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往灶房走的宁独斋,还以为是地牛翻身,忙抓稳了身边栏柱。“怎么回事?”
一旁的男仆也是惊魂未定。“不知道——”
“不好了,四爷——”一名仆役冲来报讯。“小姐出事了,她的跨院像泥塑的一样,忽然间全垮了!”
宁独斋一所,心跳仿佛停了。他窜上去抓住仆役。“小姐人呢?”
仆役“哇”一声哭了。“小姐就在房间里头,江叔他们正在挖呢!”
他一把推开仆役,没命地狂奔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独斋一冲到恬儿所居的跨院,整个人都傻了。怎么会?
昨晚明明还是好好的屋宇,竟突然成了一地碎瓦!
“恬儿!”他大吼着,一边疯狂地翻开塌碎的瓦块木料。“恬儿,你听得见吗?回答我!恬儿——”
一旁的江叔跟其他酿工,也是拼了命地翻掘。
“动作轻点,万一踩着了小姐——”江叔边挖边喊。
一名酿工突然大叫:“找到了、找到了!”
宁独斋立即窜了过去,先是看见一只手臂,露在碎瓦下方。
他狂吼着翻开倾倒的屏风,然后他看见她,动也不动地瘫在碎瓦砾底下。
那瞬间,他以为自己的心也跟着停了。
“恬儿。”他弯下身,抖着双手轻轻触碰她脸。
她没有回应,长长的眼睛覆下,像是脉着了一般。
颤抖的平移到她鼻前,一发现仍有鼻息,两颗豆大的珠泪,“啪答”地落在她脸上。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他抓起她手喃喃地哭着、亲着。一旁酿工们被他反应感动,好几个人也擦着眼眶,尤其是江叔。
冲着他的眼泪,江叔心想;这杯喜酒他们是喝定了。
“快点。”江叔抹抹泪眼大叫。“快去找片木板,还有大夫,马上去请大夫过来!”
一刻钟后,大夫坐在宁独斋床边帮恬儿诊脉,细听了一会儿后,又动了动她手脚。
“只是吓晕了过去,”大夫微笑站起。“我开个安心收神的方子,喝上几天就没事了。”
宁独斋在一旁看着。“如果没事。她怎么一直没张开眼睛?”
“没那么快。”大夫拍拍他肩膀。“突然来那么一下,就算没伤三魂七魄也吓飞了一半。如果您真不放心,多在她旁边叫唤几句,应该会早点醒。”
“我明白了。”宁独斋点点头。“谢谢大夫。”
“大夫请。”男仆打开门。
“不送。”
大夫欠了欠身,跟在男仆身后离开。
宁独斋坐下,满怀怜惜地抚着她脸颊。
老大,他二十多年来遇过的动荡还会少了?可就没这一回,教他差点心神俱裂。尤其刚才,发觉她仍有鼻息的时候,他竟然感动到掉了眼泪。
那一瞬间,他蓦地发觉,她在他心里的地位——已不单单是他的人这么简单,可以说,她是他的命。
他不敢想,若刚才把屏风掀开,看见的是毫无生息的她——他肯定痛不欲生,说不准也跟她一块走了。
他捧着她的手,轻轻揉擦自己的脸,那股痛还残留在他心头盘旋不去,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没有她了。
他突然记起那一回他偷跑回家,却又一次被娘亲轰出门时,师父曾摸着他的头说了几句话——“记住了,你不是一般人。一般人从出生就有个家可以赖可以靠,但你不同,你是比其他人手苦,得靠自己去找,自己去挣,但你要知道,老天爷从小亏待人。你这儿少的,别的地方老天会补你的。”
当年听不懂的,在遇上她之后,他突然明了了。
爹跟娘给的那个家,是不能选的,命好的像恬儿,一出生就备受双亲宠爱;惨的就像他,千求万忍也换不到娘亲丝毫疼惜。
可出生定了不代表将来也定了,就像他遇上她,自她拉起他手说她喜欢他开始,温暖的火焰便一点一滴融化掉他心里的阴影,让他知道,就算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他,也是有人在乎,有人怜惜的。
她就是老天爷补给他的。
有了她之后,他发现幼时捱受的苦,感觉,竟没那么苦了。
是她的功劳吧,她把他的心伤给医治好了——用她满满的疼惜与感情。填补了他心世的匮乏。
他已经不能没有她,再也不能。
“恬儿……”他望着她脸轻喃:“听见我了吗?你知道你快把我吓死了?我这一辈子没这么惊慌失措过,前脚你才刚帮我穿上衣裳,跟我说午时见,后脚你就躺在瓦砾堆,动也不动的。不要这么吓我,真的,你不知道你有多重要——”
心里骤起的激动让他好半天说不出话。闭着眼喘几口气后,他按大夫教的,继续在她耳边说:“昨天有件事我一直忘了跟你提,钦差刘大人答应重新审理时家的案子了,你要赶快醒,睡饱了就起来了,万一错过金家被刘大人整治的好戏,可就后悔未及……”
稍晚,江叔派人来请宁独斋。两人站在清出的瓦砾堆里,江叔指着墙边的小洞说话。
“四爷,这几个洞,我怀疑就是小姐屋子垮下的主因。”
宁独斋捻了一撮土石嗅嗅,这个味道,要是他没记错。是硝石跟硫黄的臭味。
“有人用了火药。”
“我也这么认为。”江叔答。“只是,会是谁下的手?小姐心地善良,不可能在外边跟人结仇。”
他敛眸想了会儿。“虽然一时找不到证据,可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金老爷。”
“对!”江叔气愤难平。“眼下也就只有金家在打咱们家主意!这个金家老爷,想不到这么赶尽杀绝,气死了少爷不够,还想致小姐于死地——”
“四爷——”一仆役边喊边挥手。“您快来,小姐醒了。”
宁独斋一听,立刻跑了起来。
第10章(1)
房里,恬儿正在婢女的伺候下喝着汤药,见宁独斋急如星火地冲了进来。
“恬儿!”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她醒过来了。
“四爷。”恬儿望着他笑。刚才他还没来的时候,婢女同她说了许多事——包括他当着众人失控、哭泣的举动。
能被他这样重视着,她想,她满足了。
她扬扬手示意婢女退下。一待房里只剩他们两个,他立刻牵起她手,好确定这不是一场梦,“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脚呢,手呢?”
