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回答我,说你不走。”
她又笑了,笑得凄凉而哀伤。
“叶茹观!”她的表情让他心慌。
“王爷,宛心姑娘又作恶梦了!”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插入。
外头有人高呼,是那位宛心姑娘的婢女?晓初阻止着不让她进屋?宛心又作恶梦?
所以这几天他都与她同床共枕,在她作恶梦的时候软声安慰?
千年来百试不爽的手段,偏生男人都吃这一套,是因为作恶梦的女人特别惹人怜爱,还是因为这会让男人感觉自己是救世救业的大英雄?
她淡淡地嘲笑着,看他在一番挣扎后,下床换上一身衣服,离开清风苑。
她轻轻叹了口气。
晓阳、晓初进屋,手足无措地看着主子。
阿观对她们说:“伺候我沐浴吧。”
她的态度平静温和,好像从没有听见恶仆叫喊,而齐穆韧也没有刚刚从她身边离开……
阿观让晓阳、晓初下去休息,自己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不是很累了吗?难道疲惫这种事也有负负得正,身体累乘上心理累,反而变得精力百倍?
不知道,科学家没做过这方面的研究,心理学家也没发表过这种统计资料,她只是确定,自己睡不着。
第四十章 惊雷乍响(2)
下了床,她走到窗边,搬来一张椅子,坐看天边月亮西沉。
冬天快到了,天气有些凉,但她懒,懒得去找一件衣服披上。
手支起下巴,仰头远眺,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远方,那个远方、好像很自由,那个远方、好像没有哀伤忧愁,那个远方、好像没有扎进人们胸口的疼痛,那个远方啊……天青月朗。
她应该有效率一点的,应该认真想想如何从齐穆韧身上拐来玉盒钥匙,想想如何安排逃生路线,不应该放任脑子一片空白,想来想去只有齐穆韧那张带着忧郁的脸庞。
笨吧,恋爱总是让女人发笨,她也想嘲弄自己三、两声,可是……她连拉开嘴角都懒。
现在,他们在做什么?
“韧,宛心害怕,你不要离开我,好不?”
她想像何宛心赖在齐穆韧身上撒娇的场景,明明很芭乐,芭乐得让人很想拍腿大笑,可对不起她笑不出来,至于是不是因为发懒,阿观也不明白。
“韧,多年后,还能再度与你相逢,宛心已经很满足,我不奢求名分,只愿生生世世与你鹣鲽情深。”
更老套,那已经不只是芭乐,还是三十年前的老剧情。
她企图逗乐自己的,企图云淡风轻说一声“没关系”,可她依然笑不出来。真糟糕,是不是有某种病毒会吞噬人类的笑觉神经?
她还想像何宛心手里折着一枝青梅,齐穆韧骑来竹马,在舞台上演歌仔戏,她想像齐穆韧是水电工,何宛心是穿着护士服的女主人,她转动戴着水晶指甲的手指,对齐穆韧说:“嗯……快来,人家等不及……”
不管什么场景,她都笑不出声,她想搞笑,却搞得自己一颗心越沉、头越痛、眼睛越是酸涩……承认吧,她没有当谐星的天分。
如果她是有点战斗力的女人,应该拿出一张纸,中间画两条线,最上方写着品项是自己和何宛心的名字,右边拦写着“年龄”:何宛心“二十二”,叶茹观“十六”,再画一个大大胜,贴在叶茹观这一边;“工作能力”何宛心“零”,叶茹观“赚银子像捞水”,再画个大胜,贴在叶茹观这边……
只是,就算叶茹观这栏里面,从头胜到尾又如何,爱情的定律不是优胜劣败,笑到最后的那个,从来就不是最努力杰出的那一个。
所以她该怎么办?
去把她的男人抢回来,可爱情这东西是可以靠争夺取胜的吗?如果答案是圈,试问:手段用罄、计谋尽出的柳氏,为什么会落得被休离的下场?这些年,她在齐穆韧身上下的工夫,可不比任何人少。
去找何宛心谈,告诉她懂点规矩、先来后到……阿观失笑,如果爱情的规矩是先来后到,那么她现在该做的是,潇洒挥手、两声拜拜,不带走一片云彩。
所以结论是,想再多都无济于事。
可是不想,心会慌啊,莫名其妙的恐慌,莫名其妙的害怕,莫名其妙地感觉天快塌下来,就算理智一遍一遍一遍,无数遍对她说:不会的,天不会塌、地不会陷落,时空还是照常运转。
她还是无法……无法从骨子里剔除心慌。
她想,她需要做一点事。
于是走到前堂,磨墨,写下满满的一张一,一张二、一张三,她像小学生练字般,把数字从一写到五十七,直到门被推开。
“主子,你怎么没睡?”月季惊呼一声。
阿观抬眼,想给她一张笑脸,可月季没看见她的笑,只看见她厚厚的黑眼圈。
昨夜的事月季已经听说,而且大部分的事她比主子更早知道,只是压着、沉着、等着,她相信王爷会给主子一个好说法。
可是见到主子那张比哭还丑的笑脸,她想,任凭王爷再足智多谋,也无法在这种事上头给出个好说法。
“主子别慌,咱们先洗把脸。”月季看一眼琉芳,琉芳很快把装满温水的盆子拿来,服侍主子盥洗。
月季拿来香粉,替她匀了脸,笑说:“瞧,现在有精神得多,要不要奴婢喊几声加油给主子听听。”
阿观摇头。
“主子……不如,咱们来想想对策,看怎么对付明月楼那个女人。”
她能想出什么对策?把何宛心赶出王府大门?不可能,就算想得出来绝妙好计,她也不屑做。
因为她要的是一颗心,不是一副躯体,不是名分更不是权益。
听过没,初恋无敌,真爱万岁,她有什么能耐,否绝他们两人之间曾经发生的一切?
