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极早,不,应该说四更天时,夏侯欢已经起身准备他的生辰宴。
辛少敏从睡梦中醒来,听祝平安解说才知道,原来皇帝生辰这天在礼部那头有很多繁文缛节得遵照进行,像是祭拜什么的,而且还得要钦天监算了时辰,才会教他一大早就起身准备。
“那你今日不就会很晚才回来?”辛少敏在他出门前才抓紧时间问。
“不会,我会早点回来跟你要礼。”夏侯欢附在她耳边低语着。
辛少敏楞了下,小脸缓缓烧红。“我是问你回来时还要不要吃点东西?”
“好啊,就当是吃宵夜。”说着,他就在祝平安张口催促时,在她唇上偷了个吻,教祝平安赶忙别过身,同一瞬间,辛少敏一把将他推开,小脸红通通得像是着火般。
夏侯欢逸出笑声,大步走出东暖阁外。
辛少敏瞪着他的背影,但想想他的心情似乎很好,所以她就大人大量地原谅他,蒙起被子睡回笼觉,直到快正午她才起床,梳洗之后,跑到厨房准备今晚的丰盛宵夜,顺便要将昨晚失败的栗子完美呈现。
一到厨房,就见成歆已经起灶替她熬药,而粥早已煮好搁在一旁。
“起得真早。”成歆瞧也没瞧她一眼地道。
“……早。”非得把话说得这么酸吗?不过看在他还是不辞辛劳地替她熬粥,她就不计较了。“对了,晚一点可以帮我把昨天放在地窖的那只鸡和肉片拿上来吗?”
虽说玉隽宫里的小厨房规模跟御膳房没得比,但是一应俱全,就连底下都建了一座地窖,据他们的说法是当冬天下雪时,他们会把雪存放在地窖里,夏天可以把雪取出弄成凉茶。不过,她下过地窖,认为那个温度要冻只鸡勉强可以,所以为了今天的丰盛宵夜,她昨天就已经请祝公公多拿了一只全鸡。
成歆睨她一眼。“我成了你的杂役了?”
“帮个忙嘛,成歆哥。”他今天是不是吃了火药了,好像脾气特别大。
成歆没吭声,她也识时务地走到灶边小桌,抓了把椅子就在桌边吃粥喝药,一会再把栗子拿到外头,打了桶井水慢慢洗。这一次她记得每颗栗子上头都划上一刀,省得又像昨天一样爆得满天飞,要真打到身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把栗子处理完毕,顺便再将今日备好的菜洗妥,放在一旁晾干。
第10章(3)
等一切准备就绪,天色渐渐暗了,这天气已经由秋快要入冬,整座彤园漫天艳红,萧瑟得只听得见枫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成歆替她把鸡取来,她只抹上粗盐,把鸡吊在铁架上,克难地盖上大蒸笼,底下烧着炭火,准备完成她内心里想象的瓮仔鸡。
“……我没瞧过有人这样蒸鸡的。”成歆看着她一副满意的神情,忍不住提出他的看法。
“晚一点你就知道了。”确定火候适中,她拍拍手站起身,往旁一指。“那个就交给你喽。”
成歆看着那一篓栗子。“你确定不会再乱跳?”
“不会,我有处理过了。”说着,她便往小厨房外头走。
“你去哪?”
“洗澡。”她毫无顾忌地道。
成歆不禁傻眼,不敢置信她竟如此坦白……
“我待会就过来,要记得一直搅拌喔。”她边走边说,目标温水池。大哥说过了,她可以到那儿沐浴,趁着现在没人,赶紧洗掉一身汗,晚一点等大哥回来陪他吃宵夜,祝他生日快乐。只是,不知道大哥现在在干什么,生辰宴到底安不安全?
忖着,目光望向彤园深处,却只瞧得见黑暗。
华若殿上,百官群聚,筵席直摆到殿外广场上,殿内丝竹不辍,舞伶助阵,热闹非凡。
夏侯欢坐在殿上主位,庞皇后坐在右侧,然而从头到尾,夏侯欢的目光只落在左侧的李贵妃身上,替她布菜递茶,嘘寒问暖,任谁看了都认为两人鹣鲽情深,一旁的庞皇后倒成了多余的。
“怎么了,这道醉虾不是你最喜欢的?”夏侯欢见李贵妃未动盘上的虾,索性动手替她剥虾,再送到她嘴边。“朕喂你可好?”
这动作看在庞皇后眼里,彷佛一再羞辱她,几乎快要教她坐不住,目光望向坐在下席的夏侯决,只见夏侯决朝她摇了摇头,不准她拂袖而去。
庞皇后见状,再恼也只能忍着气,突地她听到一声呕声,不禁侧眼望去。
“贵妃!”夏侯欢将李贵妃搂进怀里,急声唤着,“传御医!”
