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儿忧虑地说:“很有可能。”
“他们怎么能这样?”苏木楠难以置信地问。
“他们一直如此!”柳青儿愤然道:“大棚里现在全是五龄蚕,今夜虽然因阻止及时,他们没捞到什么好处,但为了防备他们投放虫卵,我们还得连夜将大棚里的蚕蔟移出,彻底清理消毒后才能再用。”
苏木楠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当初让顾家做的,竟是如此卑鄙下作的勾当。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五龄蚕是经过蚕卵、幼虫、变蛹、成虫四个发育阶段后的成熟期,通过四次休眠和蜕皮,成虫浑身上下通体透亮,不再吃桑叶而开始吐丝做茧。
此刻,蝇虫是蚕的大忌,一旦蚕茧形成前蝇卵附于蚕上,它们会在蚕结茧化蛹时变成蝇蛆,蚕茧则成了“死茧”,再也无法出丝。
难怪刚才那么多人要连夜移走蚕蔟,为的是避免蚕茧受污染。
怀着许久不曾有的愧疚感,他走向桑林边修复栅栏的人们,耳边仍隐约传来柳青儿与几位有经验的总管商议事情的声音。
她似乎并不恐慌,难道对如此暴行她已习以为常?
他纳闷地想,于是询问正在钉桩的李镖头。“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吗?”
“没错。”李镖头将锤子递给另一个年轻人,转向他。“顾行天这几年从青桑坡捞到不少好处,如今怎肯轻易放手。”
“什么好处?”他不安地问,拒绝承认自己成了顾行天的帮凶,可是耿直的李镖头没有给他逃避的借口。
“当然是你苏爷给他的好处,还有抢夺蚕茧转卖得到的好处啰!”正为天星山庄的侵犯烦恼不已的李镖头气哼哼地说:“若不是东家命令我守住蚕棚,不得离开的话,我定带大伙儿去天星山庄找那个王八蛋算清这笔帐。”
“不用你出头,我自会找他去!”苏木楠阴沉沉地说。
早在去年深秋洗碧箩流产后不久,他就因为罪恶感而亲自去过西城,到顾大人府邸要他转告顾行天,不得再对董府产业动手,而后,他也得到顾行天的保证。
因此,他一直相信天星山庄不再有胆量骚扰青桑坡,可如今的事实告诉他,冼碧箩要求他来此跑一趟时,她没有说谎,天星山庄确实没住手。
保证?他冷然一哼,决定务必要查明,究竟是京城顾大人说谎,还是天星山庄的顾行天在骗他。
听他说要亲自去找顾行天,李镖头和几个年轻人都很高兴。
李镖头欣慰地说:“那就太好啦!有苏爷出马,顾行天一定不敢再放肆,今天他们连柳姑娘都敢打,日后说不定还……”
“谁打了柳青儿?”李镖头的话被神色兀变的苏木楠打断。
“还不就是顾行天的手下!”
他的目光转向不远处的柳青儿,后者正腰板挺直地走在墨叔等人身边。
“她看起来没什么不妥。”
“那是因为保镳动作快,及时用飞镖挡下,否则柳姑娘的胳膊恐怕早断了。”
她伤了胳膊?
他往柳青儿走去。
“苏公子,已经三更了,先回去休息吧!”见他走来,墨叔招呼他。
可他似乎没听见,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柳青儿肩上披着的男人的短衫。
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拉下那件衣衫,露出她藏在短衫下的双臂。
柳青儿惊喘地抱着胳膊,但破烂的衣袖并不能将那裸露在外的洁白臂膀遮蔽。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上臂与肩膀处,那里有一大片明显的紫痕。
“这是怎么回事?”他抓起她的手,她立刻发出一声痛呼。
“苏公子轻点,柳姑娘今晚受伤了。”墨叔急忙阻止他。
柳青儿则收回自己的手,淡淡地说:“我不过受了点轻伤,可这几年,死伤在顾行天手里的何止一二,董府损失的蚕桑又何止这些?”
她成功地挑起了他的罪恶感一一而他惊讶自己还有这种感觉!
苏木楠的目光快速扫过她赤裸的手臂,那惊人的伤痕令他心里抽痛,他不懂,恨了她这么多年,为什么她身上的伤仍像过去一样扯痛了他的心?
看着那丑陋的伤,他心虚地说:“我没想到……唉,该死!我早已经去过城西顾府,告诉过顾大人让他侄子停止对青桑坡的破坏。”
“可是顾行天并未罢手。”柳青儿的声音不大,但柔中带刚,“烧蚕棚、偷蚕种、毁桑林……当年你唆使他们做的一切,一直都在继续,眼下正是秋蚕吐丝的时节,我们不能再忍受天星山庄的骚扰,只有你亲自去找他,才能解决问题。”
苏木楠因她的责备而感到羞愧,他一改往日的傲慢,认真地说:“我不会推卸责任,他们确实向我保证过……不过,我会去找他!”
