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你一定要等我掀开这碍事的盖头才肯更衣,是吗?”他的声音冷漠而低沉。
她点点头,觉得自己早已沉重的心继续往下沉。
蓦地,铜秤杆出现在眼前,没等她回过神,将她与世界隔开的红盖头消失了。
“你上一次出嫁时,也这样等着董浩揭盖头吗?”他的声音充满醋意。
她猛地扬起头。“不,我根本没进洞房。”
他脸上的表情深奥难测,如火的目光注视着她,令她一颗心“扑扑”乱跳。
自从他们重逢以来,每次见面都是在争吵和误会中不欢而散,因此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他,此刻,他就站在身前,灯光照在他脸上,她忍不住打量着他。
他好英俊,也好阴沉,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这是一件缎面夹袄,因光线不太好,看不出衣料的真正颜色,衣服很合身,将他的肩膀衬托得更加壮硕,她纳闷这么瘦的人,怎能有如此宽阔的肩膀?
他手里握着秤杆,俊秀的五官刻着冷漠与高深莫测,灼人的目光正将她从头到脚地扫视着。
避开他的眼睛,看到在他脸上已经有不少皱纹,那是这几年经历的风霜痕迹。
他的头发绾在头顶,做成一个时下流行的头髻,他的嘴唇饱满,让她想起曾在那里品尝过的狂野……她的视线再次被他的目光吸引,那漆黑的眸子里映着灯火和她痴迷的身影,与它相接,她的全身窜过一阵炽热的颤栗,仿佛火焰燎过。
“我一整天没看到你。”她垂下头突兀地说,试图掩藏内心的羞怯。
“是的,因为我刻意避开你。”
“为什么?”她忘记了羞怯,突然抬起头来。“我们已经成亲了。”
“那又如何?”妒意控制着他,令他只想用习惯的方式伤害她,“你还是那个不贞的女人,我还是那个痛恨背叛与不贞的男人。”
看到鄙视出现在那双迷惑她的瞳眸里,柳青儿的怒气被激起。
两天的疲惫和等待让她失去耐心,毫无新意的指责更让她觉得无聊,她以同样的口气道:“如果女人个个都贞洁,你这样的男人要去哪里玩女人?”
她大胆的言词令彼此大吃一惊,她的双颊通红,他则呼吸加速地死死盯着她,让她感到背脊一阵寒意。
“如果你以为我娶你意味着你有了某种权力的话,那你就错了。”他将秤杆扔在桌上,再以讥讽的眼神望着她。“我玩的女人起码都是诚实的。”
说完,他迅速走了出去,仿佛这里是不祥之地。
秤杆在桌面上滚动,发出单调的声音,灯火飘摇,在四周形成落寞的阴影。
唉,这是我的“洞房之夜”!吐出梗在喉头的那口气,她暗自叹息。
她做到了一一不管对错,不管以后必须面对什么,她最大的愿望实现了,她嫁给了她所爱的人,可是,她却把她梦寐以求的新婚之夜搞砸了!她感谢董浩和侯老大,是他们的“诡计”成全她的梦想,可她却破坏了它。
她应该控制好脾气,早就知道他好妒,又对她误会难消,也知道他过去的放纵生活,但既然爱他,何必计较他的情绪?
她发誓以后绝不再惹他生气,要用爱和耐心来打动他,改变他。
可是,他还会回来吗?打量这个宽大的房间,她忧郁地想。
一扇窗户开在床对面的墙上,此刻窗板关着,她相信等明天打开窗户时,一定能看到窗外的树木、阳光和飞鸟,也可以从穿窗而入的风中感受到冬天的脚步,只是,她不知道会被留在这里多久,从苏木楠的恨意来看,也许是她的余生。
但她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一定要消除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误会。
看着一幅厚幔垂在墙边,她知道那是门,门外是另外一间屋子。
从四周的摆设和床脚衣柜上放置的衣服,她知道这里原来是苏木楠的卧室,而现在,则是他们的,如果他放弃一一从他刚才的语气看,这个可能性非常大,那么以后这里就是她独享的卧室,想到那个可能,她打了个哆嗦。
夜更深了,她感到眼皮沉重,而且空气似乎越来越冷。
她站起身,疲惫地想:既然盖头已被挑走,新婚夜已结束,新郎也表明不会再来,她还等什么?她需要休息,为何要虐待自己?