霎时,现场乱了起来,李铎已经起身上前,就连夏侯决也一头雾水地站起身,正打算询问。
“皇上,发生什么事了?”抢在夏侯决之前,萧及言沉声问着。
“李贵妃吐了,不知道是膳食不洁还是她身子不适,待御医诊治便知。”夏侯欢脸色极沉,像是极护着贵妃,不舍她受到半点疼楚。
李铎看在眼里,心底极为安慰,更认为自己的判断和决定再正确不过。
一会,守殿太监将御医给带来,御医静心诊脉,没一会随即舒眉笑道:“恭喜皇上,双喜临门。”
“双喜临门……”夏侯欢楞了下。“你的意思是说贵妃有喜?”
“正是。”御医喜笑颜开。原以为被急忙传唤上殿,是殿里出了什么大事,岂料竟是喜事,教他整颗心都放了下来。
李铎闻言,喜出望外,这可是皇上第一个皇子,意义重大。
夏侯决眯细了黑眸,不敢相信李贵妃竟在这当头有喜,打乱他的布局,心忖着李铎恐是已无法揽回,他得要加快脚步调回兵马。
“皇上。”贵妃娇羞地偎在夏侯欢的怀里。
“萧爱卿拟诏,朕要封贵妃为一品皇贵妃。”夏侯欢龙心大悦,当场加封。
萧及言还未应答,夏侯决已启口。“皇上,从古至今从未听过一品皇贵妃,皇上此举恐是于礼不合。”
“皇叔,这是朕的第一个皇子,朕封贵妃为一品皇贵妃有何不可?所谓礼教,总得要有先例,今日就让朕为贵妃首开先例。”夏侯欢笑眯眼,环顾殿内,问:“众卿可有异议?”
“臣等遵旨。”李铎为首,一些本在观望的官员,大半跟着唱和。
夏侯欢笑意更浓,目光落在贵妃身上,甜蜜地亲着她的颊。“御医,用最上等的药材替皇贵妃安胎。”
“下官遵旨。”
“来人,传朕旨意,往后送往玉德宫的膳食得要加倍注意。”他下令,轻柔将贵妃扶起。“朕的皇贵妃,朕先带你回玉德宫歇着可好?”
“一切由皇上作主。”贵妃抿唇笑得得意,经过庞皇后身旁时,还斜睨了眼,目光满是嘲讽,教庞皇后气得浑身发颤。
“王爷!”庞皇后抿紧嘴,不敢相信自己竟被糟蹋到这种地步。
打从大婚以来,皇上一直对她视若无睹,哪怕是共同出席的筵席,也从未正眼看她,如今更是当着她的面加封李贵妃,教她怎么吞得下这口气?
“稍安勿躁,本王多的是法子。”夏侯决哼了声。
“成歆,可以加一匙糖了。”辛少敏沐浴完毕,一回到厨房就闻到淡淡栗子香,赶忙喊着。
成歆睨了她一眼,将糖给洒进锅里,继续搅拌着。
“待会等到糖融化,这栗子壳的颜色变成亮褐色就可以盖锅了。”
“往后御膳房要是缺总管,我一定推荐你。”光用一张嘴就可以逼人做出膳食,这也需要一点功力。
“我要是能管御膳房也不错。”她走到他的身旁,冲着他笑着。
成歆正要开口,却闻到她身上刚沐浴完的清香,不着痕迹地往旁退上一步。
“皇上舍不得让你去管御膳房的。”
辛少敏挠挠脸,对于这种牵扯到感情的暧昧语句有些招架不住,于是转移着话题,“成歆,你想皇上大概什么时候会回来?”
“二更天回得来你就要偷笑了。”
“是喔。”意思是说还会更晚喽?是说……他可不可以别用这种暧昧字句?她知道大伙都晓得她和大哥之间的情事,可问题是她的身份是个太监,这个身份会让她很尴尬,想解释又怕惹大哥不快,她不禁怀疑,大哥想整的到底是谁。
“你压根不在意他后宫嫔妃众多?”
辛少敏抽动眼皮。“成歆,那些事不是我能控制的,多谈无益,对吧,倒不如咱们来聊聊,你怎么会懂医又懂厨艺的?”乖,她很明显地转开话题了,千万别再转回去。
成歆拿着大铲搅拌着砂石栗子。“那是因为我爹是城里的坐馆大夫,我娘则弄了个小铺子卖面饼。”
“是喔,所以你是跟在你爹身边学医,多少也学了点大概,跟在你娘身边看着,大抵也知道一些膳食该怎么料理喽。”
“我有个弟弟,他习医的天分就挺好的,一点就通,不像我得再三推估才敢下定论,不过要是论厨艺,我肯定胜他。”
“……你想他们吗?”
成歆沉默了下。“想又有什么用?”
“你不是知道暗道吗?难道你就不会想走暗道回去看看他们?”
“我要是私自离宫,天晓得下场如何。”成歆搅拌着,总觉得这大铲是揽在他的心底,教他脱口道:“少敏,你别把夏侯欢想得太好,他残忍的一面你至今还未见识过。”
“可那也是被——”
“他的残忍,有时就连我见了都会打从心底骇惧。”成歆神色冷肃地道。
第11章(1)
辛少敏怔怔地看着他,好半晌才道:“也许吧,我没见过无从下定论,但是如果我是他,我也会被现实逼得扭曲,不过我觉得就算他再怎么扭曲,他的心里还是保有一块净土,好比不管你如何造次,他都不可能杀你。”虽毫无根据,但她就是这么认为。
“那是因为我还有用处。”
辛少敏不禁笑了。“所以你认为有一天你没有用处时,他就会杀你?”