说完,他将那件被他夺走的衣衫披回她肩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往丰院走去。
“爷,你不想搜取证据了吗?”他的仆从追上他问。
“不必了。”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柳青儿的伤和倒塌的栅栏,已经给了他最佳的证据。
在他的身后,墨叔欣慰地对柳青儿说:“苏公子还是敢做敢当的苏公子,虽然前些年因年少气盛,做了些过激的事,但他这次肯出面,一定能令天星山庄收敛言行,青桑坡的桑民们总算可以好好睡几个安稳觉啦!”
听到墨叔的话,柳青儿心里再次产生希望。
长久以来,因为北方战乱波及僮阳,加上天星山庄的捣乱,这里的桑农日子过得十分艰辛,如今,大家都希望在董府保护不能安心养蚕、平安度日。
不过今夜,青桑坡的人们仍度过了紧张忙禄的一夜。
保镳们巡视着桑林;蚕农们连夜烧煮石灰水,泼洒在蚕棚和桑林四周并清洗蚕具;柳青儿和墨叔计算着今夜可能造成的损失,谋划着补救方式。
而作为客人的苏木楠,则在安静的房内,计划着要如何在最短的时间,摆平天星山庄,然后,远离这个让他感情频频失控的地方,他很高兴自己恢复了清晰的思维和冷静的头脑。
方才,柳青儿仍有搞乱他神智的能力,看到她受伤,他的恨意和怒气便化解于无形,心里只有对她的歉疚和怜惜,那是他发誓不再付给她的情感,可是它们就是在那里,他想否认都难。
难道他还没有从教训中学乖?难道他真的还对她有情?
他不敢深想,害怕得到肯定的答案,如今,要对她保持怒气已经越来越困难,他怎敢再为不该有的感情烦恼?
他应该多想想她害他吃过的苦,那样才能带起足够的怒气,克制因她的伤而让他变得柔软的心,他必须保持对她的愤怒。
而最安全,也最能让他保持清醒的方法只有一个一一离开她!
但在他离开之前,他要先弄清楚,顾行天如此胆大包天地欺骗他,到底是因为居心不良?还是因为顾大人根本没把他的话传达到那土霸王耳中?
如是前者,那他一定让他知道,欺骗“玉石王”要付出代价;而如果是后者,那个将在回京城后,必会去找那道貌岸然的顾大人讨个理由。
无论如何,他一定会阻止天星山庄再侵犯青桑坡,这是他必须偿还洗碧箩的“良心债”,而做完这件事后,他希望再也不要跟好管闲事的冼碧箩扯上关系,他实在腻烦了她对他私事的干预。
如此想着,他的思绪转到顾行天身上。
多年的冒险生活让他深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顾行天如果真的敢欺骗他的话,一定有着与他撕破脸的胆量,因此,进天星山庄前,他会将一切打理好。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他还有如此多的官场关系,此刻不用,更待何时?
计划拟订后,他迅速写了两份书信,随即将睡在外屋的仆从唤醒,把两封密封的信交给他,交待一番后,仆从领命而去,他才悠悠睡去。
秋高气爽,天气晴朗。
午后,苏木楠迎着凉爽的风走在桑林中。
阳光下,这里恍若世外桃源,那翠绿肥厚的叶子迎风摇曳,一片片,一簇簇,映着阳光,闪着希望,桑林前的河边,几个女人在洗 衣,附近桑林中不时跑过玩耍的孩子,从他们乌黑的嘴可以看出他们圆圆的肚子里,一定装满了甜甜、酸酸的桑椹子。
孩子们的笑声令他不禁望向那密叶间隐约露出的果子,那红的紫的,令人垂涎欲滴,他很想伸手摘一粒放在口中,可想到孩子们黑黑的嘴,他还是忍住了。
唉,这么美丽安静的地方,确实不该有血腥和暴戾。
想起昨夜柳青儿臂膀上的瘀血,他的心情沉重,刚刚享受到的宁静和快乐悄然而逝。
他站在桑树下,望着河边的洗衣女,本能地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
但她不在那里。
有点失望,但并没有太大影响。
第4章(2)
他继续往前走,看到在一排木屋前,停放着几辆马车,几个男人正将一个个柳条筐从屋内搬出放上马车,墨叔站在车前记录、点数。
他走过去,看到柳条筐上的记号,知道那是董府丝绸坊等待的货。
趁墨叔空闲时,他问道:“北方战乱,你们怎能买到这么多好丝?”
墨叔自豪地说:“多亏了柳姑娘,是她找到那位侯老大才弄到的。”
“侯老大是谁?”他皱眉问,很不喜欢听到她与其他男人来往。
“是个敢冒险的北朝船老大,行船送货很有一套,听说好多人都请不动他,可是他愿意帮助柳姑娘。”墨叔兴致勃勃地介绍。
可苏木楠心里却在冒火,为避免失态,他转而问:“要送回京城吗?”
“对,明天就装船。”
“她……”他好像喉咙不舒服似地清清嗓子。“柳青儿会跟商船回去吧?”
