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稳稳睡了一晚,翌日一早裘化真让小丫鬟伺候梳洗,换上一袭堪算体面的襦衫裙,将长发挽成简单的髻。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这张脸长得就是一副穷酸样,真不知道是怎么骗过赖大老爷的。
不过,她想只要好好地补一补,多长些肉,这张脸该是会好看些。
走出门,一阵凉风袭面,她微眯起眼,瞧着跟在小清身边的赖老太太,眼角忍不住抽搐了下。
跟在小丫鬟的身后朝主厅的方向而去,裘化真刻意放慢了脚步,用极轻的声音问:“小清,老太太跟着做什么?”该不会一个不小心,她这副躯体就要换人作主了吧,哪怕这张脸她不是挺满意的,但好不容易活了,她可不会轻易放弃,任人抢夺。
“老太太说想跟着,想瞧瞧你怎么替她打理这笔烂账。”小清跟着将声音压得像气音一样。
裘化真莞尔勾唇。“小清,你不用压低声音,只有我听得见。”
“唉,忍不住就学你了。”
“是说……这躯体我已经占住了,应该不会有人再来抢吧?”这才是教她真正担忧的事。
小清不禁掩嘴低笑。“化真,不都跟你说了,想借尸还魂还得几分运气,况且时辰一到不入地府,鬼差会来逮人的。”
裘化真猛地停住脚步。“那……我会被逮吗?”要死了,她压根没想过这问题。
“这……应该是不会的,毕竟你已经还阳了。”
裘化真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问:“你呢?”
“就避着呗。”小清无奈干笑着。
“真能一直避着吗?”
“就避到不能避为止。”
换言之,小清是不可能一直伴着她的,到最后,她依旧会是孤单一个人……不知为何,“依旧”这字眼就这样自然地冒出,教她疑惑地微眯起眼。怎会认为是依旧孤单,难不成她在世时就是孤单一人,害怕孤单吗?
“你就别胡思乱想了,横竖有书生在,短时间内是不成问题的。”
裘化真回过神,不以为然地皱着眉。“可我从昨儿个就没瞧见他。”虽说她和书生少有交谈,但好歹是她一张眼就瞧见的人,要是突然不见,她难免失落。
“他……化真,已经到了,我就不跟你说了。”
裘化真抬眼望去,就见门扇敞开的厅堂里已经坐了几人。
很好,是要来场大会审,探探虚实是吧?既是如此,她也就不啰唆了,因为她还没吃早膳,饿不得的。
进了厅堂,便见赖大老爷就坐在主位上,两名和他面貌相似的男人分坐在左右下位,而椅边还摆着拐杖的,大抵就是听说摔下马的赖三老爷吧,至于身旁面色苍白的少妇应该就是三太太了,毕竟赖二太太她昨晚还见过,不会错认。
“见过赖大老爷。”她袅袅婷婷的屈了屈身。
在场人眼神或是诧异或是疑惑,只因她面黄肌瘦像个乞儿,可偏偏这屈身之礼做得恰到好处,举手投足之间有种说不出的气质。
“裘姑娘,我跟你介绍,这一位是—— ”
“见过赖二老爷。”她噙笑唤着。
赖大老爷微诧地看着她,然话都还没出口,便听赖二太太赵氏轻笑道:“大伯可千万别如此轻易受骗,这丫头我昨儿个在市集上瞧见呢,和一些街坊邻居有说有笑,怕是从街坊们的嘴里知晓咱们家里的情形,要是早知道小叔摔断了腿,那么要猜出我相公,可就压根不难了。”
赖大老爷听她这么一说,尽管觉得有理,但被当面打脸,面子总有些挂不住。
裘化真笑意不变地道:“二太太这说法也是相当有理,我初来乍到,一身穷酸,莫怪昨儿在街上还被二太太当成乞儿呢。”
“二弟妹昨儿个就见过裘姑娘了?”赖大老爷问。
“不过是一眼。”
“不只一眼,当时我跟二太太说了,那孩子中了毒,二太太还当我胡说八道,差人赶我呢。”裘化真一脸无辜地皱了皱鼻子。
赵氏神色一沉,还未开口,便听赖大老爷急声问——
“裘姑娘何出此言?民儿,小犬从小底子就弱,这些年是堆着药材娇养着,怎会中毒?”赖府上下就一个孩子,不须明说都知晓她指的是他儿子。
“大伯,她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乞儿,你还真信了她?”赵氏冷冷嗤笑了声,哪怕赖二老爷示意她噤声,还是把话说完。
“赖大老爷,这事好办,找几名大夫进府诊治就能观得一二。”话落,像是想起什么,她又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对了,千万别找赖府看惯了的大夫,最好能多找几个,如此最为公正。”
这话一出口,彷佛暗指赖府里有人与大夫共谋,赵氏哼笑了声,凉声道:“大伯,近来咱们家里不安宁,还要再找个乞儿弄得更加鸡犬不宁吗?”
