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错人了,这里没有‘董少夫人’。”
柳青儿的声调抬高了几分,因为苏木楠的傲慢和无礼刺伤了她,她不准备任由他当众侮辱她,于是迅速展开还击。“如果苏爷耳目失聪的话,容我提醒你,董府半年前举行过仪式,收我做董老夫人的义女,如今我的职责是管理青桑坡,收丝买茧,因此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是这里管事的人,有事你得跟我谈。”
苏木楠故作惊讶地单手抚额。“喔,瞧我这记性,差点儿忘记董浩早把你给休了,算那小子聪明……不过,不忠不贞的女人毒如蛇蝎,只怕单纯的碧箩夫人早晚会被毒蛇所噬。”
他的反击又快又狠。柳青儿身形微微一晃,嫣红的双颊骤然变得毫无血色,但她仍稳稳地站在原地捍卫自己的尊严。“我的忠贞天地可鉴,用不着向你表白,至于单纯的碧箩夫人,自有浩哥哥照顾,更轮不到你苏大公子操心!”
苏木楠狠狠瞪着她,就在柳青儿武装好自己准备承受他更冷酷的言词攻击时,他竟鼻子一哼,脚跟一转,带着轻蔑的笑容往外走去。
“你难道想做不守信用的人吗?”
柳青儿见他真要走,不由急了,她相信,冼碧箩让苏木楠来此地,除了意在撮合他们外,更主要的是为了让他收拾天星山庄的残局,他怎能什么都不做就走呢?
他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冰冷的笑容恍然鬼魅。“你以为我会在乎吗?”
柳青儿见他如此顽固,料难留住他,情急之中不由孤注一掷,祭出了手中“王牌”。因为她非常了解苏木楠,知道他是个有恩必报,有债必还的男人,而他对导致冼碧箩去年痛失胎儿的事一直心怀愧疚,必定会想尽早“偿还”。
于是她平静地说:“苏公子一向如飞鸟行空,无拘无束,确实不在乎名声,可是苏公子真想毁言,让碧箩夫人失望吗?”
而她这冒险一掷正中靶心,苏木楠脸上的笑容冻住,嘴里吐出一串让人不敢恭维的粗话。
柳青儿不容他改变主意,当即大声吩咐:“小牧,带苏公子上房歇息,其它事情稍后再议。”
“苏爷,请跟我来。”早在去年寻父时就已认识苏木楠的李小牧立刻跑向他。
直到苏木楠的背影消失,其它人离开后,柳青儿才将心里的震惊与不满表现出来。“墨叔,原来你布置上房不是为了浩哥哥,而是为了他?你早就知道他今天会来,却不告诉我,为什么?”
见她生气,墨叔却不急,微笑着解释道:“这几天你不是忙吗?何况少夫人也不能确定苏公子是否如期而至,所以让属下先不要告诉你。”
从苏木楠宣称是冼碧箩要他来见总管时,柳青儿自然明了其中缘由,此刻更加没了脾气,叹气道:“只怕这次碧箩妹妹还是要白忙一场。”
“姑娘千万别泄气,缘分之事谁又说得清?”了解她的墨叔宽慰道。
“我与他的缘分恐怕是尽了。”
“那倒未必。”阅历丰富的墨叔相信会叫的狗不咬人。
可惜已经心灰意冷的柳青儿不再抱幻想。“算了,你们都不要再费劲撮合了,这次只要他把天星山庄的事处理好,减少青桑坡的麻烦,我就对他千恩万谢了,谁还敢指望什么?”
对她幽怨的语气,墨叔聪明地不加响应,只是叮嘱道:“这几年苏公子改变很多,与他交谈会很不容易。”
“没关系,我能应付。”她自信地说。
“多事的女人,闲事管到我头上来了!”
晚饭后,受到良好照顾和尊敬的苏木楠并未改变阴悒的心情。
他做梦也想不到,董浩竟让柳青儿到这个充满危机的地方来收蚕丝,更没想到冼碧箩敢将他当做无知少年般骗到这里来。
他忿忿不平地捏压着手指,指关节发出骇人的“啪啪”声。
“过分!实在太过分!”如果冼碧箩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话,他将不在乎她腹中是否有胎儿,也不会理会那样做是否会让他陷入更沉重的罪恶感中,他会毫不手软的掐住她细小的脖子,警告她离他远点,不许再介入他的私生活!
看到他凶狠的表情,自小照顾他的贴身仆从小心翼翼地安抚道:“苏爷,董少夫人是关心你……”
一声厉喝打断了他。“那个女人浑身上下没一根关心的骨头!”
面对着主人冷峻的目光,仆从不再言语,走去整理行李,又被他唤住。“不要动那些东西,我不会在此地久留!”
