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杨寡妇口吃,自己被砍伤,气不过告上公堂,老半天才挤出一句:他们说谎。可见得平日里就是个沉默寡言的,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对邻居倾吐心事?第二,杨寡妇既然知道自己有口吃毛病,上官府却没请讼师,要嘛就是性情忠厚老实,以为自己受伤就会赢定官司,要嘛就是穷到请不起讼师,可那对夫妻不是说,她卷走一大笔银子从婆家出逃吗?这样前后矛盾的说词,自然是说谎。”
凝睇侃侃而谈的关关,云青嘴角高高翘起,眼底流过一丝赞赏,这丫头不一般呐,几句话便挑出问题所在,如果能留下她……他的笑容更盛。
“还有其三吗?”
“有,第三,杨寡妇要是真的事先在茶水里下药,那便叫作预谋,可她怎么会知道对自己不友善的邻居竟然突然上门,想帮自己修门板?又怎么能事先预备下迷药?第四,杨寡妇身材粗壮,看得出来平日里是劳作的,她的脚受了刀伤还能跪得那样稳当,而另一妇人身形纤细,才跪两下,身子便摇摇晃晃,这样的两个人相互扭打,实力悬殊太大,怎么想那刀子都不会砍在杨寡妇腿上,他们的说词太匪夷所思。”
讲完长篇大论,关关满足地吸大口气,几十年的谨慎言行后,突然能这样大鸣大放,真是幸福呐!
“可乡亲都是亲眼所见,证词也都对得起来。”
“不是说了吗?杨寡妇口吃,再加上沉默不善交际,便是听见村里有什么闲言闲语,恐怕也不会去辩解,何况,那个瘦妇人难道不能自己放出风声,说自己是如何对杨寡妇多方照顾的吗?”
“杨寡妇的婆家的确找来了。”云青提醒。
“那是另一个大疑点,既然婆家找上门闹过一场,闹得杨寡妇教人看不起、背后被人指指点点,再加上所有人的传统想法,都认定杨寡妇的儿子该归属于婆家,可见得在当时,若是婆家人硬要把孩子讨要回去,肯定不会有人阻止,既然如此,为什么孩子还待在杨寡妇身边?
“他们大张旗鼓而来,只为着羞辱杨寡妇一顿?还是说……他们得了什么好处,方肯离去,假使杨寡妇的婆家人是这等性情,他们讲出来的话,大概要大打折扣吧。”
云青点点头,暗赞这丫头思虑缜密。
他淡淡一笑道:“不管怎样,判决已确立,事情落幕,就当杨寡妇倒楣白挨一刀,反正那种纷乱情况下,谁也说不准那一刀是谁划的,她也只能受下委屈。以后两家还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不能惹恼对方,日后更遭人排挤。”
“不,事情不会就此完结。人都是有动机才会行事,好端端,那对夫妻就是再看杨寡妇不顺眼,也没必要折腾出这场祸事,至于那对夫妻为什么要弄臭杨寡妇的名声?只要动机没有消除,还会有接二连三的后续。”
第三章 丢失身契(3)
“你的意思是……”
“那个杨寡妇在村子里待不下去了。”
云青拧眉道:“何以见得?”
“只是直觉,不相信的话,公子去查查杨寡妇居处,三个月后再去看看,我敢保证到时候她肯定已经搬家。
“再者,公子所言不对,那一刀是谁划下的,很容易查出来,我方才注意了一下,杨寡妇和瘦妇人两个都是惯用右手的,她们说话时,习惯使用右手来比划动作。因此如果那刀是杨寡妇自己砍的,刀痕必定是右下往左上方向划。”关关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一道斜线。“入刀处深、出刀处浅,相反地,若是站在对面的凶手持刀砍下,会是从右上划到左下,同样的右上处深、左下处浅。”她再用指头划出一道斜线。
她的详细解答令云青很满意,他遂将荷包递还给关关。
她飞快将荷包收回,一颗紧绷的心松开,自由就在前方不远处等待!
关关乐呵呵地打开荷包,想取出身契快点儿把事给办好,没想到她一看,不会吧,身契怎么不见了?
猛然抬头,她怒眼瞪住男人,就算他长得很可口、就算他的笑很吸引人,但是非常对不起,在自由跟前,帅男的重要性强不过一张能还她自由的身契。
“人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还以为公子是一诺千金之人,却不知是个食言而肥的。”
他不介意她的刻薄,依然笑得满面桃花处处开。“姑娘不介意的话,在下姓方,名云青。”
她憋住气,凝声问道:“请教方公子,我的身契可是在公子手上?”
“没错。”他点头无半分隐瞒。
她长得漂亮,眉弯眼俏,分明是生气,可看起来却像眼角含笑,她的鼻子很挺、嘴巴很小,鲜红得像刚刚采下的鲜红樱桃,这样的女子即便是穿上奴婢衣裳,也美得令人觊觎,没有男人,她想要一个人在外头平安过日子,可不容易。
于是见义勇为、济弱扶倾、侠义心肠的自己,决定要伸手助她一把。
见过有人承认自己是小偷,还那样得意洋洋的吗?敢情他以为自己是楚留香?