裘化真瞧赖二太太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猜想她肯定早有万全准备,看来自己必须使个可以立竿见影的手法。
忖着,余光瞥见小清站在门外的担心模样,她不禁有些好笑,抿了抿唇,诚意十足又无奈地启口,“赖大老爷请宽心,我呢也不是无故进了赖家的门,实是受人所托,不得不来。”
“这话又是怎么说的?”
“其实,我是受赖老太太所托才上门的。”
话落,现场几双眼整齐划一地瞪着她,连从头到尾都没吭声,瞧她一眼都嫌懒的三房两人,都忍不住盯着她不放。
“丫头,你在街上打听了那么多,难道你会不知道老太太早已仙逝?”赵氏哼笑了声。
“知道。”裘化真点着头,脚步微转,朝小清身旁的方向指去。“赖老太太现在人就在门边上。”
蓦地,所有的目光跟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然而那里却是空空如也。
瞬间,几个人有种像是被人唬弄,却又觉得并非那般单纯,想要求个明白又不知道该如何启齿,怕被当傻子却又想当个聪明的,实在是教人左右为难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装神弄鬼的丫头,你倒是说说老太太长得怎生模样。”赵氏嗤笑了声,压根没将她当回事。
裘化真直睇着小清那张皇失措的神情,得用力地抿着唇,才能不教笑声逸出口。“用嘴说怎么说得准呢?倒不如借我文房四宝,咱们纸上见真章。”轻咳了声,她从容自信地环顾众人。
当下,赖大老爷差下人送来文房四宝,裘化真就当着众人的面提笔作画,边画边打量着赖老太太。
当形体开始在她笔下成形,原本半信半疑的目光转为错愕惊诧,甚至不住地朝她望去的方向一再观望,彷佛真能瞧见赖老太太就站在那儿。
“化真,你怎么知道自己会作画?”小清站在桌边问。
裘化真瞧她一眼。“这犹如神助,是神握着我的手作画。”小清的问法彷佛早就知道她会作画,但她现在问不得,她得将这场戏演完才成。
小清不解地偏着头,听见后头有人道:“裘姑娘,你在跟谁说话?”
“自然是令堂。”裘化真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不唬人,她的身边五步内瞬间净空了,就连赖三老爷都拄着拐杖跑到厅堂一隅,动作之快,教她怀疑他的脚根本没伤。
她凉凉地打量众人,用余光扫过赵氏,就见她脸色忽青忽白,哪怕嘴上说不信,可心里已经有信几分,所以才会静悄悄地站在一头。
唉,说到底,这赖家三个老爷肯定是干了不少亏心事,要不为何一个个都闪得这么远?也好,如此一来,她拿得才不会手软。
“对了,赖老太太提起过,为何没替她戴上那只掐金丝翡翠手环?”要让他们更加相信,这条小清替她问出的第一手消息非说出来吓吓他们不可。
如她所料,这话一出口,众人的反应先是狠狠一震,而后面面相觑,随即将目光锁定在现场两名女眷上。
“我不知道,最后替婆母穿戴的都是二嫂子,不关我的事。”赖三太太辛氏赶忙澄清,就怕自己成了代罪羔羊。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赵氏身上,不过,除了裘化真以外,尚有一人脸色难看的垂头不语。
当然,这一幕自然也没逃过裘化真的眼,不等赵氏解释,她随即抢白道:“可是赖老太太说是赖二老爷呢。”
简直像是连环爆似的,连个喘气的时间都不给,众人的目光移来移去,一见赖二老爷垂着脸,真相不审自现了。
这么一来,更印证了裘化真不可思议的能力,只差那么一点,大房和三房几乎要跪地膜拜她了。
第二章 靠本事求填饱肚子(2)
裘化真眉眼未抬,嘴角微微上扬着。其实赖老太太并非话多之人,昨儿个提的不外乎是要怎么救她的宝贝孙子,压根不在乎自己受到委屈。她只能从有限的消息里虚虚实实地试探,再机灵地杀出血路,这才是她这聪明人的做法。
她暂搁下笔,环顾众人,语重心长地道:“其实赖老太太话不多,反倒是贵府上尚有不少孤魂飘荡,好比是莫名被打死的小么儿,抑或者是哪房的姨娘庶女。”她每说一句,就见有人心虚地别开眼,教她不禁好笑自己猜得真准。
唉,大户人家大抵就这些套路在走,为了能让自己活得好,旁人怎么死都无妨,可他们到底知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
一群欠教训的家伙,她可不像赖老太太那般好说话。
“老太太心慈,要我别张扬,别惹到县衙里,所以这些话我就在这儿说就好,只是当你们在老太太房里翻搜体己和那个装了契本的匣子时,都不知道老太太就坐在床上,更没瞧见那些孤魂们全都守在房外,好比现在—— ”她的手才刚随意一指,随即听见杀猪般的鬼叫声。
她暗吁了口气,瞪着怕得鬼叫的赖三老爷,不禁暗啐这男人真不像男人!
