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昨儿个你进宫了。”他状似漫不经心地攀谈着。
她吓了一跳,忙收回心神,应了声,“柳昭仪召我进宫。”不就是要她帮她灸灸石门穴,她是照办了,但皇上要是不宠幸,那也是没辙。
“那么,你必定听闻了后宫消息。”
柳艾闻言,思绪翻转飞快,猜测他的用意,便顺着他的话意道:“听说二皇子得了急病,太医束手无策。”
“听说是皇族特有的病。”他说着,斜睨一眼,果如他所料,瞧见她嗤之以鼻的神情。
“这么说也是。”皇族能有什么特有的病呢,不就是有人敲起了夺嫡的敁鼓罢了。“听家父说,相当不乐观。”也就是说,查不出是哪种毒。
“你想,如果是你,你解得了吗?”他突地停下脚步。
柳艾顿了下,看不见表情猜不出他的心思,但此刻抬眼又于礼不合……他就站在面前正对着她,分明是要逼她对视交谈,这又是为什么?
“……奴家不懂侯爷的意思。”
“院使女人说柳九姑娘是个医精,就可惜是女儿身。”他垂眼瞅着,总是看见她低垂的脸,真教人生厌。
柳艾哭笑不得,开心着却也难过着。父亲最大的遗憾是此生没个儿子承袭他的衣钵,也正因为如此才会纳妾无数,造就了后宅不宁。
“家父谬赞了,奴家不过……”感觉下巴被轻触了下,正疑惑着,她被抬起了脸,被迫正视他的眼,一双深沉似海的魅眸,冷若冰霜却又满是孤寂。
“与我交谈,不许再垂着脸。”
听着他霸道的命令,她的心莫名地扑通跳着,搞不清楚他的用意,又被自己失序的心跳扰乱,更重要的是,他怎能随意碰她。
不假思亲地退后一步,哪知脚底一空,教她惊觉后头就是湖泊,吓得她放声尖叫,双手不住地挥舞着——
花世泽一把抓住了她,她借力扑到他身上,四肢几乎缠上了他。“快走、快点!离开湖畔,快!”她近乎歇斯底里地吼着。
花世泽瞅着她苍白的脸,感觉她全身不住地轻颤,彷佛那湖泊会化成什么毒蛇猛兽追逐她,才会教她这个恪守礼教的闺秀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
她怕湖?
忖着,他已经走了几步,离湖畔远远的。
“可以下来了。”他说着,不知怎地竟觉得有些好笑,可是一见她那胆怯环顾四周的神情,笑意隐没了,总觉得心窝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她可以在太医院里与几位太医唇枪舌剑又手段圆滑,如今竟像是受惊的兔子,有种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柳艾直到心绪稳住,才从他身上跳下,一时间还止不住身上的颤抖,直到一双温热的手紧握住她的。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她盯着他厚实的手包覆着自己,如此地不合礼教,可这时她也管不了了,她需要个人帮她冷静下来。
“没事,我只是怕水……”
“为何?”
“不知道,打我有记忆以来就怕水,也许……”她笑得惨淡。“也许上辈子我是被溺死的吧。”
十三总是这样笑她,她却反驳不了,只因就连她都怀疑,要不此生她怎会如此惧怕,惧怕到一见湖泊就浑身僵直。
花世泽眉眼未动,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后,将她轻拥入怀。
柳艾瞪圆了眼,她从未与男子如此亲近,更想不到他意会如此造次,想推开他,却听他问:“你喜欢牡丹?”
“嗄?”她顿了下,不懂他无端端提起牡丹做什么。
“我问你话呢。”
柳艾张了张口,无奈地道:“不是喜欢牡丹,是喜欢画牡丹。”既然挣不脱,便由着他吧,最好有人经过杠见,到时候顺便把清白赖给他,能高攀这威镇侯府,她可是攀着了就不放手。
“既不喜欢又为何要画牡丹?”
“富贵吉祥啊,哪个人不求富贵吉祥?”画像里再添牡丹,讨喜度高。
他轻点着头,又问:“你喜欢什么花呢?”
“……芍药。”
花世泽轻笑出声。“芍药与牡丹不是挺相似的。”
“外形不但相似,内质也同样能做药。芍药的块根能入药,花瓣能入浴,香气浓而不艳,牡丹的皮与根能入药,花瓣能煎制为蜜饯,花香醉人。”
“既然如此,为何较喜欢芍药?”
“也许是喜爱牡丹的人多,所以我就偏爱了芍药。”就像家宅里的嫡庶,她喜欢芍药,就像是喜欢着没人爱的自己。
同样都美,同样都香,甚至芍药还比牡丹坚强,但世人却总爱着娇艳的牡丹,无人会欣赏芍药的美。
“曾经,我总错认牡丹与芍药。”他突道。
“嗄?”
“后来,我知道怎么分辨了。”
“是吗?”
“牡丹盛放枝头上,芍药藏身叶腋间,牡丹浓艳,芍药妖媚,尤其芍药的花期较晚,是初夏时的花中之王,我也偏爱芍药几分。”
他的嗓音低醇,在她耳边低喃如春风,彷佛噙着笑,教她不自觉地抬眼,唇角未扬,眸底却蓄着笑意。
她不禁想,他这些话有弦外之音,还是她多想了?