咬牙,她寒声道:“不告而取谓之窃,公子可是梁上君子?”
她狂怒的小模样,像颗受气包子,可爱得让他想把大掌心往她头上一压,看会不会被自己给压扁。
他没受她的愤怒影响,口气还是一派的悠然自在。“我想与姑娘签三年活契,一月五百钱,供吃供住,姑娘只要协助我处理一些文书即可。”
五百钱?很少,但是……供吃供住很吸引她,她轻咬下唇,咽下怒气,进行深入性思考。
刚刚的案件和自己的遭遇让她明白,独身女子一个人生活有多不容易,被欺被羞辱还得被倒打一耙,但是……等等!
“公子怎么知道我会认字?”
惯用电脑的她,别说毛笔字,就是用原子笔写字,也经常多一横、少一撇,有的字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但上辈子她陪几个孩子读书,练就出一笔好书法。别说毛笔,就是绣花、做衣服、厨艺,也样样难不倒她,开玩笑,一个女人用几十年光阴耗出来的东西,不会只是普通而已。
重点是……这辈子她还没有被训练过,方云青既然看过她的卖身契,就该明白她是个下九流的小奴婢,怎就认定她能帮他处理文书工作?
若他用五百钱请她回去洗碗煮饭、洒扫庭院、打理家里,她还能够理解,处理文书?有鬼!
云青抿唇轻笑,能把孩子教成那样的女人,怎么可能连认字都不会?但这话可不能说。云青续道:“姑娘思虑缜密、见识清晰,若是个文盲?说不过去。”
哦哦,原来是才智外显,而不是曝露身分。点个头、安下心,下巴抬高四十五度,她笑盈盈问道:“我可以把这话当成夸奖吗?”
她一副“我要使坏”的表情,让他大乐,他也回她一个笑容可掏的表情。“当然可以,如果这不是,什么才是?”
“我能够认定这里头有几分敬佩意思?”
“我不反对这个说法,姑娘的确比许多人都聪慧得多。”
“既然如此,你怎能要求一个值得崇拜敬佩的女人为奴为婢,还以握着死契强迫其签下契约。”
嘴巴上虽然这样说,可她心底已经做好打算,有个供吃供住的HomeStay也不坏,就算曾经在古代待过几十年,终究是被圈在围篱内,若能多争取一点时间,慢慢适应民间生活,对自己有好无坏。
“姑娘想偏了,姑娘是帮忙在下,不是为奴为婢。”她这样聪明,不签契约他不放心啊。
“对于一个帮助自己的人,你每个月就用五百钱打发?”
云青终于听明白了,她不是不乐意,只是想讨价还价。“所以呢?姑娘有更好的提议?”
“月银一两,进出自由,一天做事不得超过四个时辰,活契只签一年。”
她不在乎银钱,且依方云青的打扮,他想慷慨大方也有限,提月银的用意不是非要那个价,而是争取更多的谈判空间。
云青沉吟片刻,道:“月银七百,进出自由,一天做事不超过四个时辰,活契签两年。”
他的话出口,她理解针对进出自由和工作时数两点,双方都没有异议,现在她要争取的是活契的时间。
“月银五百,活契签一年。”一年后,她应该能够寻到新出路,对于等待这回事,她也有些不耐烦了。
“月银五百,活契一年半,每月休息两天。”
对哦,她怎么忘记休假这回事儿,竟让它成了人家的筹码?都怪自己当了几十年没休假、没福利的傻奴婢,给磨出奴性来了,不行,得改,这辈子,她要当良民、当可以大声说话,不必时刻看人眼色、陪小心的自由人!
叹气,她点点头。“成交。”
“走吧,我们进去把这件事情给办了。”云青满意地朝她点点头。
关关乖乖跟在他身后,然后在短短的一盏茶工夫后……吓到!
他竟是新任的县官?
第四章 来印古代参考书(1)
方云青是新任县官,所以关关的良民证办得异常顺利,并且连名字都改得轻轻松松、无人刁难。
邵翠芳变成邵关关,后面那个是她真正的名字,从此刻起,她的穿越生涯走到一个新的里程碑,她再不用背负别人的命运,再不做别人该做的事情,她要用双手创造自己的人生,回归她一流的世界!
方云青问:“为什么想改名字?”
