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得承认。时恬儿确实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姑娘,不论眉眼身段、举止、气度都比他接触过的名伎花魁要胜上几分——但他明白,她之所以惹得他心烦意乱,不全是长相缘故。
但此时他不愿也不想深究,为什么独对她有这等特殊反应,恬儿没读出他的心绪,只觉得他表情不太对,但不晓得是因自己而起。
“四爷想跟我聊铺里的事吧?”她主动提起。“今日下午您跟我提过之后,我反覆想了几回,我知道您的提议有其道理,可没办法,再怎么样我也不可能把时家这招牌摘下。”
他听出她的回答,全绕着他先前说的第二个提议打转。“怎么不考虑招个夫婿进来?”
说完,他的心竟不期然痛了一下——他是怎么了?他皱起眉头,不明白自己怎会有此反应?
恬儿摇头。自接下大酋职司,她便断了婚嫁的想望。不是看不起外边男人,而是她很清楚自己能耐。醉心酿酒的她,对一般大家闺秀擅做的事,根本不在行。
像缝衣绣补之类的针黹工作,她没时间也没兴趣;琴棋书画,她擅长的只有读书一样。至于厨艺,是啦。她是比寻常姑娘精了一些,但因为忙着酿酒,她难得腾出时间进灶房。
“说了不怕四爷笑,别看恬儿在窖里呼风唤雨,就以为我事事能干。恬儿没看起来的厉害。我真正懂的,也只有酿酒一样,出了这酒窖,我连外边姑娘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真的,愿意且胆敢娶我进门的公子少爷,百个还找不出一个。”
宁独斋挑眉。他又在她身上发现一样别人没有的优点——老实。不会半点花样就把自己说得跟大一样高。
她真的是奇葩。他难得对女人起了佩服,她算是头一个。
“你和我以为的十八岁姑娘完全不一样,不,就算是男人,也没几个有胆承认自己的缺点。”
她轻轻摇了摇头,回道:“我哪有什么特别?我只是知道,我的那些缺点不会因为我不承认而消失不见——而且,四爷不是外人。”
她最后这句话说进了宁独斋心坎。对女子怀着芥蒂的他,头回愿意承认,世间女子,不同是他想的那模样。
或许仍有少数几个——就像眼前的她,值得他信任、交往。
“既然你说我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你得多找个人来帮忙,你一个人,对付不了金家那帮人。”
她泄气一叹,这事她比谁都要清楚。“您知道要找这个人有多难?他不但得有担当,有能力对付金家老爷,而且还得有肚量,容我不让他插手酒窖的工作——”
说着说着,她心里浮现一个人选,就是他——宁独斋。
可他先前说了。要他统管可以,前提得先摘下时家招牌,挂上他宁家堡大旗。
想想也对,他跟她非亲非故,怎么可能老帮她处理金家的问题。
不到行不得已,她不愿走上这一步。她心底还是怀有希望,希望时家招牌,能在她手上传承下去。
见她一脸失望,他心又软了。“这样吧,在陈大人收回封令之前,金家我暂时帮你挡着,这段时间你可以安心酿酒。同时想一想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您愿意?”她一脸惊喜。
他淡淡地点头。要是不愿意。他不会说出口。
“不过我话说在前头,要我暂管,就得按我规矩行事。明儿一早你得跟所有人讲明,我在的时候,铺子里大小事全得经过我同意。”
“当然!”只要他愿意出手,不管他要求什么她都接受。“还有什么其他吩咐,四爷尽管说。”
宁独斋想了一想。对他而言,心怀不轨的金家只是个小麻烦,根本不是他对手,难缠的是官府。“暂时没了,我下午写了封信托人送上京了,俗话说恶人还需恶人治,官人也一样,我想不久就会有好消息。”
“多谢四爷。”说时,她曲膝欲拜。
宁独斋连忙仲手。“别这样——”
可他手一碰上她,一股微妙悸动窜过两人心窝。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股赧红悄悄浮上她脸颊。他看见了,心里又起了想触碰她的冲动。
他目光落至她微微噘起的湿润小嘴上,一阵心猿意马,脑子全是她红润小嘴的滋味。
不知那小嘴尝起来,会不会比花蜜还香?
垂头不语的她表情同样惊羞。她很清楚自己身体的反应——打从再见他,她眼睛脑袋总不时绕着他转,脸颊也老是红通通,像犯了病一样。
我到底是怎么了——她抬头偷看他一眼,正好被他逮着。
他眼睛,始终盯着她不放。
“那个……”心里一慌,她难得结巴。“时候不早了,四爷您赶了几天路,一定觉得累了。”
“还好。”理当他应该顺着她话,乖乖回房休息才对,可他偏不这么做。只因还想多看她一会儿。
她大眼一眨,忽然不知怎么接话。
“你呢?”他目光停在她微黑的眼眶下。“累了?”