不管怎样,这一刻她唯一确定的是,她第一次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忘却了对湖水的恐惧。
他,转移话题,只为了安抚她吗?
第八章 后宫暗潮汹涌(1)
景阳殿里,柳艾屏气凝神地为柳葳针灸,直到三根针都落准了,她才点着了艾团,在落针处灸着。
“九妹,你道这还得要针灸个几回?”柳葳乖乖地躺在床上不敢轻举妄动。
“嗯,自然是多多益善,毕意这三个穴位可以让昭仪看起来气色更好,昭仪难道没发觉,如今气色瞧起来,比傅粉施朱时还要明艳动人?”
“那倒是,昨儿个巩贵妃直瞧着我,还在我脸上搓了两把,像是要确定我到底有没有敷粉呢。”柳葳扬笑轻声说道,那双眼像是会笑似的。
柳艾睨了眼,不否认柳葳确实是个差人,如出水芙蓉,美得夺目,可谁会知道这张娇美的脸庞底下藏着无数肮脏的心思。
“昭仪近来和巩贵妃走得近,这样好吗?”她不着痕迹地打探着。
要不是为了替花世泽打探消息,她可不会三天两头就进宫一汷替柳藏针灸。
一想起花世泽,她心里就一阵骚动,明明是那般冷情的人,却为了安抚她而搂她入怀……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抱着,要她如何心神不动,哪怕明知他不过是想利用自己。
“你听见宫里的传言了?”柳葳微眯起眼问。
“唉,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二皇子如今病得正重,宫里人心惶惶,不知道要选哪边站,昭仪自个儿还是明哲保身的好。”她话说得诚恳,担忧的神色表现得恰如其分。
柳葳撇嘴笑得又冷又艳。“我是傻的不成,该怎么做,我会不知道。只是我是个新人,总是得要处处讨好,不能关着门不让人家来吧,一个小小昭仪,可是得罪不起贵妃的。”
“那倒也是,难为昭仪了。”柳艾轻点着头,时刻一到就轻捻着针,灸得十分小心。“可是,我方才进景阳殿前,听宫女说好像四皇子也病了。”
“是吗?”
柳葳眸里乍现的精光,哪怕眨眼便隐藏得极好,但还是教她察觉。
这个笨蛋,她竟与这事牵扯上,脑袋到底在想什么?难道她会不知道一个行差走错,整个柳氏家族都会跟着陪葬?
“大概是错不了,淑妃的椒和殿里有太医进出着。”柳艾收妥心思,置身事外地道:“先前我问过爹爹了,爹爹说这病极为古怪,却又不是毒,教人摸不着头绪,如今只能跟其他皇子隔离。”
“这样啊……可要是皇族特有的疾病,恐怕隔离也无用。”柳葳笑意浅淡,像是在盘算什么。
“要是皇子们一再出事,皇上一旦无嗣,说不准被囚禁在边境的祁王就要坐收渔翁之利了。”柳艾不着痕迹地提点着,就盼这场夺嫡之战能尽快落幕。
十年前皇上登基时,已经祁王不满皇上以束发之龄登基,发动宫变。当时到底有多凶险,她年纪小无以得知,但有时听太医院里出入的太医、宫人谈起,可以想像当时是九死一生,皇上是踩着无数人的血而登基的。
当于当初宫变时,祁王并不在京城,只能强冠罪名将祁王流放边境,但谁敢说现在的朝堂上再无祁王一派?时局未稳,后宫又乱,这一整个内忧外患,到底是谁想逼死谁。
柳葳嗤笑了声。“再怎么轮也轮不到祁王爷,皇子们一个个都还好好的,这算了算皇后的大皇子,端妃的二皇子,贵妃的三皇子,淑妃的四皇子,贤妃的五皇子,德妃肚子里那个没了,可雅妃肚子里还有一个……皇上子嗣就有六个,你担心什么?”
“希望是如此,我只担心昭仪的安危。”
柳葳垂着长睫不知道在思索什么,突道:“听说你在威镇侯府住上几个月了。”
“嗯,快四个月了吧。”
“怎么都没听你提起?”
“这要说什么呢?又不是好差事。”柳艾皱着眉,轻摇着头。
“是吗?我以为你打算飞上枝头当凤凰呢。”柳葳说着,眸底闪过一道阴狠。
柳艾故作惊慌地抚着胸口。“昭仪想哪去了?那可是威镇侯府,我哪里高攀得起。昭收就不知道我在威镇侯府里步步为营,就担心长公主一时有恙,我就不知道会落得什么下场。”
“你怕什么,长公主本就体弱,心思又重,一年半载的根本安养不好。”
“这事咱们知情,可威镇侯会这么想,皇上会这么想?”柳艾苦着脸,手上的动作没停下。
“在位者是不管那些的,只管看成效,可长公主下不了重药,想医得有成效,怕要再费上几个月。”
“那你就劝劝长公主,要她好生安养,别老是往宫里走动,要是不小心染了皇族的病,后里可就不堪设想。”
柳艾心里一惊,明面上埋怨地瞅她一眼。“昭仪,你当我是什么呢,长公主是我能劝的吗?”柳葳这是怎地,难不成她连长公主也敢下手?就为了不让长公主插手后宫之事?