“头有点疼……”她摸摸自己后脑,那儿肿了一个大包。“大概是屏风倒下的时候,砸伤了。”
“我瞧瞧。”
他轻轻压了一下,她轻“嘶”了一声。
“真的,肿包不小。”他坐回她床边。“我刚才去过你房间,我怀疑这件事跟金家脱不了关系。”
“我不知道。”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她到现在还浑浑噩噩的,感觉像作了一场梦。“我只记得我走到屏风后面,正打算换件衣裳,屋子就轰的一声垮了下来,然后我就晕过去了。”
“你福大命大。”他执着她手轻捏着。“压在你身上的屏风。帮你挡下不少碎石,我刚从你房间过来,你房里的床啊桌子椅于,全被炸得破破烂烂。”
“你这么一说我才想到,”她表情很认真。“在轰一声巨响之前,我好像听见哥哥喊了一声——恬儿小心。”
他点点头,不无可能,或许真是好友冥冥之中帮了忙,要不怎么那么刚巧,她屋子里的东西几乎全坏了,就只有她没什么大碍。
他展臂轻轻将她拥进怀里,“你醒过来就好,从今以后,我们俩就睡同一张床,共用一间房,我就不信金家那帮人还有办法对你怎样——你知道吗?你把我吓坏了。”
她仰起头轻碰他眼睛。“我听婢女说,你哭了?”
他抓来用力一亲。“那个时候,要是我发现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大概也没办法活了。”
“别这么说,我不爱听这种话。”她按住他的嘴。
“听见我愿意跟你一块死,你不高兴?”他有些惊讶。
“当然不高兴。”她表情很认真。“虽然独自活着很痛苦,就像嫂嫂,哥哥走了以后她成天以泪洗面。可是我总觉得,活着就有希望,说不准将来还会遇上什么好事。”
“不会了,”他拉起她手贴在他胸口。“能让我另眼相看。还愿意打开心门喜欢着的女人。就只有你了。”
她瞠大眸子。她没听错吧?他刚才真的说了?他喜欢她?
“你刚才说——”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我喜欢你。”经历了刚才的震撼,他知道,有些事,他得趁她听得见、看得见,人安然无恙的时候表明。刚才那一刻,看着她躺在石砾堆里的时候,他真的好担心再也没机会亲口跟她说。
“我喜欢你,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才一眨眼,你就住到我心里好深好深的地方去了。但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太陌生,我竞拖到现在才弄清楚,原来那就是喜欢。”
她双唇颤抖着,噢。她好开心,她快要哭了。
“你瞧瞧我,又哭又笑的——”她用力吸气,可是眼泪还是滂沱地掉了下来。
“吓到你了吧?”他轻擦去她眼泪,还用唇轻轻吻着。“想我之前说得那么狠,你一定以为这辈子听不见我这么说的,对吧?”
她啼哭着点头。“我担心你娘带给你的伤害太大了,我一个人弥补不了。”
“那就多生几个娃娃帮忙补。”他往她腰腹一看,心想这里边该不会已经有了一个像她的女娃,或者像他的男娃。
“娃娃……”她一噎,好似从没想过这件事。
“怎么了?”他看着她表情。“你应该知道,我们夜里做的那些事,是会让你怀上孩子的吧?”
“我当然知道——”她轻按着肚子。而且她也已经想好,要是有了孩子,她一个人定会非常细心地照顾他长大。“你的意思是……打算让孩子叫你爹爹?”
