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月护主的一喊,泪眼婆娑的周玉湘才止住步子,手背抹泪在阶梯下行礼,又想到日后的苦难,嘤嘤地掩面哭泣。
“别哭了,哭得像只小花猫似的,天底下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心里有什么委屈就说给嫂子听。”瞧她泪流不止的猛掉金豆子,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欺负小姑呢。
孟清华的打趣虽不中亦不远矣,就是欺负,严重得让一名未出阁的闺女哭到两眼红肿、泣不成声的欺负。
“嫂嫂我……我不嫁人,你帮我……我不嫁……死也不嫁……”周玉湘一个劲地摇头,哭得话都说不清楚。
“好、好,不嫁就不嫁,哭什么,把脸擦一擦,别让下人看笑话了。”她好笑地一扬唇,命惊秋为五小姐净面。
帕子将小脸一擦,略微平静的周玉湘仍有些抽抽噎噎的。“嫂嫂是府里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你帮二哥寻了一门好亲事,也帮湘儿向夫人求情好不好,我不嫁房知县的儿子……”
“房知县之子?”啊!她怎么忘了这回事,五妹一及笄便要嫁予那纨裤子弟为填房了,没得风光大嫁,只一顶轿子便抬了过去。
一有了身子记性就变差,明明惦记的事一转身就忘了,要过了老半天才想起来,真是不济事。
“那人不学无术又好色,妾室通房一堆还养戏子,前头三位夫人都是被他活活凌虐致死,七、八个娃儿无人管,哭著喊娘,急著找个新夫人管家,嫂嫂我……我不行,我做不到,我好怕……她们为什么逼我嫁……”说著她又哭起来,满脸眼泪鼻涕的,像个小泪人儿。
“是谁告诉你这些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闺阁内的小姐哪会晓得外头的脏事?
“是四姐,她说她是夫人捧在手心的金镶丸,要嫁到富裕的南柳世家为嫡妻,而我是卑贱的姨娘所出,能嫁给病痨鬼已是夫人的德泽,让我去给夫人叩头谢恩。”
一提到迁怒于人的周玉馨,微叹一声的孟清华不得不说自己看错人了。这周四小姐的性子和其母崔氏如出一辙,善于表面做好人,甜言蜜语的讨好人,可心术不正,私底下小动作一堆。
她曾和周玉馨好得有如亲姐妹,首饰匣子里昂贵的东珠簪子、鎏金镶宝石的玉钗任由拿取,凡是她有的从不吝惜多给周玉馨一份,连同出嫁的嫁妆她都备了好几座庄子和几间铺子为其增点底气,不让她到夫家被人看轻。
可是她还没看到周玉馨出嫁就死了。
想必她难产而死一事,周玉馨亦是知其内情,却一次也不曾提醒过她,让她的死成就崔氏娘家的狼子野心。
“哭是懦弱的行为,要想不再任人欺辱就由自身做起,改变不是逃避,而是让人成长的蜕变。”自蛹破茧而出化为翩翩彩蝶,百花为之盛开,采蜜花丛间,蝶影翩然。
“大嫂……”泪珠儿挂在眼眶下方,周玉湘吸吸鼻子,止住了抽噎,睁大泪水洗过的美丽双瞳。
“想不想讨回公道,让你四姐受点教训?”孟清华倚栏而立,笑靥明媚,闪著耀目光华。
眼儿一睁,周玉湘讶然地摇头,不敢与得宠的嫡女起冲突,但是看到大嫂坚定且鼓励的眼神,她胸口涨满不肯屈服的骨气,粉嫩嫩的小嘴儿一张。“好,我要四姐以后不能再欺负我。”