“跟你说笑的,瞧你认真的。”
柳艾可怜兮兮地努了努嘴,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心里却不住地盘算,这夺嫡一战的幕后主使到底是谁?
她知道,柳葳是没本事作全盘计划的,但柳葳极可能献计又献了什么。柳葳懂得粗略的医学,对用药也颇懂,但毒……她不认为柳葳能够弄出连爹爹都解不了的毒,再者宫中进出的货物都严格控管,要从外头运毒几乎不可能,而宫中司药局里的药品是管制的,领用都有登记。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是说,毒藏在禁卫无法搜查之处?
最要紧的是,这事她到底该不该跟花世泽说?
柳艾这一辈子甚少感到后悔,因为她行事必定反覆推敲才行动,然而眼前的状况直教她暗骂自己,竟为了维护柳家而险些害死长公主。
就说了,无月的中秋夜,肯定是个坏兆头!
“稳下来了吗?”隔壁暖阁里传来柳至衍的低嗓。
“已经稳下。”柳艾下完最后一针,诊着脉患,眉头不禁微皱。
她简直不敢想像,自己随侍在旁,竟还让长公主出了差池!她明明每样膳食都以银针试过,甚至还特地要了只鸟儿试毒。
结果,她却眼睁睁地看着长公主在自个儿面前倒下。
吸了口气,看了眼长公主苍白的面容,她起身让宫女伺候着,拉过屏风,才走到隔壁暖阁。
一进暖阁,她随即闻到一阵血腥味,抬眼一看,除了父亲和数位太医,就连皇上和花世泽都在场,她赶忙施礼,随即退到一旁。
“状况如何?”柳至衍沉声问。
“我给长公主下了华盖、紫官、玉堂和膻中穴,诊其脉,脉显结脉与革脉,这是好转之象。”
“没有出现代脉?”柳至衍再问。
“没有,长公主的脉象一直以来是结脉,但方才诊出革脉,脉息沉数细,反是有所变异之脉,女儿认为这反倒是有利于长公主的病情,教女儿不解。”这一点她确实无法理解。
中毒者一般会诊出代脉或结脉,但因为她熟悉长公主的脉象,只要脉息有丁点变化,她便能推算,而长公主一开始的脉确实是有中毒迹象,可不到一刻钟,脉息立变,教她摸不着头绪。
“柳院使,长公主的状况宄竟如何?”当今皇帝华重盛不耐地问道。
柳至衍随即上前躬身道:“皇上,长公主目前状况无虞。”
“是毒吗?”华重盛面露杀机地道。
“以其脉象看来,并非是毒,极可能是长公主在宴席上吃到了不适宜之物。”
华重盛看向一旁垂首不语的柳艾,口气不善地道:“柳院使,令千金在威镇侯府照料长公主一段时日了,今儿个中秋宴入宫随侍,岂会连长公主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都不知道。”
站在华重盛后头的花世泽紧绷着脸不语,但见柳艾随即跪在华重盛面前,道:“皇上息怒,一直以来长公主阴盛寒积之征,民女不敢下重药,以外针内药并用而下,长公主已有所起色,然而今日晚宴恐有药膳,再加上民女所施药方,造成药效加乘,因而使长公主昏厥。”
华重盛微眯着眼,回想长公主今日进宫,气色确实比往常要好上许多。
感觉皇上怒意稍缓,柳艾才大胆再言,“不知能否请皇上差人告知长公主宴上所食用的药膳食料,好让民女确认宄意是何物造成长公主昏厥?”
华重盛沉吟了会,交代了一旁的贴身太监,随即再问:“长公主确实无恙?”
“回皇上的话,长公主确实无恙,民女一刻钟后会再施针一次,最多半个时辰内长公主便会苏醒。”
华重盛松了口气。“长公主一醒,立即差人通报。”
“遵旨。”
“摆驾。”
“恭送皇上。”一行人随即作揖,恭送皇上离去。
暖阁里几位太医在柳至衍的命令下,先行离开。柳至衍本是要留下,却在花世泽上前说了几句话后,神色微变地匆匆离开。
柳艾起身便幽幽地道:“侯爷暂且在这儿歇息吧,长公主一醒,我会先告诉你的。”
“真不是毒?”
柳艾顿了下,咬了咬唇。“理该是毒,但最终反倒是出了好的脉象,我怀疑有人以示警的手法,添了微量的巩固,而其毒有强心之效,反而对了长公主的病征,只是剂量微重,导致长公主承受不住厥了过去。”
“所以母亲确实无恙?”
“确实无恙,但要是再受一回,我就无法保证。”换言之,是要他尽可能地让长公主待在威镇侯府里养病。
她垂首等待许久,等不到下文,怯生生抬眼,就见他不掩怒气的目光正瞪着外头,而他的脸色异样的苍白,不及细想的,她探手诊他的脉,脱口道:“你受伤了?发生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