她没本事,真的,她是谄媚界达人,犯贱界翘楚,俗辣界冠军。不管穿不穿越,三岁定一生,她的性格早在三岁那年定案。
琉芳在她身旁坐下,握住阿观的手说:“主子,您千万别伤心,伤心了,便是叫那边的得意。”
“哦。”她点点头,原来爱情还关乎气势问题。
“男人都喜欢女人笑脸迎人、宽怀大肚,咱们就当一个温厚端庄的王妃,教人寻不出半分错处。”
“哦。”阿观又点头,只是怀疑,表现温厚端庄,就能改变男人心不在你身上的事实?
“奴婢看得出来,王爷是在乎主子的,主子暂且将这口气吞忍下来,日后再一一翻出来同她算帐。”
琉芳想起过去几日,她进厨房拿主子的餐食时,老是碰见明月楼那位的贴身婢女槿香,趾高气扬,指挥东、指挥西,厨房若是没先摆弄何姑娘的东西,她就破口骂人,那副小家子气的样子,见着就令人打心底生厌。
若非月季约束着,说不定晓阳就同人家起冲突了。
阿观没说话,点点头。
“主子能想得明白就好,今儿个下朝后,王爷定还要过来看主子的,主子千万别摆脸色给王爷看,知否?”
阿观又点点头。
见她点头,琉芳这才安下心。
“主子稍等一下,奴婢去帮主子拿早膳。”
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话听进去,阿观就是静静地听着、静静点头,不发一语。
月季舍不得,她宁可主子发脾气、摔东西,宁可她大哭一场,发泄情绪,也不想她这样乖、这样听话。
“主子,你想做些什么吗?要不要用过膳,奴婢陪您到前面院子里逛一逛?”月季柔声问。
阿观歪着头,想半天后说:“我想写字。”
“好。”有事做最好了,分点心神、分点哀怨,待心平气和,才能定下心绪,月季走到桌边,替阿观磨墨。
阿观定定神、提起笔,想起自己还欠爸妈一篇〈伯夷列传〉,想了想写下。
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尧将讯位,让于虞舜……
她以为小时候背的东西,早在脑袋里失却痕迹,没想到笔下、记忆里的文章跃然纸上,一字一句,在大脑回路里渐渐清晰。
那么久了啊,背〈伯夷列传〉至少是国中时期的事,上回爸妈逼背的时候,她背得坑坑疤疤,还得靠“姜教授”一通电话解救。原来它始终存在,即使她以为早已经把它给忘怀……
一篇她背完就要飙两句脏话的文章,历经那么久的时间都还在,那么爱情呢?丢掉爱情需要花多少时间,才能让它在记忆中消失无痕?
丢掉?她已经开始考虑丢掉齐穆韧了?
原来还是考虑了啊,还以为满脑子空白,无法做有效率思考。很好,她是个不错的新时代女孩,想到分手不是哭得脸红心透,而是绝裂分手,非常好,她喜欢这种女生,喜欢不会被一场爱情彻底打败的女生。
万岁、万岁、万万岁,阿观加油、《古文观止》加油!