“不会。”
“为什么?她受伤了啊!”他的声音将他的急切表露无遗。
知道他仍很在意柳青儿,墨叔很开心,笑道:“柳姑娘的个性公子该最清楚,一旦认准了,就一定会坚持。”
他的笑容和他的话似乎都另有深意,苏木楠望着那双老而不昏的精明眸子,觉得自己正涉入一个危险的领域,于是再转个话题。“董浩会来接货吗?”
“大少夫人即将临盆,大少爷走不开。”
苏木楠本来还想再问点什么,可看到又有新筐子送来,墨叔重新忙于计数时,他默然离开,继续往前走。
他搞不懂,柳青儿要的蚕茧已经买了不少,为何她受了伤还要继续留在这里不回京呢?
想到昨晚的骚乱和她曾经被抢劫、遭殴打,他既担心,也感到生气和纳闷,她这样抛头露面、吃苦受难,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真的因为她是董家的义女,董浩的义妹吗?
思及此,他的心情更糟了,就算是亲妹妹也未必会为哥哥付出这么多,何况只是个“义妹”?除非她与董浩有特殊的感情,否则她值得为他如此舍命奔波吗?
凭对她的了解,他确信柳青儿绝对有为家人奉献的精神,当初,她不就是为了挽救她家不值钱的“声誉”,为了让她爹娘安心、哥哥消气而狠心抛弃他,嫁给董浩吗?因此,他有理由相信,现在她这样不顾及安危相名声,为董浩充当收丝护林的管事,绝不仅仅因为是其“义妹”的原因!
这样的结论实在令人沮丧!
带着阴郁的心情,他走进昨夜受到影响的大棚。
昨晚被搬走的蚕蔟都被送回来了,那一张张蚕蔟上布满白白大大的蚕茧,不少人在摘茧子。
当看到柳青儿正背对着他,站在一张蚕蔟前时,他慢慢走近。
她正与身边的女人讨论着丝品,“这个茧子乍看很白,但只要细看你会发现它中间有些发黄,这样的茧,品质属次等,不能和头等茧放在一起。”
那个女人连连点头,她又走到另一张蚕蔟前,那里有个女孩在等她,看来也是分茧评级的问题。
他靠在堆放在大棚口的柳条筐边,看着她不停地走到每张蚕蔟前检查蚕茧。
她一直没有抬头,加上棚子里人多,因此并没有发现他,直到她独自走到最后一排,停在一张无人照看的蚕蔟时,他才走了过去。
正想喊她,可她脸上的神情卡住了他的声音。
刚才跟蚕农们说话时还显得坚定而自信的她,此刻竟神情凄惨,双目悲伤。
他好奇地走近,由她肩后往蚕蔟上看,那里有只双翼张开,已经死掉的蚕蛾,在它身边,是个又大又白的茧,不用说,那是个品质上乘的好茧。
明白她为何伤感时,他的心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你是在凭吊一只破茧而死的雌蛾吗?”他改不掉讥诮的毛病。
可她似乎对他的言语没有反应,只是她猛然转身的动作显示出,她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看他一眼,她的目光再次转回蚕蔟上,沉静地回答道:“是的,我在凭吊它,它是这么勇敢,作茧自缚不惜死,羽化为蛾不吝生,虽有翅膀却不欲飞翔,虽有生命却不为自己活,从生到死,都在为别人。”
“那你是否想过它最后的残忍?破茧而出只为招唤它的伴侣,而那只傻瓜雄蛾爱它一次就丧了命,难怪女人总能驾驭男人,将男人操纵于虚假的柔情之下,玩弄过后即可抛弃,原来这都始于动物的天性。”
他的话再明白不过地暗示着她对待他的方式,她猛地抬起头,以他少见的坚毅眼神望着他。“那你是否注意到,它只是为了留下它们的后代才多活了几个时辰,最终,它同样为那一次爱付出一生。”
他的神情一变,“你的意思是,你也愿意像它一样,为一次爱付出一生?”
“是的,如果我有这样的机会。”
怒火烧灼着他的双目,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总算让我明白,你现在无惧被抢劫、被殴打的危险,硬撑在这里为董浩效命,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对吗?”
胸口一室,她感到犹如被逼至死角的一一鹿,既无力反抗,也无路可逃,胸中充满挫折感。“不可救药的混球,爱上你,已经让我付出一生的代价!”
在眼泪流出前,她匆匆跑出了人来人往的大棚。
她呆立在蚕蔟前,看着那只为爱付出生命的蛾,无法将柳青儿痛苦的眼神,还有决然的话语从脑海中清除。
爱上你,已经让我付出一生的代价!
这话他相信是真的。
由于家世相近,年龄相仿,他与董浩、柴士俊及吴家兄弟自幼就是好朋友,彼此间曾经无话不谈,他相信当董浩被迫娶她时,良心必定不安,因此才会冷落她。
可是她却对董浩不离不弃,甚至在他抛下她跑去闽南,娶回娇妻时,她都不曾有过离开董府的念头,甚至还苦苦哀求洗碧箩答应两女共事一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