她将烦恼排除脑外,放下发髻,换上婢女为她放在床上的深衣,躺进锦衾,在一种似有若无的熟悉气味中,很快进入了梦乡。
许久后,桌上灯叶轻摇,苏木楠缓缓走了进来。
他走到床边,痴痴地看着床上沉睡的女人,然后坐在椅子上,调整着坐姿。
他已经在外屋坐了很久,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
今天是他们的洞房之夜,当他进来看到她端坐在床上时,其实心中充满欢喜,可是一想起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出嫁,他就被疯狂的妒意和恨意控制了。
他后悔先前不该那样刻薄地对待她,就算她过去嫁给董浩,这是她的第二次婚姻,他也不该那样对待她,毕竟她现在真的属于他了。
可是,他无法理解,照说一个有过男女之欢的女人,不会在新婚之夜如此安静独睡,可看看她,静卧在他的床上,像孩子似地蜷缩在被子下,模样恬静乖巧,神态美丽安详,好像今夜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寻常之夜:而他,却像只被烧了尾巴的兔子,四处乱窜、急躁难安。
他想脱掉衣服爬上床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吻遍她已经诱惑他太久、太久的樱唇,和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在她的身上落下他的烙印,并听到她快乐的呻/吟与娇喘,让她从此再也记不起以前跟她睡过的男人。
强烈的渴望在他血脉中涌动,可是他做不到!
每当欲/望和感情感胁着要突破理智时,总会想起她不再是他心目中完美无瑕的小青儿,想起她曾经做了董浩三年的夫人,想到被他视为珍宝的她,曾在其他男人怀里发出娇笑时,他痛苦得发狂,心中只有仇恨,再无爱欲。
从来没有过那样刻骨铭心的爱,也没有过那样刻骨铭心的恨。
恨自己深爱的女人,本身就是对自己的折磨。
多年来,他承受着双重伤害,用仇恨和怒火掩盖内心血淋淋的伤疤,用尖刻与冷酷逃避情感的重压,可是,以前她只是在他的心里,如今,她活生生地进入他的生活,再也无法掩盖或逃避她的存在。
今夜,为了不给人留下嚼舌根的闲话,他不得不来到这间曾经属于他的卧房,忍着面对她的痛苦,只为给人留下他们共度“洞房花烛夜”的美好假象。
此刻,她的美丽仍像蚕蛾吸引异性献身般吸引着他,可是只要想到自己最终还是娶了个“不贞新娘”时,他只有难堪和愤怒。
他爱柳青儿,并别无选择地娶了她,可是却不能碰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像对其他女人那样,只要想做,就去做,什么都不必想。
可是面对她,就是做不出来,无论她如何不贞,在他心里,永远是根植在他心里美丽纯洁的女孩。
这是多么不公平又荒谬可笑的事啊!她背叛了他,他却依然将她奉为玉女!
不知是他的情绪骚扰了她,还是他发出了声音,床上沉睡的柳青儿忽然醒了。
“木楠?”她坐起身,因乍见他而吃惊得忘记身上只穿着单薄的深衣。
刚醒来的她,腮红唇艳,双目迷蒙,凌乱的长发更添几分娇媚。
他猛地抓紧自己的大腿,希望继续恨她,因为只有恨能压住流窜全身的欲念。
可是她并不知道他正与内心的欲/望交战,只看到他气息不匀,前额有汗,而且双目闪烁着异样的光亮,因此担忧地问:“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有事吗?她的问话让他好想大笑,她是个过来人,难道看不出他当然有事,而且事大了,何必装出那种不解人事的傻样来骗他?
可是他笑不出来,因为她正认真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她的眼神坦率而火热,闪烁着爱的光芒。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在这样安静的深夜,要对这样闪亮的目光发脾气是很不可能的,更何况……
“不,我没有事,只是想看看你睡得好不好。”他仓促而狼狈地说。
“我很好,如果不是感觉到有人,我不会醒来。”看着这个她所托付终身、阴沉而执拗的男人,很想走过去,像初恋时那样抱着他,亲吻他,可是不知道他是否喜欢那样,更怕再次自取其辱。
迟疑半晌后,她终于轻声说:“你也累了,去歇息吧!我会照顾自己。”
“你当然会。”很好,她拒绝他上床,从来没有女人做过这样的事,可是他的“不贞新娘”做了,而且做得很成功,让人无从发作。
“好吧!你继续睡。”他站起身往外走,惊讶自己还能如此平静地告辞,可见他仍然是有教养的文明人。
“木楠!”身后是她轻柔的呼唤,他怀着期待回身。
“什么?”
“你在生气吗?”
他无往不利的男性尊严第一次惨遭挫败,听到内心某处的刺耳抗议声,他确实生气,可是却无法以怒吼和咒骂消气。“没有,为什么要生气?”
她显然松了口气。“没有就好,那你好好睡去吧!”
懊恼不已的苏禾楠不再说话,掀开帘子逃了出去。
她终于干净俐落地把他赶出卧室,这倒省他了不少麻烦,否则光是纠缠在与她的感情里,就会耗去他一生的精力。
第9章(1)
食物的香味将沉睡的柳青儿唤醒,她张开眼睛。
四周非常安静,满室明亮的阳光显示这是个晴朗的白天,正如她昨夜猜测的,敞开的窗户送来清新的空气、明亮的阳光和优美的景物。
当意识到已快正午,她几乎睡掉嫁人后的第一个上午时,她匆忙起身穿衣,不知苏木楠昨夜在哪里过夜?她寻思时,门帘开了,婢女走进来。
“夫人醒了?奴婢给夫人准备了热水。”
“苏爷呢?他在哪里?”穿好衣服后,柳青儿问婢女。
婢女摇摇头。“今天还没见到,也许在作坊,最近是收玉旺季,忙着呢!”