“嗯!有志气,人要先有决心才能成大器,嫂子帮你做一回坏人,让不义之人自食恶果。”也该是回礼的时候了,她不害人总不能等著旁人来害她吧,礼尚往来才不失礼嘛。
“不义之人自食恶果……大嫂你……呃!要对四姐做什么?”一点就通的周玉湘眼露诧异,却也有一点点雀跃和蠢蠢欲动的兴奋,被欺压太久的叛心被激发。
“不是我要对四妹做什么,而是她想要什么,我们只是给予一点实质上的帮助。”周玉馨心思若未偏斜,不走上歧路,那么她便不会伤害她,一切照旧,她不会刻意寻衅的。
孟清华想留一条后路予人,就怕眼前的康庄大道周玉馨不肯走,偏走上荆棘遍布的羊肠小径,使自身伤痕累累。
“大嫂,我该怎么配合你?”玉雪小脸泛著光采,似下了天大的决心,她要奋力一搏。
看五妹两眼发亮,散发宝石般的光芒,孟清华扬唇一笑。“把耳朵靠过来,嫂子教你……”
三日后。
植满名贵花种的揽翠阁发出一道惊飞鸟雀的尖锐惨叫声,同时伴随而来的是铜镜摔落在地的清脆声。
“啊——我的脸、我的脸!我的脸为什么变成这样?!不,还我的美丽,还我的洁皙水嫩……这不是我的脸,不是、我不要……我不要变丑……不——”
碎裂的铜镜碎片里反映出一张满布红斑红疹的面容,一粒粒的疹子约有米粒大小,有的抓破了变成红斑,有的化了脓,大大小小约有百来粒,花容月貌顿时成了张教人看了就怕的丑脸,连服侍的丫头也不敢靠近。
周玉馨发了狂似的摔东西,任何看得见的物件都被她摔个粉碎,满地是碎玉瓷片,一室满目疮痍。
摔完了能摔的东西后她又拿起剪子,色彩鲜艳的衣衫全被剪得坑坑洞洞的,破破烂烂的成了一片片碎布,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款式,五颜六色的破布混杂在一块。
“小……小姐,小心点,不要伤了自己,奴、奴婢去找夫人来……”丫头边说边抖著。天呀!吓死人了,比鬼还可怖。
吓得手脚发软的丫头跑得跌跌撞撞,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惨厉的大叫,丫头吓得踩了个空,由青玉石阶往下滚落……
第十二章 长眠换新生(1)
“老夫人,秀巧来扶你……”
“不用扶,我还老当益壮,没老到走不动,你还是赶紧上车吧,别耽搁了出发的时辰。”老夫人挥退了巧姨娘的搀扶,腿脚还算有力的拄著雕三仙拜寿纹拐杖,缓缓走下有两排小麒麟兽的台阶。
朱漆大门外停了七、八辆八宝琉璃华盖垂著折羽流苏的马车,一辆比一辆华美,全载著周府女眷,后头几辆缨络垂帘小油车上则是跟著去服侍的丫头、婆子,以及主人们的应急用品。
女人家出行不只带婢女、仆妇,还有护送的管家、小厮和家丁,一行人或骑马或步行的跟著马车旁,一来是保护马车里的女眷,二来也方便听候差遣,无须劳师动众地喊人。
前头两辆马车戴著当家夫人崔氏和她的行装,一辆马车约可坐足八人,她带了四名丫头、两名婆子,以及与她形影不离的钟嬷嬷外,车上还备有她惯用的小用件,满满一车。
老夫人和巧姨娘同车,她们不喜人多,贪静,因此只留几名丫头伺候,其他人都坐到后两辆马车。
而难得有机会出门的小姑娘周玉湘自然和谈得来的嫂子孟清华坐在一块,因为孟清华的肚子已经很大了,需要的空间也较大,所以四个大丫鬟只有斜月和凝暮在身边,惊秋和碧水以及几名粗使丫头都坐后头的马车。
周玉湘是庶女,只有两个丫头跟著,嬷嬷并未同车。
比较令人不解的是,孟清华的马车上多了名陌生的丫头,个子不高,长相也普通,是那种过目即忘的容貌,唯独气度沉静得不像丫头,大姆指与食指间有长期握剑磨出的厚茧。