知道他在看什么,她羞怯地摸摸自己脸颊,说道:“——有点。”
“走吧,我送你回房休息。”
“不用了。”她哪好意思。“我房间不远,几步路就到了,您也累了一天——”
“就是因为不远才更要送。”他不由分说。
见他坚持,恬儿不再辩驳,领着他离开酒窖。
行不过片刻,两人穿过镂空的月亮门,恬儿厢房就在树荫后方。
一弯明月,高挂在黑绒般的天上,浑身沐着银光的她,娉婷地像朵初绽的白荷,教人移不开眼。
“到了。”她停步转身,柔情似水地微笑。“四爷快回房休息吧。”
他望着不到肩高的她。留恋不舍地点点头。“明早见。”
她双目扫过他俊挺的面容,同样恋恋不舍地说:“明早见。”
第3章(1)
隔天一早,大际刚透出点光亮,酒窖已开始忙活了。恬儿一向起得早,酿上们刚捧出木桶子清洗,她已经包好头巾。一个一个和酿工们招呼着。
江叔走过来。“早啊小姐,怎么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她转头看着酒窖。“我惦记桶子里的醪,算一算,似乎是上槽的时候了。”
“您还真神通广大。”江叔领头走进酒窖。“顾醪的老六才刚要我们洗干净手脚,您就过来了。”
上槽滤酒是窖里大事,所有人包括恬儿这个领头在内。全都得下去帮忙。顾醪的老六负责把醪舀进小木桶中,其他人再一桶一桶扛到槽边,小心地注入洗净的绢袋子里。“槽”是一个没上盖的大木盒子,深度足有半个人高。恬儿力气小,打不起木桶,就留在槽边和江叔一块把装满醪的绢袋摆放好,很快地,槽口溢出通透清亮、蜜香浓郁的酒液,这是她永远看不腻的一刻。
忙了一个多时辰,大桶于里的醪全数舀尽,滤透出来的桂花酒也已妥善盛进酒瓮,就待贮进酒窖深处,一直要等两年,才能勾兑出窖卖人。
江叔装了瓶新酒过来。“小姐,难得遇上,您要不要带点教四爷尝尝?”
“还是江叔懂我,我正想说,您就拿来了。”她摘下包巾抹去额上汗滴。“对了,有件事忘了跟大伙儿提,我昨夜已经跟四爷说好了。打从今天开始,前头酒铺生意全权交给四爷发落,你们要是听到四爷吩咐什么,尽管去办,不用再来问我。”
酿工们停下手边工作互看。
其中一人说话了。“小姐,您打算把酒铺卖给四爷?”
“没的事。”就知道他们会误会。她好声细气地解释。“只是暂时。你们也都清楚我只会酿酒,外边酒铺生意,包括怎么对付金家人,我不是那么拿手。四爷愿意帮忙,我再高兴不过。”
江叔也有意见。“小姐的意思是——四爷愿意无条件帮助我们?”
她眨了眨眼,说真的,这事要是江叔不提,她还真忘了问!
“昨儿没说到这……嗳,总之,你们先把我的话记着,我这就去找四爷淡个清楚。”
“等等。小姐——”江叔追了过来,上上下下打量。“您就这样去见四爷?”
她瞧瞧自己。“是啊,怎么了?”
“不是我说您,”江叔叹气。“既然是去见四爷,您应该先回房换件衣裳才对。”
她一脸莫名,昨儿也是这么打扮啊!“我这么穿有什么不对?”
“不是不对,是可惜。”江叔循循善诱。“您瞧瞧您,明明生得花容月貌,却老这么疏于打点自己。就算少爷丧期未过百日,您换件亮眼衣裳,再簪两根金簪,应该不为过吧?”
“干么这么麻烦?”不是她不爱漂亮,只是觉得没必要;待在窖里,成天不是汗就是水,万一把漂亮衣裳弄脏不是可惜?
“这哪叫麻烦。”江叔叹气。“总而言之您听我一句,先回房换件衣裳再去找四爷。也好教四爷瞧瞧,您除了会做事。还是个标致的美姑娘。”
恬儿审视江叔,不知是不是她多想了,怎么觉得江叔似乎另有所图?
“江叔,您是不是在打什么歪主意?”
“哪有。”江叔答得多快,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神态。
“没有最好。”她点点头。“话说前头,人家四爷好意来帮忙,您可不要胡乱打什么主意,教四爷起了别扭,以后都不敢上门了。”
江叔扬了扬手,几句话藏在心里没说出口,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凑在一起,哪叫什么“胡乱主意”!
“好了,”她搂紧酒瓶。“时间不早,我找四爷去了。”
“记得,换件衣裳。”江叔仍不放弃。
她睨了江叔一眼,点点头,走了。
时家另一头,宁独斋下床,两名在门外久候多时的婢女立刻端来洗脸水。
大概是看惯了南方白皙清瘦的文质公子,一遇上宁独斋这种貌胜潘安,又壮硕健朗的男汉子,婢女便意乱情迷了。打自进门,两名婢女便时不时用肘顶着对方,偷瞅他宽阔的肩膀窃笑陶醉。
他对女人目光何其敏感。眉心一下皱了起来。
“四爷,小的帮您穿衣——”
一名婢女正准备取下外袍,没料到他一手抢走。
“没人叫你碰。”他阴郁的表情,写满他心头的不悦。
婢女吓一大跳。“四、四爷?”
