的心被爱她的夫君和孩子填满,让她忘掉你!”
爱她的夭君和孩子……老天,他竟然敢对他做这样的事!
“站住!”看着向山下走去的董浩,苏木楠感到心里有种令人发慌的空虚,他追了过去,厉声喝斥道:“你不能那样对她,她不会听你的!”
董浩蓦然站住转回身来,冷峻的目光直射入他心窝。“她会的,在你冷酷无情地将她的心撕裂后,她会需要有人用爱来弥补它。”
嫉妒与愤怒让苏木楠失去了控制,他冷笑一声讥讽道:“她当然需要,可是那个充满爱心的仁慈男人是谁呢?你吗?那可有趣了,柳青儿本是你的下堂妻,如今再扶正,不过是添人笑料,并无大碍?只是,冼碧箩喜欢你如此广施爱心吗?”
“若非你早已没心没肺,我定将你的心挖出来在太阳下晒晒!”董浩怒骂。
苏木楠没理会他的怒气,固执地追问:“那个充满爱心的好男人是谁?”
“是我。”
没等董浩回答,一个身着云纹锦袍,头戴笠帽,面覆黑绸的男人出现在董浩身边,他高大的身材仿佛凭空而出,那诡异的身法和低沉的嗓音让苏木楠大感惊讶。
“你是谁?”他突兀地问。
“侯老大。”来者回答。
他目光一寒。“你就是那个卖给她好丝的北夷?”
“没错。”侯老大说话简练,似乎不是个多话的人。
“你为何想娶她?”他恶狠狠地盯着侯老大,恨不得一举打死他,断了他想娶她的邪念!
轻快的笑声从黑色面巾后传来,仿佛他问了个怪问题。“柳姑娘美丽、聪明又忠贞,只要是男人都想娶她。”他的笑声和言语无不透露着欣赏。
面对这个高大神秘的男人,苏木楠尝到了舌边泛滥的酸楚,但他拒绝承认自己在嫉妒他。
“她是个……”他想诋毁她的声誉,却说不出那些早已熟悉的恶语。
看出苏木楠又想侮辱柳青儿,董浩费了好大的劲才按捺住教训他的冲动,严厉地说:“她是个好女人,一直是,当然,你根本看不到她的好,因为你早已被愚蠢的报复心蒙蔽了心智,既然如此,我们没什么好谈的,她需要真正了解她的人带给她快乐,而我相信侯老大就是那个好男人。”
“凭什么说他是好男人?”他凶狠地问,全然没留意声音里泄露出的嫉妒。
“既然巴不得她死,你又何必在意将要娶她的人是好还是不好?再说,这个问题不是该让青儿自己去判断吗?”
“不,你一一”董浩平静的声音彻底将他激怒了,他以杀人的目光看着他,很想扑过去把柳青儿抢回来,一路抱回家去,然后……然后……
老天,他在想什么?
当意识到自己竟想娶她?永远留她在身边时,他被自己吓住了,他果真有这样的想法吗?
“我怎么?”董浩双目熠熠地盯着他,仿佛看穿他的灵魂似地微笑着。
苏木楠觉得自己刻意包裹的伪装,正在董浩的笑容里融化、消失,他有种被人看穿的感觉,而精明强干的苏爷是绝不容许被人看穿的!他压不满腹醋意,故作潇洒地说:“谁疯了才想管你们的破事,爱怎样就怎样吧!本爷不伺候了!”
说完,他扭身往山上走,他的仆从忙不迭地跟着他,身上仍背着那个大包袱。
“走!”见他走远,董浩轻声对蒙面男子说着话,两人迅即往山下走去。
董浩决定先让柳青儿得到最好的治疗和休息,其他的事慢慢再说。
这次既然他来了,就不会让姓苏的傻瓜再干蠢事!
望着山坡上的两个男人步履矫健地消失在草木中后,站在山顶大树下的苏木楠颓然倒地,感到浑身的力气全都用尽。
他们把柳青儿带走了,她会嫁给那个北夷船夫吗?
他知道她会,在狠狠地被他伤害这么多次后,她有什么理由再回来找他?
他了解柳青儿的骄傲和自尊,了解她一次次忍辱含羞地回到他身边,是因为她确实爱他,可是,他无法克制心头的恨,也无法接收一个失贞的夫人。
就让她嫁给侯老大吧!嫁得远远的,永远见不到她,终有一天就能忘掉她,那时,他的生活也会重归平静。
可是,想到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她,他的心仿佛被锐器狠狠划过。
他坐起身,注视着寂静的山下,悲惨地发现他这一生都在为一个女人活着,活着爱她,活着恨她!如今她走了,他该靠什么活下去?
他跳起来,对着坐靠在身后树木上的仆从喊:“我们走!”
仆从立刻张开眼,茫然地问:“苏爷,我们去哪儿?”
“武州。”
“那,我们不去北海啦?”