“咳咳!玉馨那丫头是怎么回事?她不是一向最爱凑热闹,哪一回出门不是吵著要跟,这一回为何不见人影,让人真不习惯。”少了吵吵闹闹的丫头,还真是安静。
忍不住的老夫人问出心中疑问,周玉馨未能同行,马车数目减少好几辆,因她每一回出游都像要搬家,衣衫裙子装满好几箱笼,饮茶的茶叶、茶具、一篮一篮的点心……林林总总的大小物件堆满一车又一车,不管用不用得著,她都会命人准备,连知她口味的厨娘也带上,仿佛是皇家公主游街过市,极尽奢华和招摇,唯恐人家不知她排场大。
巧姨娘眼露笑意,以帕掩唇。“听说脸上出疹子不好见人,要待在府里静养,连饭菜都让人直接送进揽翠阁。”
“咦!都多大的人了,为什么还会出疹子,向来最看重容貌的她哪受得了。”难怪藏头缩尾的。
“秀巧倒不清楚,不过听院子里的丫头提了一句,是用鹅卵清敷面后才长出疹子的。”她修养好,没笑得太大声。
“鹅卵清?”敷出红疹?
她补了句:“发臭的鹅卵清。”
“啊!坏掉的生卵哪能用,这丫头脑子坏了不成,傻到让人想骂她蠢。”真不理解她在想什么。
“误信偏方吧!据说鹅卵清和珍珠粉、磨碎的芝麻、薏仁、糙米混在一起搅成泥敷在面上有美肤嫩肌的功效,她大概用错了其中几种。”是夫人说过的美肌良方,她试过后效果不错,肤质滑细嫩白。
巧姨娘所谓的夫人指的是已故的夏氏,由丫头抬为姨娘的她始终认定夏氏是主子,真正的夫人。
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瞟了她一眼。“你们这些小辈闹归闹可别闹出事来,怎么说都是一家人。”
在老夫人眼中,周玉馨和周玉湘都是她亲孙女,无论如何闹腾都是亲姐妹,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著她们胡闹,但是要有底限,不可太过火。
其实有些事她心里有底,只是不说破而已,家和万事兴,能过则过,她这把年纪了图的就是安稳。
“是的,老夫人。”巧姨娘恭敬的应和。
相较长辈马车上的平静,另一辆马车上倒是传出悦耳的清脆笑声,梳著流云小髻,一半发丝垂落以半翅蝶簪固定,一朵方壶集瑞珠花别于发上,青春洋溢的周玉湘笑倒在嫂子身侧,素白小手轻搭她的莹润臂膀。
“四姐叫得可凄厉了,把我的小心肝吓得快从嘴巴跳出来,我捂著耳朵往被里藏,就怕被人听见我不小心流出的笑声。”她第一次使了坏心眼,心头有小小的开心。
“我本无害人之心,偏偏有人不存好心,老想著要把别人害得凄凄惨惨,看著别人越惨烈越是开心,不思让自己变得更好,一心要将人踩在泥水里。”若无坏心就不会害人害己了。
孟清华有些走神,抚著沉重的肚子,心想著夫婿终究没能赶得及回府,虽然他来信告知近日将归,可还是迟了。
一行车队由周府出发,一路缓缓向千佛寺而行,带队的原本是长房长子周明寰,但他带著庶弟周明泽还在半路上赶著,没能会合,因此周明溪便成了这行女眷中唯一的男丁。
至于周端达则坐镇周府,府里不能没有主子,他正好和眉来眼去已久的小丫头暗通款曲。
由于崔氏管得甚严,除了已纳进门的巧姨娘她无法发卖外,她不容许再有丫头爬主子的床,谁敢来抢她的丈夫,不日便会莫名消失不见。
“嫂子,四姐的脸会不会好?我看她脸上的疹子都流脓了,好可怕。”那晚她还作了恶梦,梦见四姐十指长得尖细,戳向自己的眼睛直喊“还我脸皮”。
“只要不抓破脓包再上了点药,很快就会恢复原本面容,美丽不减。”林大夫的药很管用,一抹见效。