随后,婢女要给她送午饭来,可她拒绝了。“你不是说大家吃饭都在大堂吗? 那我也去那里用膳吧!”
主仆二人出了门,大堂不远,就在院子东面,婢女到厨房取菜,她迳自走了进去,却在进门前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
“新婚夜怎能去找别的女人?”
她本能地一惊,却听到一个更让她深受打击的声音。
“为什么不能,如果你的新娘不想要你,你就有那个权利。”苏木楠的声音一如既往般冷酷、固执。
明白了他们在说什么,她感到羞愧相愤怒,他怎么敢在他们的新婚之夜做出那样的事?找别的女人?难道在她已经嫁给他以后,他还要去找别的女人?
心似扎入千万根牛毛针,痛得她无法喘息,可是她不能容忍他的公然羞辱。
她掀开门上的帘子勇敢地走进去,准备面对一屋子的人。
幸好,屋里只有两个人,苏木楠和一个年龄与他相似,个子较矮,但魁梧强壮的男子正惊讶地看着她。
看来,他们没有想到她会在此刻出现。
苏木楠很快就恢复镇静,站起身转向她,平直地说:“你起来了,我还以为你会长睡不醒了呢!”
“如果那样就好了。”她牢记着昨晚自己不再惹他生气的誓言,仅以同样冷漠的语气回答,并决定既然他能跟别人讨论新婚之夜的放纵行为,那她为何不能?
“你昨晚在哪里过夜?”她问,感到自己已经面红耳赤。
他耸耸肩。“你在乎吗?”
“我在乎。”他的冷漠和平静让她双目刺痛,但她克制着不让泪水流出。
“那我告诉你吧!我睡在可以让我平静入眠的地方。”
他轻佻的语气和神态再次刺伤柳青儿,她无法再跟这样的情场老手讨论如此下流的事情,知道自己的可悲就在即便知道他真的不爱她了,她仍然会一直爱着他,至死不渝。
因此,她强力忍着泪,痛苦地说:“如果你想要她们,可以随你高兴去做,但离我远点,不要让我知道。”
他面色一变,眸中闪过一线锐光,但转瞬消失在黑暗里,他扭头对身边的男人咧嘴一笑。“瞧!我的新娘多么与众不同,多么慷慨大方,愿意让其他女人温暖我的床,只要不是她。”接着,他转向她,讥讽的笑容里多了些冷酷。“既然如此,为夫自当从命。”
说完,他经过她身边,掀开门帘走了。
与他擦身而过时,柳青儿感觉到来自他身上的强烈怒气,他猛烈的掀帘动作,不仅将送饭菜进来的婢女吓了一跳,也让屋内的两个人明白,苏木楠确实很生气。
当他的脚步声消失后,柳青儿强忍多时的泪终于如决堤之水般冲出眼眶。
那个男人仿佛早有准备似地,立刻递给她一块干净的布巾。
“夫人!”惊慌失措的婢女放下餐盘。
男人对她说:“夫人没事,你先出去吧!”
婢女点点头离开了。
柳青儿既羞愧又伤心地擦拭着泪水,抽泣着问:“我很抱歉,初次见面……我不该……可是,你是谁?为何在这里……”
“我叫苏大全,是苏爷在武州货栈的掌柜,我正在这里陪苏爷吃饭。”苏大全认真地回答,他的声音醇厚温和,从他坦荡的双眼中看得出他是个磊落的男子汉。
“我不是一个爱哭鬼。”她本是个乐观豁达的女子,苏大全开朗的个性令她觉得放松,她为自己辩护。“其实我是最近才经常流泪的。”
他不笑了,以理解的口吻说:“是你的伤带给你的挫折感令你脆弱,就算一个七尺男儿,处于无助状态时也会想哭。”
“是的,我确实感到无助,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柳青儿好奇地问。
“它告诉我的。”他指指她左手背尚未愈合的伤疤。
她看看手背。“我之前摔出马车,坠落河水,是木一一苏爷救了我,可是他讨厌看到我。”
“不会的,苏爷这些年吃了不少苦,性格有些改变,但本性没变。”
听他说苏木楠这几年吃了很多苦,柳青儿想,他一定知道那都是她造成的。
“你是怎么认识苏木楠?”她问。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含糊其辞地回答。当她还想再问这几年苏木楠到底吃了什么苦时,他指着饭桌说:“那些是厨娘特意为夫人煮的,夫人不想吃吗?”
“想,我饿了。”
她吃饭时,苏大全准备离开,出门前忽然对她说:“夫人应该知道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