看到仆从迷惑的眼神,他也不解释,命令道:“去找那个真正的管事或其它桑农聊聊,尽快查明这该死的桑园与顾家到底还有什么纠葛,明天我们就去顾家。”
“爷是想先掌握证据,再去天星山庄吗?”知他甚深的仆从问。
“没错,顾行天是个没有操行的流氓,少了证据,谁也制不住他。”
“就是说嘛!爷当初真不该惹上他。”
他的目光一暗,冷然盯着多嘴的仆从。“怎么?连你也想教训我?”
仆从立刻抱拳哈腰,笑嘻嘻地说:“不敢不敢。”
“那还不快滚?”他作势驱赶。
“是是,小的这就去。”
看着仆从从门缝里逃出,他一掌将门关上,口中仍忿忿不平地骂着。“女人!惹麻烦的女人!不安分的女人!你们统统该死!”
他在房间里踱步、咒骂,直到胸腹间的怒气略微平顺后,才开始认真思索起自己的下一步。
柳青儿在这里,这让他决定了必须速战速决。他会为冼碧箩办好这件事,因为她说的没错,这是他当初造下的因,得由他来收拾残局,可是他绝不会在这里久留,哪怕是去住天星山庄,也比在这里与水性杨花的女人同享一片屋顶好!
眼前出现柳青儿端庄美丽的脸,她的每一丝表情都曾经那么熟悉、那么强烈地吸引着他,可现在,光是想起,他的心就宛如被切成碎片再浸泡在盐水中。
不,不能想她,永远不值得再为那样的女人痛苦!
他用力闭闭眼,将她恼人的影像逐出脑海,然后从行囊内取出账册,思绪很快转到了他自己的生意上。
这次他的目的地对外说是武州,但其实是要去东魏洛阳取一尊价值连城的白玉石雕佛像。
如今的北方,东、西魏分治,与南梁形成三角对峙关系,边界战事不断。为避战祸,大部份商人早已远离那一带,他却逆流而行,不仅在那些地方设置货栈,还亲自深入北方寻宝石。
梁朝皇帝崇佛,对佛像、尤其是玉佛有着狂热的兴趣,最近中书舍人朱异多次向他求购玉佛,说要送给皇帝,他也承诺帮忙,这件洛阳珍品定会令那位皇帝宠臣喜出望外,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得尽快处理好这里的事情,然后赶去洛阳。
对他来说,再贵重美丽的珍宝也只是一件物品,而他追求的是征服——征服顽固的卖主,征服贪婪的买主,征服危机四伏的边境。
连他自己都记不起,究竟有多少次他险遭刀锋箭矢夺命,有多少次在军霸流民的抢劫中逃生。
然而,即便危险如此,他仍热衷冒险,因为他确信,无论情势怎样,人们对玉石翡翠、古玩珍宝的渴望从来不变,绝处逢生的刺激感远远超过赚取大把黄金白银的成就感。
况且,历险让他忘记了痛苦,忘记了柳青儿的背叛。于是,他频频穿越两军对峙的危险地带,屡屡涉足其它人不敢光临的禁区。
忽然,门上传来“剥剥”敲门声,将他兴奋的情绪压住。
如此斯文的敲门声显示来者绝对不是他的仆从,可是,这时候谁会来?他纳闷地走过去,不耐地拉开房门,顿时僵住。
“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挡在门口,看着门外亭亭玉立的柳青儿,以冷漠掩饰内心的震惊。他还以为傍晚的那场短兵相接,已经让她了解到自己拒绝与她见面,更不准备跟她交谈的态度,她已知难而退了。
“既然你不愿意见我,那我就来见你好了。”当迎上他尖锐冷酷的目光时,柳青儿心里有点畏缩,但想起自己的责任,她挺直腰板,以幽雅的步履迈过门坎。
“你不能进来!”站在门口的他厉声阻止,但因不想与她的身体有任何接触,不得不在她欺身进入时退后一步,她则利用这个机会,侧身挤进了房门。
“你难道真的无耻到如此地步了吗?哪有良家女子深夜独闯男人卧房的?”他又惊又怒地在她身后喊。
双颊发烫,但柳青儿不会被他几句虚张声势的威胁吓得落荒而逃。她深呼吸,在心里告诉自己毋须慌张,他才是那个该感到羞愧的人。调整好心绪,她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他。
与她目光相对,苏木楠心头一窒。她的双眼清澈而明亮,显得真诚而率真,一如当年选择背叛他时一样坦荡,好像她并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从来没有辜负过他似的,而她的声音传递着同样的信息。
“如果不想让人以为我们在吵架而跑来看热闹的话,请放低音量。”
放低音量?她居然敢嫌他声音大?“你说什么疯话?我不想见你,更不想跟你说话,你走吧!”
“说完该说的话,我自会走。”他的气势汹汹似乎并未影响到她,她依然傲然屹立在他的面前,而他却发现自己正压低嗓门。
这,真是见鬼了!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劣势,让他的心情变得很坏。“你要是不离开,我会亲自动手把你丢出去!”