分明是鼓舞心情、激励自己,却在〈伯夷列传〉写到尾巴,在想到《古文观止》时候,掉下眼泪,泪水晕花了字迹,她越想停止,泪水越是奔流不息。
爸、妈、阿古、阿文、阿止,她的家人……
她多么现实啊,非要在走投无路,才会想起自己的避风港湾。
可是她的避风港不在了啊,她根本无处可躲,她需要地方舔伤口,却发觉走到哪里都走不到她的处所。
啪啪啪,她听见泪水坠跌的声音,她无声啜泣,憋了一整晚上的委屈终于爆发。
第四十一章 对峙(1)
月季看见她这样,鼻子也酸了。
她轻轻地抱住阿观,让她在自己怀中释放,她想,能哭就好,主子痛哭一场,很好。
月季低头看着怀中颤抖的主子,然后,眼泪也跟着脱缰。
这一路走来,月季看得比谁都清楚,主子无法忍受三妻四妾,无法忍受与他人共用一个男人,就算王妃身分再尊贵,她还是一心盘计着如何赚钱,如何逃离这个大宅院。
可是王爷来了,付出关心、付出真情,他放弃曾经拥有过的女人,来到她身边。王爷的真心让主子一点一点退,一点一点妥协,然后模糊了界线,爱上一个三妻四妾的男人。
在宫里那几个月,她亲眼看见主子是如何思念、如何相信,又是如何说服自己王爷是把她摆在心中第一位。
直到柳氏、夏氏,几个妻妾陆续离开王府,她为主子感到庆幸,庆幸她再不必违反自己的原则与意愿,没想到……
琉芳端着早膳进门,看见阿观放声大哭,连忙上前把东西往桌上一放,跑到主子脚边蹲下,她仰头看着主子的脸,跟着心疼。
琉芳声音里满是哽咽,说:“这是做什么啊,不都说好了吗?咱们暂且忍忍,日后定有让主子出气的时候,那个女人不过是罪臣之女,她怎么也越不到主子头上去的呀。”
阿观猛然摇头。
“我不是生气,我害怕,很怕、很怕,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家、没有兄弟、没有她熟悉的世界、没有她了解的定律,她剩下什么,只剩下身不由己,和无止境的妥协,她不要这样的人生。
“谁说的啊,主子还有咱们,还有月季、琉芳、晓阳、晓初,我们都在这里。”说到此,琉芳也忍不住放声大哭,好像受委屈的人是她。
阿观摇头,她不懂她,没有人会懂。
“不哭,主子说过的,团结力量大,咱们再团结一回,把妖女踢出去。”
阿观摇头,她不做这种事。
“不然,我去把晓阳、晓初叫起来,我们陪主子进宫,求皇太后为主子作主。”
她又摇头,这个世上没有谁可以为谁作主,没有人主宰得了谁的爱情。
不管琉芳说什么,她总是摇头。
她哭了又哭,好像有掉不完的眼泪似的,无数泪水倾泄着她满心哀愁,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她恣情、恣意、骄纵的哭……
终于,发泄够了,她决定不再哭,哭过一场、哀悼一回已经足够。
吸吸鼻子,她对自己也对月季、琉芳说谎,“我,不害怕。”
琉芳闻言,接话,“没错,主子有什么好怕的,该害怕的是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女人,还没嫁进门呢,就夜夜把男人留在自己房内,这算什么,半点名声都不顾了吗?”
见琉芳讲得理直气壮,阿观失笑,接手过月季递来的湿巾,将脸再擦拭一遍。低声说:“很快就名正言顺了。”
琉芳没听清楚,疑问:“什么?”
“王爷将请求皇上赐婚,让宛心姑娘以平妻身分嫁进府,你们以后见了人,客气些,别再说气话。”
阿观语出,琉芳、月季愕然。
平妻?现在尚无身分,已是处处抢在主子前头,别说明月楼,便是清风苑的丫头,没人敢不听那边的号令,若是再以平妻身分嫁进来,主子这脾气……怎么是她的对手?
两人眼底浮上一层阴霾,阿观看见,笑道:“不怕,会好起来的。”
“对,就是这句话,事情总有先来后到的理儿,没道理咱们就任由她们贱踏。”琉芳同仇敌忾起来。
“是啊是啊,要开战了,主子得吃饱才有力气啊。”月季顺着琉芳的话说,添一碗粥,交到阿观手上。?
阿观错愕,什么时候要开战了?算了,她没心思解释那些,拿起碗,她再次告诉自己,会好的,会好转的,谷底已经在昨天晚上遇见过,现在是止跌反弹的时候。
门上两声敲响,二等丫头香儿进门。
“禀主子,宛心姑娘在外头,想见主子。”
还真是会找时间点,才刚哭成猪头,她就找来了。
“不见。”阿观想也不想就回声。
“没错,不见,叫她慢慢等着吧,主子不发话,她就别献殷勤了。”琉芳恨恨道。
月季对琉芳使眼色,告诉香儿,“你去向何姑娘回话,就说主子今儿个身子不舒服,下次再使人到明月楼请她。”
“是。”香儿退出去。
阿观顿时觉得没有胃口,她起身说:“我出去走走。”
“好,奴婢陪主子。”月季、琉芳同时走到她身边,异口同声。
“不必,我只在园子里逛逛,不走远的,我需要想清楚一些事。”
“主子……”
月季还有话说,阿观摇头,截下她的话。
“放心,我不会出门,我身上一文钱都没带,能走到哪里?”
月季与琉芳互相交换一眼,点头嘱咐。
“主子早点回来。”
“嗯。”
阿观出门,顺着小径走去,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往明月楼方向。
远远地,看见齐文守在明月楼前,她突然感觉好讽刺,那个时候,齐穆韧担心柳氏几个对她下手,便派齐文守在清风苑门口,如今他又让齐文守住明月楼,代表什么?代表他也担心自己对他的初恋情人下手。
真是多虑,她还不屑使手段来挽回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