孟清华让个长了疹子的丫头试过,隔日便好了,疹子没了,皮肤更加白嫩细致。
“可是已经抓破了呢?”想到四姐脸上的血和脓,周玉湘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她不想自己也变得那么丑。
“那就只能怪她不走运,日后会留下浅浅的粉色疤痕,不过上点粉也能遮住,不会太难看。”还能用胭脂补救。
“大嫂,你说四姐她会怪我吗?”她越想越不安心,一向以美貌自豪的四姐肯定不会放过她。
出了口气后,周玉湘才感到一丝后怕。
会。但她不会直言。“她怪你做什么,又不是你叫她一定要敷上‘美颜圣品’,她想怪也无从怪起。”
孟清华整治人的手法是针对周玉馨爱美的弱点。既然她用言语伤人,让人陷入无望的绝望中,那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让她知道尝尝什么叫无边的恐慌。
孟清华故意让丫头算准时机到揽翠阁附近“聊天”,说有一美肤秘方不出一个月便能使人肌肤粉白胜雪,不可以告诉其他人。
越是不能说的秘密越像真的,“碰巧”偷听到的周玉馨信以为真,不疑有他的当天就敷上脸面,得意地不许丫头们仿效,周府最美的女人只能是她,谁也不能争抢她的风光,她要美得让所有人都惊艳。
可是她怎么也料不到秘方是假的,她敷到一半便觉得脸奇痒,用清水洗过后才稍微舒坦,但到了半夜却冒出一粒一粒的疹子,她一早起来照了镜子,惊得大喊镜内有鬼。
她看著自己的脸,不敢相信一夜之间竟会变得如此丑陋不堪,又惊又气的用指甲去枢,谁知一枢就流血了,把原本轻微的红疹弄得更糟糕,最后化成脓包,一点一点布满整张脸。
周玉馨把美貌看得太重了,若是她先找大夫而非直接将疹子枢掉,或是置之不理,不用三天脸上的红疹也会自动消失,长疹不是病,而是肤质敏感而已,多用清水清洗几遍便不药可愈。
可惜她太惊慌了,以为得了怪病,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人,任凭崔氏怎么叫也不开门,因此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机,引以为傲的芙蓉姿容也毁了。
不幸的是,那时她正和南柳张家议亲,张家的五婶和媒人上门来提亲,商议下聘一事,好巧不巧地听到丫头、婆子们在议论四小姐毁容了,得了长不得人的脏病,一脸流脓。
张家五婶惊呆了,当下打退堂鼓,以临时有事为由避谈亲事,带著媒人赶紧走人,此事便搁下了。
婚事告吹,最高兴的人莫过于周玉馨,她终于可以嫁给东岳表哥了,可是一想到自己的脸,她又笑不出来,只能抱著锦被躲在屋里哭。
不过周府最后还是嫁了一位小姐到南柳张家,那就是周玉湘,嫁人后,拥有夫君的宠爱,他一妾不纳只为她痴迷,夫妻白头到老,恩爱得宛如神仙眷侣,这是后话了。
“她们害了我的馨儿,我绝饶不了她们。”敢往她的心头挖肉,毁了她女儿一生,她绝对要她们付出代价。
崔氏的指甲缝里汩汩滴血,她愤恨到十指弓成爪状,朝马车内壁猛抓,每一抓都刮出木质细痕,刮出的木屑刺入指甲内缝的肉里,手指满是伤痕,血迹斑斑。
她恨到骨子里,此恨无法消除,不见有人以命抵偿誓不罢休,谁伤了她一双儿女她就要谁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