他双臂交抱于胸前,斜靠在门上睥睨着她,彷佛她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丑八怪。
他的目光好冷、好凶。哪怕心正因恐惧和伤心而抽搐、破碎,柳青儿的脸色依然平静。“你丢吧!不把正事说完,我不会离开。”
他面部肌肉猛缩,从牙缝里挤出恶毒的咒骂。“不要脸的女人!”
无情的男人!她悒郁的黑眸垂下,紧咬着颤抖的唇,叛逆地提醒他。“碧箩夫人请你来此,绝不是为了侮辱我。”
这一击让他更怒火中烧,尽管明白令他陷入进退两难窘境的始作俑者并非她,而是好管闲事的冼碧箩,但此刻,他只想给眼前这个让他吃尽苦头,却不知愧疚悔恨为何物的女人一点教训,让她知道,他苏木楠永不受制于人,更不容人玩弄!
他侧转身,脚尖一抬,“砰”地将门踢上了。
关门声令柳青儿猛地抬起头,不安地问:“为何关门?”
这是今天与她见面后,苏木楠第一次看到她失去了镇定,他不由享受到一丝报复的快感。“为了同样的理由——避免他人看热闹。”他冷冷地说。
她不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在摇曳的灯光下忽明忽暗的面庞。
他也不开口,关上门后,突然变小的空间和骤然变暗的光线让他记起,这是自她背叛他、抛弃他后,他们第一次在夜里独处。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睛格外明亮,虽然不再有十七岁时的梦幻与快乐,但仍是每夜侵入他梦境的那双动人眼眸。
她的面容没有多大改变,心形脸蛋精致完美,光滑的皮肤没有瑕疵,尽管被华丽的衣服包裹,但仍能看出那妩媚动人的曲线。
无数美妙的记忆碎片渐渐在眼前拼凑起来——
孩童时围着他奔跑的她,少女时羞涩地偷看他的她、相爱时依偎在他怀里渴望亲吻的她,她那悦耳的笑声、欢快的跑跳、炽情的拥抱,还有将他抛弃时的冷酷背影……
所有关于她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浮现在脑海中。他惊讶如此多他曾刻意遗忘的记忆,竟在这瞬间被唤起。
多年来被强行剔除的感情彷佛死灰复燃般,在冰凉的心底复苏,并慢慢变暖,他的呼吸开始不太顺畅。
第2章(1)
“我们可以坐下说话吗?”
她冷静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恍若落在冰面上的铁锤,他听到心底那声脆响,记忆的拼板带着沁入骨髓的寒气断裂了。
温暖的回忆化为尖锐的利剑划过他的心。不能遗忘的人永远痛苦,他为此而痛恨自己!
在她用没有温度的眼睛看着他,只想与他“说话”,彷佛他们不是相爱多年的恋人,也不是三年不见的仇人,只是偶然相遇的陌生人时,他竟愚蠢地怀念着那些早已被她不屑践踏的狗屁往事!
他为此而厌恶自己!
突兀地转身走向窗边,他一掌推开半敞的窗户。由于用力过猛,厚重的窗板反弹回来,发出艰涩的轧轧声,更给屋内紧绷的气氛增加了不和谐的颤音。
他没理睬那刺耳的噪音,愤怒之火烧毁了他刚刚复苏的丝丝柔情,他像一头被戏弄的困兽般,急于寻找泄愤和逃生的出口。
他忽然转过身来,背靠着窗沿对她勾了勾指头。“你过来!”
她困惑地睁大眼睛,并未移动一步。
“怎么?不敢过来吗?”他露出一个让人心颤的冷笑。“过去几个月,你一直试图接近我、吸引我的注意,你还要求我坐下来跟你谈谈,此刻为何不敢走近我?你在害怕我吗?”
充满嘲弄的问话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切碎了柳青儿的自信,尽管他声音轻柔,但她知道他在生气,面对他怪异的目光,她感到害怕。
她想逃走,可他语气里的苦涩牵动了她心底的柔丝,她不能逃,她与他已经分离了太久,她不能再让他的误会继续,仇恨继续。
最近她想了很多,知道在他与她的关系里,是她有错在先,是她先弃他而去,走入了另外一个男人的花轿,从这个意义上讲,无论当时的情形多么迫不得已,动机多么简单,她都已背叛了他,背叛了他们共同的誓言,并让他饱受痛苦,如今她愿用自己的一生去找回那个有着阳光般笑容的男人。
“我不怕你。”她扬起倔强的下巴,声音不稳地回答他。
“那就走过来!”他的声音彷佛从鼻腔里发出,十分压抑。
她感觉自己的双腿在发抖,但仍一步步地走向他。可是越走近,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气息,以及他紧紧盯在她脸上的火热目光让她越胆怯,在距离他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她站住,用冷静的目光望着他,想以此证实自己的勇敢。
“再靠近点。”他不理会她的目光,继续冷冷地命令。
她看着彼此之间的距离,知道他是故意为难她。
她有两个选择,要嘛接收他的挑战走向他,等待着或许是欣赏,或许是侮辱,或许会更糟的对待;要嘛退却,逃回去安全的港湾,躲开他危险的暴风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