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下下策,为预备万一,却不得不为!」向禹道。
慕义叹气,他正在犹豫,丫头忽然走进来禀报:「禀城主,小姐来见您了。」
慕义愣了一愣,随即回神,眼色略沉。「让云儿进来。」
「是。」丫头退下。
「属下也先告退。」向禹道。
谈话暂告一段落,此时也商议不出好办法,只能先搁下再说。
慕义点头,强颜欢笑,忧容不能减。
织云进来之前,慕义已收拾忧虑,换上慈爱的笑脸。
「爹爹。」织云先屈膝行礼。
「妳来了,」慕义笑着对女儿道:「先坐下再说。」
「女儿有事想请问爹爹。」织云没有坐下,她站在堂前,仰首凝视父亲。
「有话直说。」慕义道。
「爹爹是否见过障月,对他说过什么话?」她问父亲。
慕义收起笑容。「对,我是见过他,也跟他说了一些话。怎么?这事妳已知情了?」他瞥了织云身后的小雀一眼,吓得小雀连忙低头。
「您对他说,他是看马人,我是城主之女,他应当谨守主仆分寸,不应逾矩,是吗?」
「是,我是这么说过。」慕义未否认。
「爹爹,请恕女儿直言,您此话实在说错了。」
慕义瞇起眼,沉着脸不语。
「我不是主,他也不是仆。」织云看得懂父亲的脸色,但来见父亲之前,搁在心里的话,她已决定无论如何必须要说。「障月是浪人,他不属于织云城,不是织云城民,他肯留下为爹爹看马,是女儿求他的,如今爹爹岂能反过来,说障月是仆,我们是主呢?」
「妳太放肆了!」慕义忽然喝斥女儿:「他拐带妳出城,我还让他留下,已经是天大的恩惠!」
织云脸色发白。
「妳又何须为一名浪人,前来质问妳爹爹?」慕义沉声告诫女儿:「妳别忘了,妳已许了婚配,女子应当以名节为重,妳与一名浪人出城,这事要是传到辨恶城,妳的未婚夫婿斩离耳中,会掀起多大波澜,妳曾经想过吗?!」
织云不语。
「两日前,我已收到辨恶城主命人捎来的书信,信中提及,春日来临之前,斩离将会动身前来织云城见妳。」慕义警告她:「妳与那名浪人学习骑马之事,我可以不追究,但如此下去,待妳的未婚夫婿来到城内,必有耳闻,届时我又要如何对他解释?」
「爹爹难道不曾想过,女儿的性命安危吗?」织云抬起眸子,清澈的眼眸,恳切地凝望她的父亲。
「这话是什么意思?」慕义皱起眉头。
「爹爹很清楚,历代织云女传下的训诫。您为女儿许下婚配,又岂知此人未来会真心待我,真心爱我?」她眼里泛起水雾。
慕义脸色微僵。
「爹爹,您需要女儿为您重述训诫内容吗?」
慕义不说话,脸色却有些沉重。
织云直视父亲,开始一字一句地陈述,那会牢记在她心上一辈子的诫条:「倘若有男子真心爱织云女,合晋之后,即承继织云之异能,成为新一任织云城主,并将诞下一名织云女。」她继续往下说:「若此男子非真心爱织云女,亦可夺织云异能,然织云女与其合晋后,立亡,过百年,织云城才能再诞织云神女。」
慕义沉吟不语,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回复。
「女儿与斩离将军,素昧平生,虽然明白爹爹是为女儿着想,才会远至辨恶城为女儿找寻佳婿,可您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做实在太冒险了?」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请斩离,春日之后先至我城!」慕义道:「为爹的岂会害死自己的女儿?我的用意,难道妳也不清楚吗?况且历届织云城主,多有至其它邦城为织云女择选佳婿的做法,我这么做并无不妥。」
「可女儿不明白,」织云诚实地说出心中的话:「您为何如此有把握,认定斩离将军来到织云城,一定会爱上女儿?」
「这是天命!」慕义沉声道:「妳要嫁的男人,必须具备守候织云城的能力!历代织云女,生就倾城倾国的美貌,为的,就是要缚住英雄的心!」
织云无言。
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如何。
然而,因为容貌而喜欢她的男人,会是真心爱她的吗?
「爹也是男人,知道男人要什么样的女人,我相信,只要斩离亲眼见到妳,他必定不可能不爱妳!」慕义斩钉截铁地道,并且继续往下说:「此事不必再议!妳的心思爹很清楚,但那个男人,他只不过是一名浪人!妳很清楚,他不可能带给妳幸福,更不可能保护织云城!」
织云苍白地面对父亲。她答不上任何一句话,因为父亲说的,全都是道理。可这道理太沉重,沉重地压在她柔弱的肩膀上,却没有任何人问过,她是否能够扛得起?