这宅子里除了赖老太太,她还没瞧见其他的孤魂野鬼呢,也亏他叫得这般起劲,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干了多少坏事。
“所以咱们府里不安生,全都是这些孤魂作祟?”赖大老爷忙问着。
裘化真眼角抽了下,暗骂朽木不可雕也,明明是活着的人问题才大吧!可她脸上表情再真诚不过地道:“赖大老爷,你可相信我?”
“信,我当然信。”赖大老爷忙不迭地道。
“那么,接下来我要说的事,希望你务必做到。”
赖大老爷向前一步,余光瞥见桌上画作,倒抽了口气后,忙道:“裘姑娘尽管说。”他简直不敢相信,她笔下所画的母亲,竟是穿着入殓时的衣着和首饰,任凭她在外怎么打听,若非亲人是绝无可能知晓的。
她是仙姑,货真价实的仙姑!
“昨儿个晚上我住进了贵府,饭后因要消食在园子里走动,可谁知道走到一半,赖老太太便将我引进一座院落,直指着院落里的花草,我本是不解,后来仔细一想,那院落里开满的紫色小花不正是附子花吗?”
话落,赖二老爷随即错愕地看向不发一语的赵氏。
“……附子是可治心疾的药材之一。”赵氏硬着头皮道。
“确实是,可附子的炮制过程相当繁复,一个煎制得不经心,这毒去不尽,反倒教药成了毒,一旦喝下附子毒,轻则恶心腹痛,重则一命呜呼,要是日日喂食,便会开始头晕目眩,身虚体弱,走两步就喘,甚至到最后犹如犯了心疾而亡。”裘化真说得慢条斯理,却是一步步地走近赵氏。
赖大老爷听完,直觉得她说的病症,简直就像是他和儿子犯的,不禁狠狠瞪向赵氏。“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大伯,没有真凭实据,何以尽信她说的话?”赵氏也怒不可遏地起身。“婆母去世时,大伯不是没有怀疑,还让仵作验了毒的,可实际上有验出毒吗?吴大夫不也说了,要是中毒,唇会发青,可婆母去世时神情那般安详,甚至还唇色红润,哪里像是中毒了?”
“这……”
“吴大夫的说法也没错。”裘化真突地淡淡抛出一句话,瞧目光都落在自个儿身上,她才慢悠悠地道:“不过,一个犯心疾而逝的人,唇色会红润吗?”
一句点醒梦中人,一针见血地扎得赵氏当场哑口无言。
“赖二太太,赖老太太就站在这儿,你敢当着她的面说,你从没有喂过她附子毒吗?”裘化真随意一指,润亮水眸直瞅着她。
赵氏捏紧了手绢,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不信她,认为她只是在装神弄鬼,可偏偏她又说得言之凿凿,教她心生疑惧。
裘化真也不急,煞有其事地扳着指头算。“赖大太太一条命,赖老太爷一条命,二爷房里的姨娘一命,还有丫鬟……”
“别想全都算在我头上!老太爷和丫鬟的死与我无关!”赵氏发狂似地吼了声。
“那么,其他的都与你有关啰?”裘化真笑嘻嘻地问。
赵氏一愣,惊觉自己竟脱口认罪,颤巍巍地看向身侧的夫君,冷不防地被扇了个耳光,打得她钗倒发乱。
“都说是最毒妇人心,可我心底是信你的,你、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给我说个分明!”赖二老爷怒声吼着。
赵氏见大势已去,抿紧了唇,哼笑了声。“我这是为了谁呢?老太爷将家业都交给大伯,婆母又疼着小叔,你呢?你一事无成,我又没有个孩子傍身,还要忍受你在外头养外室……眼见老太爹死了,婆母心里只有小叔,再这样下去,你还能成什么大事,我又要如何是好……”
“你给我闭嘴!”赖二老爷恼羞成怒地再扬起手,却被赖大老爷一把抓住。
“好了!”
“大哥……我对不起娘,对不起娘……”赖二老爷双膝跪下,泪流满面。
赖大老爷尽管怨怒难休,但身为大家长,总不能在外人面前处置家里人,只能忍着气,对着裘化真道:“裘姑娘,早膳该是备好了,不如先回小院用膳。”
“早膳不急,倒是……”裘化真煞有其事地看着赖二老爷跪下的前方,突地眉头皱起。“老太太,你是真胡涂还是假胡涂,在这当头要将装契本的匣子交给他们?这我可不愿意代劳呢。”
一听到装契本的匣子,一伙人的眼都亮了。这可是他们在老太太院落遍处找不着的匣子,价值连城的匣子!
一伙人聚精会神地看着裘化真,等着她的下文。
“老太太,你自个儿瞧,你娇养的三个孩子,在你死后只顾着翻箱倒箧找契本,如今你还要乖乖地将契本送上,难道你是真不知道太过娇养的孩子只会败光你赖家的祖产?我不会答应的,至少要等上三个月,我看他们的表现再作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