“少敏,你没搞清楚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不觉得我和他长得很像?”他刻意俯近她一些。
辛少敏动也不动,直睇着他立体眉骨和深邃黑眸,同样俊挺的鼻和略薄的唇。
“说真的,如果我不认识你们,在乍见的第一面,我一定会错认,因为你们不只是面貌像,就连气质都像,说是手足没人会怀疑。”
“一个皇帝不可能允许任何人撼动他至高无上的权力,尤其是一个面貌与他相仿的人,现在因为他失势,所以我能当他的影武者,随时为他挡死,就好比百年开朝筵席是我代他去的,是我为他中了毒,但当有一天他拿回权力,你认为我还能活着离开?”
辛少敏寻思片刻,“所以你认为大哥对你一再容忍退让,是因为你曾经救过他,是因为你对他而言还有极大用处?所以当你没有用处时,也就是你的死期?”
这话将夏侯欢形容得很无情,却又很有道理。
“当然。”
“那你为什么不逃?”她的发问让成歆不禁楞住。“你知道暗道,你知道如何离开皇宫,在他还未得势之前,你多的是逃的机会,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等着被他杀呢?”
成歆不语,像是快被人看穿内心,教他下意识地加快搅拌的动作。
“况且,如果你想反击,你可以杀了他,看是要假冒是他当皇帝还是离开皇宫都可以,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就是这一点,教她笃定成歆待夏侯欢是有份手足情。
“因为我怕他会查到我的家人,我怕他对我的家人不利。”成歆微恼道。
“不对,那是因为你已经把他视为家人。”见他神色微变,她更加肯定。“成歆,你身上的伤没有三五年是不可能好的,可这一段时间里,是谁照顾你?那段时间皇上发生什么事你会不知道?你会不知道他为了保住身边的人食毒?如果你不知道,你又为何会在身体康复后亲自下厨?不就是因为你不愿他再食毒。其实在你心里,你是感激他的,甚至是心疼他的。”
夏侯欢对他是愧疚的、感恩的,所以任由他造次,而他不愿夏侯欢内疚,所以再三挑衅……她忖着,不禁觉得他俩的心思真是相近得可怕,有时就连手足也不见得能够心意相通。
成歆恼火的瞪着她。“太恶心了,我都想吐了。”
辛少敏嘴角抽动了下。“我只能说,你们很有默契。”说词也如出一辙,真的有那么恶心吗?
“你……”
“等一下,差不多了,可以盖锅了。”甜味裹着栗子香,教她催促着。
成歆眼角抽搐,还是只能依指令行事。
“走走走,肉应该已经熟了,咱们先吃肉。”她拉着他到蒸笼前,把蒸笼拿起,将肉片先取出搁在砧板上,再将蒸笼放下。“那只鸡得要再等一会,熟得不透彻的话,口感就不好了。”
她找了菜刀,先把肉片切成一块块,铺在她早已洗好的菜叶上,一片菜叶包一块肉,搁在盘里。“吃吃看,我保证绝对好吃。”
“这菜是生的。”
“唉唷,肉生的都能吃了,何况是菜。”她快刀切好,全都包好了,见他还是不肯吃,哼笑着取过一块。“我替你试毒。”她咬了一口,满足感动得都快要掉泪
了。肉呀……她多久没尝到了,原来这就是瓮仔肉的滋味,多么令人想念。
成歆看她吃得无比满足,犹豫了下,还是拾起一块,嚼了两下,双眼一亮。
“好吃吧,就跟你说我是天才!这菜是生的,配着肉片入口,可以去掉肉的油腻,这生菜特有的鲜甜配上微焦的肉香才是一绝!”拜托,她都忍不住佩服自己了。
看着她飞扬的笑意,成歆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飞扬,笑意不自觉地爬上眼角,不过——“天才是什么意思?”
“天生我才必有用!”
她笑说着,他跟着放声笑着。“有意思。”
“吃饭本来就是有意思的事,就是要开心地吃。”就算有再多烦人难过的事横亘眼前,也要大吃一顿之后才有体力面对。
两人就这样吃得开怀,大快朵颐着。然而,眼见夜色愈来愈浓,小厨房外开始刮起了寒冽的风,夏侯欢仍未归来。辛少敏取起了瓮仔鸡,就怕放置太久让肉质变柴。
“大哥还不回来呀。”她喃喃自语着,站在厨房门口观望。虽说她看不懂圭表,但是她知道现在已经很晚了。
“今儿个生辰宴繁文缛节就够他头痛的了。”成歆缓步走到她身旁,发觉外头开始飘起小雨,随着刮骨冷风打进小厨房,便道:“到里头等吧。”
“嗯。”她走到小桌边,趴在桌上瞪着那只烘烤得皮酥焦黄的鸡,想等他回来再动手大卸八块。
“喂,今天也是我的生辰。”成歆坐到她身旁时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