「妳应当明白,自己不是普通女子。尚幸,从小到大,妳都不曾让爹担心过,往后我希望妳仍然保有理智与聪慧,做正确的决定,不要辜负爹对妳的期许,更不可有片刻私心,将织云城民的安危抛诸脑后。」他继续晓以大义,劝诫织云。
然而织云却摇头。「不,这回,女儿恐怕您是错了。」
第一次,她违逆了父亲。
慕义脸色一变。
织云抬起水润的眸子,温柔和煦的声调,却很坚定。「女儿只是一名普通女子,只有普通人的需要,普通人的感情。」
用「私心」二字来约束她,让她好累,好害怕。
因为管不住自己的「私心」,她开始害怕父亲的道理,害怕面对心中那蠢蠢欲动的感情。
慕义凝视女儿。「妳大概不知道,近日爹正为索罗国要粮一事,为我城的安危而忧心。」
他忽然提及此事,阴沉的神色已经抹去,面对女儿,换作忧虑的面孔。
「索罗国?难道爹爹今年未贡粮草?」织云怔然问。她不明白,为何父亲会忽然提及此事。
「今年岁粮早已出贡,这已是索罗国今年第四次,与我城索要粮草。」
织云心头一紧。「原因是什么?中土已十年没有灾荒,理应不需屯粮,难道索罗想打仗?」
慕义瞇起眼。
他知道女儿向来聪明,却也没料到,织云能一下子就能想到关键。
「此事尚不明朗,总而言之,为父是要让妳明白,近日让我忧心的事很多,妳是爹的女儿,应当体恤为父、为城民设想,这是妳的责任,也是妳的义务。」
织云垂下眸子,沉默以对。
「这件事不要再提,以后妳也不能再去见他,那么为父就不追究,他将妳私带出城的罪过,明白了吗?」慕义道。
织云不语。
「明白了吗?」慕义沉声再问一遍,决心得到女儿的允诺。
「是,」织云的声调,低弱得可怜。「女儿明白了。」
「好了,妳下去吧!」慕义挥挥手,神色显得有些疲累。
织云转身,在小雀的搀扶下,缓慢地离去。慕义盯着女儿的背影。他其实并不担心,乖巧的女儿会背叛自己,他知道只要以大义晓之,善良的织云终将会屈服。
现下,让他心里忧虑的,不是一名奴隶能掀起多大波澜,而是索罗国的企图。
向禹已提醒他,索罗国另有所图,而织云城虽丰饶富裕,然而除了粮草,再也没有其它,令中土邦城图谋之事,除非——
慕义瞇起眼,握紧拳头。
他知道,女儿的婚事必得要尽早办理,而且是越快越好!
他发现马尸,在马场外围半里。马的咽喉被咬断,死后被拖行一段距离,在密林中被啖食,尸身只剩骨架与少许血肉。
障月蹲在马尸前。
他发现几枚不属于死马的蹄印。两爪,方蹄,牛掌大,不是任何已知的牲畜。他冷沉的目光朝前搜寻,看到蹄印绵延,往林内深处而去。他慢慢站起来,回到矮屋,取一柄长刀,再回到马匹陈尸现场,然后循蹄印往密林深处而去。
第8章(1)
三天来,织云脚踝的伤已复原。但她还是一整天坐在窗前,眺望窗外的锦缨花,从早到晚,握着胸前那块血玉,又开始不吃药。
小雀进屋,见到桌上的玉杯仍盛着满满的药液,她开始担心。
「织云姐,您为何又不吃药了?」小雀问。
「吃与不吃,不都要死?」织云喃喃答。
小雀屏息。「小姐,您为何要这么想呢?倘若您愿意吃药,至少还能多活上许久,您又为何不肯吃药呢?」
「多活上许久?」织云抬眸凝小雀。她笑了。粉嫩的唇,笑意好浓,可眸底,只有悲哀。
「小雀,妳告诉我,活着,有什么意义?」
小雀愣住。「织云姐,您究竟在说什么?」
「小雀,妳有喜欢的人吗?」她忽然问,声音轻飘飘的没有着力点。
小雀脸孔微红。「我、我哪有什么喜欢的人呢!」她嘴里这么答,脑子里想到的,却是城里打铁铺的张二哥,她没对她的小姐坦诚。
织云默默凝视她的脸。
小雀脸颊上两朵红花,已不言自明。
「人活着,如果不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能喜欢自己喜欢的人,那么,像我这样本来早就该死的人,又为什么要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呢?」
「织云姐!」小雀瞪大眼睛。「您怎么又说这样的话!」
「我有病,小雀,妳很清楚。」
小雀噤声。
「小雀妳觉得,我很可怜吗?」小雀又答不上话了。
「妳心里一直在可怜我,是不是?」
「织云姐!」小雀摇头。「我求求您,别再问这样的问题了!」她皱着脸,因为这些问题,她一个都答不上来!
