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就这么着,我先写张解毒药方,让人抓药后,府里的人都先服下吧,一两帖就能见效,毕竟你最挂念的就是那孩子嘛。”话落,她提笔快速地在纸上写下药方,递给了赖大老爷。
“裘姑娘,那匣子……”赖大老爷必恭必敬地接过药方。
“三个月,就给你们三个月的时间,要是到时候你们依旧不懂检讨,就让契本永远搁在不见天日之处吧。”至于要怎么处置赵氏,那也是他们赖家人的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赖大老爷赶忙承诺,让婆子领了几个丫鬟送她回小院。
回到小院,原本伺候她的小丫鬟被指往厨房备早膳,其他婆子丫鬟也都教她给打发走,小清才赶紧凑了过来。
“化真,你真的是好大的胆子,要不是会作画,该要怎么证明你瞧见赖老太太?”
裘化真斟杯茶浅啜,略略嫌弃凉透的茶带着苦涩。“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知道我一定会画,而且还能画得好。”
“还有赖老太太分明没说那么多,这府里的孤魂也……”
“那就像是一种话术,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们要是一个个都行得正,就不会信了我那些话,更不会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裘化真说完,突地嗤笑了声。“我在想,我生前肯定是个骗子,要不这谎话怎能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的。”
“才不是呢。”
“你又怎么知道?”
“……如果你真是个骗子,就不会还给他们解毒药方,也不会真的照着赖老太太所愿去做。”
裘化真听完,唇角勾得更弯了。“我可没全数照着赖老太太的心愿走,那契本我才不会这么容易的交给他们,我又不是老太太那种专宠败儿的慈母,我要好好利用这个秘密,等到契本现世时,便是我狠捞一票后。”眼见快要入冬了,她打算在赖家赖到过年后再离开。
小清张了张嘴,化为无声叹息。难怪,无端端地提起匣子……方才赖老太太早就被升起的日头给逼到暗处去了,哪里还在厅堂上,也真亏她能够独演一出戏,把人给唬得一愣一愣的。
裘化真当没听见她叹气,目光微微迷离了起来。“说来也真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是我也曾见过有人栽种了一大片什么,将药当毒般用,可……又不是那般清楚。”
就如昨晚,她瞧见那一大片的附子花时,脑袋不断地浮现一种花,那金银双色的花朵,不就是金银花吗?金银花是解毒剂,再怎么搭药都不会变成毒药,可为何她会如此认为?
“别想了,早膳端来了。”小清小声提醒着,省得她自言自语,吓得外头的小丫鬟不敢进门。
裘化真往门口望去,果真瞧见迟疑地顿在门口的小丫鬟,赶忙招着手。“还不快进来,我都快要饿死了呢。”
瞧瞧,今儿个的菜色丰盛了许多呢。
赖家人,还真不是普通的现实啊。
元宵佳节正午时分,寒意冻骨,然而走在街上的人潮依旧不减,就只为了瞧瞧大街上悬挂的各式灯笼。也正因为如此,将重阳城里几条大街给挤得水泄不通,进城的马车非得绕道而行不可。
费了好一会的功夫,马车终于停在悦来客栈门前,负责驾马车的男子还未踏进大门,掌柜的随即迎向前,热络地寒暄起来。
“爷,照旧吗?”掌柜的寒暄几句后,问起了正题。
“不不不,我家主子说干烧虾带到默林县时虾子都缩起来了,看起来压根不美味,今儿个要点的是芙蓉糕,记得里头要添松子和枣仁,再来一份炙烧鱼片,还有上回给了客栈那份五彩羹的做法还记得不?”
“记得,多亏爷儿给的食谱,那道五彩羹现在可说是咱们客栈的招牌了。”掌柜的最喜欢这种客官了,赏了食谱自求做出一样的菜色,这有什么难呢?难的是没有新颖的食谱。
“那就动作快点,今儿个咱们爷要赶在城门关前回城。”
“要不要先替爷留几间上房?”
“两间。”男人浓眉大眼,笑时有几分大孩子般的爽朗,敛笑时又沉郁吓人。
“知道了。”
男人见掌柜的吆喝着跑堂的,自个儿便倚在门边候着,瞧着马车前座上闭目养神的同僚,再看着街上的熙熙攘攘,不禁头疼得皱起眉。
待会到底要怎么快,才能赶紧前往默林县再赶回重阳城呀?
正忖着,听见一楼食堂里有人高声说:“真的,真不诓人,我亲眼所见,还能假得了吗?”
“真有这么神奇来着?”
“就这么神奇,那仙姑不过就在那妇人的胸口轻按了几下,那妇人马上就醒过来,你要说那妇人是与仙姑作戏也不可能,那妇人是布庄掌柜的妻子,性情敦厚又怕生,自个儿又不缺银两,何苦与人合谋?”