“出去!”他毫不怜香惜玉。截至目前,唯一够格让他另眼相看的女子,只有时恬儿一个。其他女子,可没那么好待遇。
在他掌管的北堂,虽也有婢女,可全被教得规规矩矩,事情一做完立刻退下,要是他没问话,绝不敢多留一会儿,或者多吭一句。是他大意,因昨晚来的迟仆役他就忘了交代掌柜,不要找女人来伺候他。
要是她们安分点还好,可偏偏犯了他大忌,不但旁若无人地眉来眼去,还自以为殷勤地碰他东西。
时恬儿走来时,正好遇见婢女们哭哭啼啼跑离。
她招来两人。“你们俩怎么了,遇上什么事拉?”
“小的们也不清楚——”两名婢女抽抽噎噎,说了老半天,还是不明白自己哪儿做错。
时恬儿安慰她们几句,才一脸忐忑地走向客房。
乍听她们的说法,感觉像是四爷在乱发脾气,她在想是不是她说错或做错什么,才会教他一早心情不好,借题发挥了一番?
但想起昨晚——他送她回房时,心情还挺不错的不是?
她低头一望脚边的影子,暧,亏她听了了江叔的劝。还特地回房穿得体面点,照这情形看,恐怕是白费心机了。
她一叹。不管了,哥哥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和气生财,等会儿见了面,她先道歉再说。
做好准备,她伸手拍了拍门。“四爷,醒了吗?”
一听是时恬儿,穿好衣裳的宁独斋露出微笑。
他打开门,一见她的穿着,眼神倏地一亮。
她今早一改平日的简素,特意换上乳粉的对襟背子配上淡绿的八幅绸裙,插着一支雅致的珠簪。头一摇动,垂落的珠花便盈盈摇晃,很是好看。
“要出门?”他盯着她秀雅的脸问。
他这么一问,她突然忘了那两名婢女的事。“为什么这么问?”
“瞧你打扮得这么漂亮——”
他话一出口,两人脸上都有些赧红。宁独斋是因自己绝少夸人,且还是夸奖女人:恬儿则是因为欢喜,瞧他的表情,似乎挺满意她的妆扮。
女为悦己者容,哪个姑娘不爱听别人赞她漂亮。
她别开眼,纤白的指头轻捻着耳畔细发,那低垂的眉眼之娇媚,教宁独斋呆怔了半晌。
她缓缓说:“是江叔,他嫌我平常打扮太过随意,有失礼貌,才特意换了件衣裳——”她突然记起自己怀里的酒,笑盈盈地捧高。“这酒,是才刚上槽装瓶的,想说难得一遇,带来让您尝一尝。”
他接过弥足珍贵的新酒,刚一打开酒罐,淡雅的蜜香便萦绕鼻间。他不假思索打算尝个痛快,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
“早膳用过了?”她睁着大眼睛问。
啊,她不说他还真忘了。他一讪。“瞧我,一闻到酒,脑袋全空了。”
她立即将瓶子抢了回来。“这怎么行,还不准喝。”
他望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长这么大还没人敢跟他抢东西,还是当他的面,她是头一个。
他眨眨眼,感觉——还不坏。
“我去喊人帮您备膳。”
他突然接口:“不要婢女。”
“啊?”她停步回头。
“我不喜欢女人在我面前走来晃去。”
‘那我——”她心一惊。想起自己也是个“女人”。
“你不一样。”他马上说。“讨厌女人是我的毛病,一时半刻改不了。”
听他这么回答,她心里虽有些开心,可又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不过不急,她边走边想,等他用完早膳再聊。
两刻钟过后,吃罢的宁独斋跟着恬儿来到铺里的灶房。头发已见斑白的掌柜王叔站在廊檐下,一双眼精光铄铄,不断巡望底下人动静。
廊下十多个人洗菜、刷锅,铿铿锵锵声响不绝于耳。
一见有人慢了动作。王叔立刻拔高嗓门开骂:“混帐,光会动嘴巴,几个碗是要洗上多久?”
“掌柜,小姐来了。”一名洗菜的杂工喊道。
转头一见小姐身旁跟着谁,王叔表情相当微妙。
工叔一辈子忘不了眼前这张脸。六年前宁独斋初访时家,为了迎接贵客,王叔特意下厨烹了一道砂锅办鱼,本以为宁独斋吃了肯定赞不绝口,想不到只尝了一口。他便说此菜火气太盛、细腻不足,教王叔很是不服。
王叔心想一个毛头小子懂个什么,可没想到宁独斋为了证明自己,隔日借了酒窖灶头烹来一锅脉鱼。王叔一尝便知,真遇上高手了。
当时那几尾鳃鱼之鲜嫩,简直可叫汤浓凝脂,好吃到连骨头也舍不得吐出来——直到现在,王叔心头仍不忘那几条鱼儿入喉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