她似真似假说道:“我有对黑心肝叔婶,要是知道我被宋家放出来,恐怕又会找上门,要钱要银不打紧,要是见我青春无敌、美貌无人及,说不定还要抬高价钱把我再卖一回。我离开叔婶五年,容貌已与过去不相同,再把名字更改过来,应该可以避掉这层麻烦。”
被卖一次,勉强可以说年幼无知,再被卖一回,那就是自找死路,尽管当不成洛晴川,找不到一堆阿哥在身边围绕,她也不必非把自己活得很悲催。
他接受她的说词,笑道:“姑娘深思熟虑。”
她咧咧嘴角,皮笑肉不笑回答:“要是不够深思熟虑,怎值方大人一个月花五百钱。”
她在讽刺他,他理解。就云青所知,宋家的大丫头,每个月至少能领一、二两银子,五百钱对她而言,是寒酸了些。
“为什么取名叫关关。”
因为她家老爹想她把悲伤、哀愁、病痛……全关在生命外面,谁晓得,关不住的。
她换了句话,苦笑道:“因为我希望自己关关难过、关关过。”
她挨过最难的一关——躲掉色胚老爷,然后安然从宋府走出来,紧接着还有多少关在前头等待?她不知道,因为墙里墙外,她已经替自己挣取到截然不同的人生,预知再不是她的优势,她只希望未来,真能够一关关平安度过。
自从知道他是县官后,关关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要自己的帮忙,她是在不知不觉间做了一场面试,若是往后每关都能像这样顺利,她肯定能创造出自己想要的人生。
确定云青的需要,她对他抹去戒心,增添幽默,话跟着多了起来。
“你会的。”他半点考虑亦不曾,答得非常笃定,至于为什么敢这般笃定,他不清楚、她也不确定。
进府衙办理好文件,关关才晓得上一任的县老爷早就回京述职,刚刚坐在堂上的不是县官,他只是个考不上科考,却满心想当官大人扬眉吐气的杜主簿,难怪他能把案子办成这副样儿。
知道新任县太爷到了,杜主簿差点儿从那张很神气的椅子上滚下来,要是方云青存心追究,可是有罪的。
逮着他的把柄,关关的文件办理得飞快且毫无阻碍,事情办完后,杜主簿还领着全体衙门上下恭恭敬敬把两人给送出来。
杜主簿猥琐的模样,让关关忍不住损他几句。
“我还以为坐在明镜高悬下头的都是县太爷呢,今儿个总算大开眼界,果然,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皇子,有可能是唐僧,带翅膀的不一定是神仙,有可能是人面猪脑的鸟人。”
云青不知道什么是鸟人,但肯定不是好话。他回答:“你也别骂他了,好歹杜主簿年纪已经一大把,况且他不过是两件事不会。”
她问:“哪两件?问案、装大人?”
他摇头,“不,他是这也不会、那也不会。”
闻言关关大笑,接话:“我本想说他脑子有病,可想想不甚同意,脑子有病,好歹得先有个脑子是不?”
果然,增进感情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个共同敌人,合力把敌人骂得洒狗血、抛狗头,而他们之间,有杜主簿的舍己为人,以至于两人的感情直线上升。
关关和云青一路说、一路聊,不多久便聊开,生疏的感觉淡去不少。
云青对南开城里的富商,尤其是她的老东家宋怀恩很感兴趣,问了不少关于宋府的事。
关关笑道:“方大人探听这么清楚做什么?反正过不了几天,宋老爷大概就会上门请大人吃饭,届时,他的人品、气度如何,一目了然。”
“这饭可不好吃呐。”云青回答
关关心有同感,吃得好,叫作联络感情、增进官民和谐关系,吃得不好,一不小心就会沾上贪贿罪名,这当中的拿捏,是门高深学问。
但能够不吃吗?有种的话可以试一试,不理会人情世故的长官,易犯众怒,到新地界不拜码头,是自负过度的傻瓜才会做的事。
官难做,难做官,要是没本事混得风生水起,当官还不如行商,至少后者还能看到实质利益。
“不好吃,也得随意夹上几筷子。”她同情地望他一眼。
云青失笑道:“你倒是明白。”
“鱼帮水、水帮鱼,方大人热爱两袖清风没啥不对,但也得顾虑别人的想法,吃一顿饭,让他们了解方大人的善意,确定方大人品性佳、性格低调,不会没事寻人打擂台,他们才能放心的下,说不定日后大人也有需要他们相帮的地方,先安抚个几下也非坏事。”
“你多大的姑娘,连这等事都透彻明白,真不晓得宋府怎么舍得放你出来?”她手上那张可是死契,主人家乐意的话,一路把她操到死都行。
“藏拙喽!珍珠混于鱼目,黄金埋于沙砾,自然教人分辨不清。傻与不傻,聪不聪明,端看你装模作样的功夫。”
“你这是在自夸吗?”
“不,本人是在陈述事实。”
关关的骄傲惹得云青仰头大笑。“你是我见过最有自信的丫头,让你为我做事,当真委屈了。”
“无所谓,人像一杯茶,会苦一阵子,不会苦一辈子。方大人若是不想我苦得厉害,就把糖霜给先备上。”她朝他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