“那倒是,那仙姑如今还住在赖府里头,听说她是让赖老太太给请进赖府的,可谁都知道赖老太太早就死了,她那初来乍到时哪里见过赖老太太,可偏偏她就能画出赖老太太的面貌,而且画得栩栩如生,这事是我那弟妹的姊妹淘,在府里当差的娘子亲眼瞧见的,假得了么?”
“假不了,听说她一进赖家就揭穿了二太太下毒一事,二太太当下被休后,还被告上了官府,以杀人罪论刑,如今坟上都长草了。”
“这么说来,她那日上街救了人也是真的?”
“肯定也是真的,听说街上有人哮喘发作,她不过单臂上扬,隔空像是抓了什么塞进那人嘴里,那人马上就不喘了。”
“可真是神了,可惜赖家人不怎么肯让她上街,要不咱们得拜见拜见她不可。”
男人站在门外听得莞尔,这重阳城是最靠近京城的大县城,怎么这儿的百姓见识如此浅短,竟然将江湖术士的把戏当真了。
正暗笑着,突地听见里头一阵骚动,有人喊道:“这不就是仙姑吗?”
“在哪、在哪?!”
“门口!”
男人愣了下,瞧里头的人目光都朝自个儿身上望来……正确说来是在他后头,于是他回头望去,就见个秀美小姑娘身着裘毛夹袄袅袅婷婷走来,面容清秀,而那双眼尽管未笑都像是噙着笑般地弯如月。
仙姑?男人不禁皱起眉打量着这个还不及他肩膀的小姑娘。
小姑娘本是要越过他,不知怎地突然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一副有些为难又很不得已地开了口,“有人要我代为捎话,说她一切安好,勿念。”
“……嗄?”
“我说了,他能不能意会是他的事,跟你不熟,别老盯着我。”她对他身旁说了一串话,进了客栈后还不住地咕哝着,“今天怎么事这么多,不就是想吃个馒头而已,怎么这么难呀。”
男人愣在当场,直觉得她脑袋有异,又怀疑这是术士行骗的一招。
第三章 多事惹祸上身(1)
马车飞快地行驶在官道上,直往默林县郊外的柳家宗祠而去,祠外安置的是柳家人的祖坟。
马车停在祠堂外,守祠堂的柳家人看了眼,随即退下,驾马车的男人还来不及跃下,马车里的男人已先行下了车,手里捧着自悦来客栈带来的几样热食和一瓶酒,徐步走在坟间小径,犹如识途老马停在一处新坟前,压根无需人带路。
“侯爷,等等等等……”还来不及喊,男人已经席地坐在新坟前。
“别烦侯爷了。”他的同僚一把勾着他往回走。
“易水,这布巾好歹也能充当席子,侯爷就这般席地而坐,这……”
“颜奎,侯爷想跟九姑娘说话,你少烦人了。”
颜奎抱着手中的布巾,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侯爷到底是怎么想的,九姑娘有什么好?我压根不喜欢九姑娘那个人,谁都看得出来她是怀着企图接近侯爷的。”
可侯爷偏是情深意重,当年九姑娘葬在这儿,侯爷一路从京城相送,去年忌日来了,还特地差人备食谱准备九姑娘喜欢的菜色给客栈张罗着,今年手头上有事务待办,还是硬挤出时间来,他真是搞不懂侯爷。
“你当侯爷不知情吗?”易水眯起细长美目,二话不说地将他揪走。
颜奎继续喳呼着,威镇侯花世泽充耳不闻,径自打开油纸包,将菜摆在坟前,随即拿起小酒壶就口浅啜。
“柳九,来福近来病了,没法子带它来,没人给你试毒,我就姑且替你试吧,你这丫头,没人试毒你是不肯吃的。”说着,他扳开了芙蓉糕,尝着他向来不青睐的甜味,又打开一小瓮的五彩羹,浅啜了口,最后再尝了口炙烧鱼片,过了半刻钟,他懒懒地看向墓碑。“行了,可以尝了。”
回应他的,是呼啸而过的正月寒风。
他压根不以为意,独自饮着酒,静静地看着坟头,直到天色渐暗,他搁下了空酒壶,轻抚着碑石。
“柳九,你说,只要纳你为妾,只要能让你离开柳家,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你说,这一生一世只为我而活,没有我的允许,你哪儿都不去……我允了你,你却骗了我。”
轻抚的手在碑石上缓缓地紧握成拳,像是在隐忍什么。
“你这个骗子,为了活下去,你隐藏真性情,骗着旁人扮演知书达礼的院使千金,骗着自己哪怕心都空了只要填满就好,也骗了我,教我以为这不过是场交易……如果只是一场交易,为何至今我还忘不了你?”花世泽沙哑低喃着,寒风刮起了他的发,俊魅的侧脸满是怨念。
当初是他看中她能替自己办事,是他答应了她的交易,可最终案情未厘清,她已香消玉殒,他连行凶之人也没逮着,教他怎能不怨。
“到底还要多久,我才能忘了你?”他问着,回应他的依旧是萧瑟的寂然。
还要多少年,才能抹去这种生不如死的心痛?