织云又笑了。
这回她的眸底,竟稍稍有了些许笑意。
「小雀,妳害怕吗?」她又问。
「织云姐?」这回小雀皱起眉头。
「妳关心我,所以害怕我出事,对不对?」织云微笑对她说:「可是好奇怪,我自己,却一点也不害怕。」
小雀睁着眼,不知如何回答。
「即使明天就要离开人世问,我却连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只有……」顿了顿,她垂下眸子淡淡地说:「只有一点点遗憾而已。」
小雀皱着眉,端起桌上的玉杯。「织云姐,不管您害不害怕,可小雀害怕呀!您就当做有病的人是我,小雀求您喝下这药好吗?请您不要让小雀难过,让小雀担心了,好吗?」
织云凝视小雀好一会儿,终于,她伸手取过玉杯,喝下药。看着小姐喝光杯子里的药水,小雀吁口气。「我没事,妳去忙吧,不用管我了。」织云抬起眸子,没事一般,纯稚地朝小雀微笑。
那笑容美得不属于人间。
小雀愣了愣。「那我先出去了,织云姐,您有事再唤我。」小雀故意把声调放得很柔,像在哄孩子。
她根本不敢留在小姐房里,怕小姐又会对她说些她根本答不上的话!未等织云点头,小雀就匆匆走出房外。
织云看着小雀离开,然后摊开掌心,凝视手上握了一整日的红玉。
玉静静躺在织云柔软的手掌心上,玉身伏潜着血润的流光,殷红如宝石。
她好想见他。
障月。
织云站起来,将血玉收进衣襟内,然后走到柜子前,从柜子里取出大氅。
她要见他。现在就要去见他。
障月回到马场,天色已暗下来,他看到一个蜷成一团的小小身影,瑟缩地蹲踞在他的矮屋外。扔开还在淌血的长刀……他走到门前,凝立在缩作一团的小人儿面前。
织云仰起小脸,看到一心想见的男人,她笑开了脸。
他淡眼凝视她的眼、她的脸、她的一切,那迎视他的眸子,温柔得可以掐出水,那冻僵的小脸蛋红通通的,既可爱又可怜。
「障月。」她轻喊他的名,柔软的声音里,有着依恋。
冻僵的小人想站起来,却因为蹲得太久双脚麻痹,狼狈地扑跌在融化的雪堆里。
他伸手,把她拉起。
「进去再说。」他淡声道。
冷淡的眼色没变,拉起她后,他立刻放手。织云跟着进屋,她的手掌心,还残留他大掌的余温。壁炉里的余火已烬,屋里很冷,一点都不暖,他很快地堆柴、生火点燃,不一会儿,小屋渐渐回暖。他站在炉边,没有回头看她。
「障月。」她轻声唤他。
「来做什么?」他沉声问。
「我,」她的心悬着。「我很想见你。」苦涩地开口。
「我跟妳说过,不要再来。」他徐淡的声调,冷静又自制。
「我知道,可我,」她颤声说:「可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他站在壁炉前凝视她,背对着炉子里的火,他的脸孔隐藏在阴影里,她完全看不见他的表情。
过了半晌,他走向她。
直到他走近她面前,她终于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他凝视她,黝黑的眼,像在压抑什么,含藏着复杂的合影,又像一只猛兽,偶尔迸出炽热的光芒。
「障月。」她柔润的眸凝着水光,困难地、颤软地呼唤他的名字。
他忽然伸手攫住她。
「障—— 」织云娇喘一声。他名字来不及喊出,他把她拉到墙边,将她按在墙上,突然攫住她的小嘴,狂野地舔吮她的唇,贪婪地啜吸她小嘴里香甜的津液……
织云喘不过气,那异常的晕眩感又袭击她,瞬间天旋地转,屋内昏黑起来……
星眸半阖,火光中,她瞥见他眸中颜色,不是深沉的幽黑,而是诡丽的暗紫。
她阖眼,晕眩地软倒——
他接住她的身子。
火热的唇未停下,趁势转移到她白嫩的颈上、贝耳后,舔吮她娇嫩如玉的每一寸肌肤……
「障月。」她嘤咛,浅促地啜泣。
他持住她的发,吮至她雪腻的颈背,埋入她醉人的颈窝,深嗅处子的幽香,贪婪地吸啜她柔腻的玉洁冰肌,火一样灼热的唇,一路熨烫到她的襟口边……
织云的喘息越来越浅促。
当他的脸埋入衣襟内吸啜她时,她的喘息骤然变得深短且急促——
呼吓—— 呼吓—— 她用尽力气,喘息,喘息,再喘息。
可却没用,一点用也没用。
她越抵抗,病魔就越无情地焰紧她的脖子,刨走她胸口所有的生气。
发现她不对劲,他放开她。「妳有哮喘病?」他问,虎躯僵凝,激情的眼色被极度的深沉取代。
「我、我刚才已经喝药了,我会好……我没事……」
她脸孔惨白,小脸布满冷汗,温柔的眸异常地凝大。
可她犹笑着,笑着安慰他。
打颤的小手,孱弱的生命,紧紧抓握住一旁他强壮的手臂。
他凝视她,那瞬间,凝肃的表情,掠过重重她看不懂的阴霾。
她眨着眼。
感觉火影在晃动,她在继续喘息……
呼吓——
呼吓——
呼吓—— 屋内好像变暗了?他为何变成两个影子?
「障月……」她的手突然握紧又松开……之后,她便失去了意识。
她死了吗?这里是鬼域吗?织云慢慢睁开眼睛,看到小屋上草扎的顶棚。她轻轻叹息,知道自己已经没事。她的大氅还在她身上,她正和衣躺在他简陋的床板上,慢慢侧首,她看到站在壁炉前的障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