他一愣。“你怎么会这么问?你怀了孩子,我当然是孩子的爹。”
“但这样一来,人家会怎么想你——”
她越说他越糊涂了。“我跟我的妻子孩子在一起,别人要怎么想我?”
她惊讶地眨眼。“你是说我吗?你要娶我为妻?”
老天!他皱紧浓眉。“你不知道吗?我不是早说过你是我的人了。”
她连连摇头,这跟她原初想的不一样,“我是你的人没错,但我不能嫁给你。”
这什么话!他突然怒火中烧。
但还不是生气的时候——他提醒自己,别忘了她才醒过来。
他重重吸口气。“说清楚,为什么不能?”
她扭着指头,半晌才挤出话。“嫁绐你,酒窖怎么办?我也不可能丢下嫂嫂,丢下小磊,还有江叔、王叔、掌柜他们——”
“谁要你丢下?”这事他早想好了。“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离不开时家,离不开酒窖跟那些醪、那些面,可你也离不开我——我没说错吧?”
他说对了。每一个字都对。
她捂住眼睛,因为眼泪又流下来了。
“傻瓜。”他轻轻把她双手拉开,直视她泪汪汪的眼。
“我、我本来是打算,留个纪念就好……”就像她拿走的酒杯,他送她的绶环,她会连同爱着他的回忆。一辈子留在身边珍藏。
只要被他抱过、亲过就好,她从不敢奢望能拥有他。
他摇头苦笑。
“你到现在还个明白?不只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了。”
她哇地扑进他怀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本来以为,我只剩下几天时间能陪着你看着你,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去奢望将来……”
“是我不对。”他轻挲她头发。“我应该再早一点告诉你,去祭拜时大哥的时候,我已经跟他禀明了,我会好好照顾你,绝对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但她还有疑虑。“那宁家堡怎么办?我没办法陪着你——”
“我想过了,”他望着她的眼说。“成亲之后,我们一个月宁家堡、一个月时家,两个地方轮流住。反正两个地方也才四、五天路程。我们来回也可以顺便运酒,两全其美。”
这主意——听起来还不赖,但就是辛苦他了。
“你师父那儿呢?他会不会不高兴?”
“你放八百个心。”他亲亲她额头。“我师父绝对不会有意见。只是有一点你得先依我,师父寿辰就快到了,你得空个几天跟我跑一趟宁家堡,拜堂同时见过师父。”
“这么快?”她眼泪终于停了。
“我还嫌慢。”他一拧她鼻子。“事情是这样的,我上头三个师兄,这几个月来也帮他们自己挑定了媳妇,师父他突发奇想。趁他寿辰,一块把婚事办一办,来个喜上加喜再加喜——我前两天才刚给师父写了封信。他若见我上头写了些什么,一定会吓一大跳,想说我南下买办料材,怎么连妻子也一块准备好了。”
“怎么说?”她不懂。
“你忘了,我以前多讨厌女人。老实说。遇上你之前,我压根儿没想过我会跟哪个女人拜堂成亲。”
“我好高兴……”她臂膀勾住他脖子,整个人埋进他怀里揉着。“想到从今尔后,再也没人能把我们俩分开……”
他正要捧起她脸亲着,外头突然有人来敲门。
“小姐、四爷,外边来了个杨巡捕,说钦差刘大人有请。”
“你请杨巡捕稍等一等。”宁独斋答。
她望着他问:“钦差刘大人找我们做什么?”
“当然是时家的案子,”他审视她略显苍白的脸蛋。“你身子还扛得住吗?”
“没大碍,只是头还有点晕。”她在他搀扶下慢慢站起。“不过你得说清楚点,刘大人怎么突然来了?我怎么都没听说?”
“本来打算昨晚说的,不过有人淘气。脱了兜衣丢到我桌上,正事我就忘了。”
她很清楚他话里的“有人”是谁,苍白的小脸终于有了些血色。
“我怎么知道——好嘛。你现在说也不算迟。”
他笑着刮刮她脸颊。“先走,其他路上再告诉你。”
宁独斋与恬儿抵达红桥府衙时,金老爷、黑臣虎等一干人。
全在衙上跪成了一列。
钦差刘大人高坐堂上,一旁是神色慌张的红桥陈县令。宁独斋跟恬儿一进堂里。金老爷和黑臣虎立刻瞪大了眼睛。
“你刚才不是说事情已经办妥了?”金老爷倏地望向黑臣虎,小声地质问:“怎么她竟然没事?”
“我底下人是这么说的——”黑臣虎接着看着一旁手下,被派去埋火药的两人吓得不敢抬头。
“黑爷,我们是真的看见那房子倒下了,可是……就不知道……”
刘大人惊堂木一拍。“你们几个,在那儿嘀嘀咕咕什么?”
“没没没、没事。”金老爷忙说。
宁独斋跟恬儿互看一眼,瞧金老爷跟黑臣虎吓成那样。他们几乎可以断定,塌楼的事铁定跟他们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