如果那天他听见声响前往查看,是不是还来得及救她?如果……他不是天性淡漠,他就会查看,可正因为他根本不睬其他事物,才会落得如此下场,也才会在她离去后,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她,教他伤得如此重,痛得如此深。
“侯爷,时候不早了,再不走恐怕会赶不及城门关。”几步之外的颜奎低声提醒着。
花世泽微微殷红的眸直瞅着碑石,直到天色不见五指,他才徐缓起身。
回程的路上,马车急驰着,可惜到了重阳城门前,城门早已关上,颜奎不得已出示了令牌才让城门重开。
重阳城里无宵禁,夜市集正热络着,大街堵得比白天时还严重,好不容易来到悦来客栈,里头竟挤得水泄不通,热闹得压根看不出已是二更天。
颜奎彻底无言,将马车交给了客栈的小二后,便与花世泽和易水入内,话都还没跟掌柜的搭上,里头阵阵的嘈杂声,教他不禁偷偷地往后觑了花世泽一眼。
老天,已经这么晚了,为何还是吵翻天?
不知道客房离得够不够远,毕竟侯爷是个很浅眠的人呀……
“三位爷真是对不起,今儿个客栈里事多,人多嘴杂,咱们开门做生意的又没法子赶客人,还请海涵。”掌柜的一见颜奎脸色,再见他身后的爷儿一身上等绫罗,外头罩了件裘毛大氅,那打扮一看就知道是打京城来的尊贵人家,肯定是不喜这样的嘈杂声。“小的给三位留了两间上房,离食堂远,这儿再吵也听不见的。”
颜奎松了口气,既然是这样,那也就没什么好计较的。
掌柜的招来小二领路,才刚踏上楼梯,就听见有人砸了一地破瓷声,颜奎和易水随即戒备地一前一后护着侯爷,目光一致地朝声音来源望去,就见一个男人隔桌对着一名小姑娘咆哮。
“你如果真是领神谕救世的仙姑,你倒是说说呀,为何我会走到今日的地步!”
面对男人的怒气,裘化真真的是万分无奈。
就不能让她好好吃顿饭吗?到底知不知道她为了救人,已经饿过一顿了。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在食堂用膳,但更不可能为了避开他人的眼光,特地开间厢房用膳。
那些钱都是她费尽心思攒来的,哪能随意挥霍。
想着,不禁委屈地看向身旁的小清,可天晓得右边位子何时变成了书生,害她吓得当场站起。
“怎么,站起来要跟我理论吗?你倒是说呀,爷正等着!”
眼前的男人又一阵咆哮,裘化真很悲伤地抹去喷在她脸上的口水,暗暗地瞪了笑得很乐的书生一眼,吐了口气后,她用最真诚的表情抬眼看着高她一个头的男人,打量起他的五官。
“这位爷天生刑克,从小怙恃俱丧,娶妻克妻,生子克子,又嗜赌饮酒成性,一无所成之外,近来身虚体弱,腹痛难遏,冷汗不止……”
“是谁跟你说的?”男人凶狠吼道,怒目看向四周。
身旁的人莫不噤声,倒不是被男人给吓的,而是裘化真说得十足十的准确,吓得有人都想跪地膜拜她了。
“有谁能跟我说来着?”在这儿她又跟谁熟识了?况且他又不是个大人物,城里会流传他的蜚短流长不成?“不管怎样,身子有不适就找大夫,还有,虽说是天生刑克,但所谓娶妻克妻,不单指你天生克妻,而是你嗜酒嗜赌,说不准妻儿都是教你给卖的,就好比站在你身边的那位……”
说着,煞有其事地朝他身旁比了比,一旁的人莫不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
“都给爷闭嘴!”男人狼狈吼道,惊惧地看着身旁,却瞥见食堂里众人窃窃私语,羞恼地快步离开。
裘化真无奈叹口气。到底是要怎样?一会要她说,现在又要她闭嘴,给不给人活?但不管怎样,她现在终于可以好好用膳了。
“化真,你怎么会说得这么准?难不成你真的……”
吃了口馒头,裘化真懒懒地看着小清疑惑却又好奇的表情,抿了抿嘴用气音道:“小清,医卜本一家,医者望闻问切一如卜者察言观色,人的面相体态能显出暗藏病症,亦能读出其性,由此推测再顺便赌一把,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就任由他人公论,就这么简单。”
最重要的是,不管有没有猜准,在话语道出时,看对方的反应就知道该怎么修正方向,而且最好是挑最重的话说,顺便吓吓对方,如此让对方离席还她清静才是最要紧的。
用膳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尤其这家的馒头很好吃,搭着串烧牛肉片简直是人生一大享受。想来,要不是赖大老爷捎回这客栈的伙食教她吃上了瘾,昨儿个她也不会特地出门品尝,也不会凑巧救了个商贾,更不会莫名其妙被人寻衅,但不管怎样,啊—— 好好吃啊,死都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