“不去了,既然不必再寻医,我要好好休息。”
“爷这几天找药寻医伺候人,自然是累了,小的跟爷这多年,见过爷抱美女,可没见过爷抱着半死不活,又脏又伤的丑女几天不撒手的。”
“谁抱了几天不撒手?”苏木楠听仆从敢说柳青儿丑,不由生气地骂道:“你懂什么美女、丑女?在你眼里,凡是会对你笑的女人都是美女。”
仆从也不否认。“小的是粗人,只要有女人喜欢就满足了,谁管她美丑,女人还不都一个样。”
苏木楠没说话,仆从受他影响,对女人的评价很低,可现在听他说着自己熟悉的名言,却感到很别扭,难道女人真的都是一个样吗?
脑海中出现柳青儿时笑时怨的神情,和含泪带羞的娇态,他的心乱了,那个性鲜明的女人,会与顾芫香及其他女人一样吗?
第8章(1)
武州是梁朝边城,距离东魏彭城不是百里,虽然因为兵祸和匪患,这里的常住人口大为减少,但由于地处两国交界,加上水路交通便利,南来北往的商旅和难民大都喜欢选择这里为中转站,因此商号遍布、街市繁忙。
苏氏玉石场是当地最大、也最有名的玉石收购站,主要是将由南北各地收购来的玉石进行切割,经挑选打磨,再送往京城,制作更为上品的玉器。
夜里,从作坊回来的苏木楠又累又疲,最近一段时间他确实把自己累惨了,可是如果不让自己保持忙禄,他要如何将柳青儿逐出脑海?
今天,他刚完成一块巨大的玉的切割与打磨,那真是块绝美好玉,大家都在为它庆贺,可他却无心参与欢庆,他得再找件事让自己忙碌。
卧房内黑漆漆的,因为他同意仆从与工匠们留在作坊里饮酒狂欢,因此,他得自己摸索着寻找灯烛。
然而,还没走近桌子,他就察觉屋内有人,危机意识令他即刻后退,可仍迟了一步,颈间受一重击,他陷入了全然的黑暗中。
短暂而深刻的疼痛将他的意识拉回,他猛然张开眼睛。
眼前有灯光,他暗自舒了口气,动动四肢,一切正常。
抬起头打量四周,他突然跳了起来,身上的血液冻着。
这地方他来过一一青桑坡丰院的东厢房,他曾在这里与柳青儿舌战,与墨叔等人交谈,可是,他不是该在武州玉石坊卧室吗?为何到了这里?
在他惊诧不已时,一个声音响起。
“苏爷不必惊慌,是在下把阁下‘请’来的。”
苏木楠没有回头便知道那人是谁,于是冷然道:“侯老大,你想干嘛?”
“想借兄台盛名,说服我心爱的女人嫁给我。”
猛然回身,身后站着蒙面男子,今夜侯老大没穿华贵锦裳,但一身黑衣仍然价格不菲,看来他的家世不俗。
苏木楠阴郁地问:“你真想娶柳青儿?”
“朝思暮想。”侯老大声音沙哑。“只要能说服她。”
“她拒绝嫁给你吗?”他感到喉咙堵塞,呼吸困难。
“所有向她提亲的男人都遭到她的拒绝。”
呼吸突然顺畅了,他长长地呼了口气,情不自禁地问:“她的伤好了吗?”
“身上的伤好了,心里的伤却不得而知。”侯老大人低沉地说。
苏木楠心头一紧,无言以对。
“想见见她吗?”
想,太想了!可是见过呢,会有什么不同?“不必了。”他冷漠地回答。
两人陷入沉默。
忽然,附近响起某种声响,苏木楠并未注意,侯老大则转身走人侧门,随意地说:“既然在这里,兄台还是跟我来吧!”
苏木楠略有迟疑,但最终仍跟了进去。
侧门后面是个长形穿堂,穿堂的彼端通向另一间屋子,此刻,那屋房门半敞,透出里面的灯光。
尚未走近,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苏木楠浑身一震,定住脚步,用力瞪着已停步转向他的侯老大。
尽管这里很暗,但对方似乎看见了他凶狠的目光,却只以一个耸肩动作,表示愿接收他的任何指责,气得他很想往对方神秘的脸上挥出一举,可半敞的门内传来的说话声及时阻止了他,并令他心神大乱,再也顾不上身边的男人。
帐房内,董浩正坐在桌前清理帐目。
房门忽然被推开,左手仍包扎着绷带的柳青儿走了进去,脸上充满焦虑。
“浩哥哥,你真要我哥把我许配给侯老大吗?”
“是的。”董浩抬起头来,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你气色很好,看来你的肋骨完全愈合了,还会痛吗?”
“别管我的肋骨,请你立刻告诉我哥哥,我不嫁!”
“婚事是你哥哥和我,还有侯老大一起商定的,由不得你更改。”董浩的声音不急不躁,却有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柳青儿的双眼霎时起了泪雾。“非要这样冷酷吗?难道我不能为自己做主?”
“你有能力为自己做主吗?”董浩的声音提高,带着明显的怒气。“如果有,你就不会把自己弄得这样遍体鳞伤……”
他的话在看到她身形猛然一晃时顿住,随后指指她身边的椅子。“坐下吧!我找人去喊你哥哥来,让他替你做主。”
“没用的,如果他不是那么怯懦,我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她紧抓着椅背没有坐下,声音因强压悲愤而颤抖。“他刚才跑去找我,告诉我必须尽快出嫁,然后就走掉了,这样的人,你怎么能把我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