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不迭的爹、骑虎难下的她,灰心丧志拒绝再接受治疗的弟弟……爹至此不得不将她是女子的真相说给姨娘听,姨娘怪爹耽误了她的终生,要她减少出门,生意上的事她只要负责决策,外面一切交给可以信任的老人便可,非得要她出面的应酬,也是能推就推了。
姨娘说的话句句在理,她只能顺从。
过了些年,爹的身子逐渐不好,在她仍在的最後那几年已经无法下床,却让她看清楚姨娘越发轻狂的嘴脸。
而她爹,据她打探消息的邻居说……爹在她「失踪」後没多久的一个月後也归西了,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吗?
她的心很痛,痛到没了表情。
西府足有七亩地,占了半个胡同,前後四进院子,三十几间屋子,各两进便有个花园,到底,还有个後花园,这个家她从小住到大,没有人比她还要熟悉地形路径。
她避开後宅两进屋舍,也不走青石大道,挑着人少的偏僻小路,偷偷摸摸、躲躲藏藏的走进,可就这麽点小事,这锦娘的身子居然就不好使唤了,着实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往後有机会不多加锻链可不行。
一路上偶尔撞见经过的丫鬟婆子,稀奇的是居然没一个她脸熟的,她不禁要想,她不在的这两年,当家的换了人,宅子里的人又或许已然经过撤换,老人们都被打发了。
万分辛苦的进了南边一个小院,小院里安静寂然,和外头的人来人往全然是两个世界。
敞厅的格子花窗是开着的,一个穿着素衣的青年临窗坐着,外头春光如何烂漫,花树满眼,都与他无关。
「谁?谁在外面?」
隔着弯曲小径,那青年出声。
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又见他一身为爹爹守孝的素服,西太瀞红了眼,忍了半天的哀恸终於溃堤,泪一滴一滴往下坠。
她掩着嘴,咬着唇,无声的哭,两条蜿蜒的泪滚烫滚烫。
她是个不孝女儿,不仅不知道爹的死讯,也没能守过一天的孝。
爹,您老是说老天爷给的考验都是人可以承受的,可是对我的却不是这样,落在我肩膀上的负担,女儿承受不了,那麽沉重,那麽残忍,爹,这时候的我该怎麽办?
隔着窗,看着彷佛又清瘦了许多的亲弟弟西太尹—— 没错,她在外行商走动,用的是弟弟的名字,这家业,她只是替弟弟扛着,只盼之後能交到他手里,他能享福就好。
可是她的家如今已碎成这样,看看现在的自己,她要怎麽才能告诉弟弟自己是他姊姊?她连光明正大的回来看他都做不到,遑论其他。
她本想偷偷看一眼就走的,却因为看着看着,情不自禁越靠越近,忘了弟弟因为看不见,他的听力比一般人要灵敏。
「是谁?有人在那里,是刘冬儿吗?」西太尹起身,面向外面。刘冬儿是他的贴身小厮,替他跑腿办事去了。
西太瀞直愣愣看着弟弟彷佛更瘦了的面孔,心中万分舍不得,可是,她是怎麽进来的她没忘,这里随时都会有人经过,於是她珍惜的看了弟弟最後一眼,咬着牙,毅然走出院子。
她放心不下太尹,可是她能怎麽办?
她自欺欺人的想,两年了,太尹看起来还可以,那些躲在不明处的恶徒不会赶尽杀绝吧?或许他们想对付的人只有她,对吧?对吧?
所以,他能平平安安的等她来接他吧?
她思前想後,头痛欲裂,却是一筹莫展,冷不防前头迎来几个说笑的丫鬟。
要糟!她想得太认真,忘了要遮掩自己,冷汗直流的同时她胡乱的抹脸,确定如常後硬着头皮迎上去,笑咪咪的朝几个丫鬟拱手。
「各位漂亮的姊姊们好,姊姊们辛苦了。」
好话人人爱听,那几个丫鬟也是笑嘻嘻的。「小哥是新来的吗?」
「是啊,往後要请几位姊姊多多照顾指教了。」她半垂着头,不让她们看清自己的脸。
「我们也进来没多久,大家互相照应。」一个年纪稍大的客气欠身行礼。
「姊姊们敢情都是出挑的,要不哪能进府里来?」
「小哥好甜的嘴。」
「主子交代下来的差事有点急,我得赶着去办,姊姊们慢走!」她弯腰後退两步,自然的转身,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她本来还想去拿一样东西的,这下,是没法子了。
她走着走着有些远了,隐约才听见尖叫:「……後院哪来的新小厮?他是怎麽进二门的?」
西太瀞总算回到偏僻的北侧,她毫不犹豫的爬出狗洞,飞快的用全部的砖块把狗洞填满,恢复它原来的样子,然後颓然跪倒,重重地朝着西府方向磕了三个头。
她把头抵在地上,绝望的痛哭,泪全部倾倒在黄泥地上。「爹,请您不要记挂女儿,请好好的走……」宛如泥塑的身子定住不动,好半晌,她才起身。
她顶着一双肿得像核桃似的眸子,心如火在烧,全身被痛苦撕裂,吞蚀着她的意志,那伤心过度、死不瞑目的爹,孤立无援、未来成谜的弟弟,被一剑穿心的自己、落入旁人手里的家业,这些,都叫她痛极又恨极。
她完全没想到路口处两个坐在马背上的男人正低声交谈着。
「大当家的,这人死了,这事,要俺说,就让它过去吧。」说话的男人声音宏亮如钟,一张方形脸、粗眉毛、阔嘴,一看就知道是那种豪爽不拘小节的人,但这时候也压低着声音,没敢放肆半点。
那位被称做大当家的男子看起来非常高大,坐在马背上,彷佛能顶天似的,他眺望着远方,脸上冰冷如雪原,长长的沉默着。
劝解人实在不是他张渤的专长,但他真是受不了这种氛围,他娘的,这时候要是昆叔在就好了,他那张嘴,死的也能说成活的。
他乾巴巴的想着措词,「咱们得信的时候已经是迟了,船上又耽误了快两个月,掐头去尾,就耗了小半年,也没有人知道一个好端端的人会说没就没了。那位当家跟咱们生意上也没什麽来往,大当家能来这一趟,已经是给他天大的面子,仁至义尽了。」这没亲没故的,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的兄弟认识这麽一号人物,怎麽就惦记上了?
自从知道那位失踪,又秘密查出是死讯之後,大当家的脸色就像吃了十斤砒霜,大家全部缩着头当龟孙子过日子,这会儿日夜兼程赶来了,站在人家府邸门口,得知那位少当家死得千真万确,别提上香,连门也不进去了。
粗犷汉子说了一堆话,那位大当家也只是握紧了手里的马鞭,脸色一如踏上这块土地时的铁青,眸色阴狠凌厉。
是啊,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一直刻意不去打探留意那人的消息,看似也平平静静的过去那麽些年,不料,竟然会听见「他」的死讯。
「真的是被杀,一刀毙命?」湛天动的声音像冰片划过,让人不由自主起了一身疙瘩。
「是。」
「他」真的死了?
清秀如菊的那张脸,要细想,他似乎忘了那人的长相,十几年不见,可「他」的一举一动、曾经说过的话,他却深深记得,那是一种古怪的感觉,极不真实,却发自心底深处,无人能理解。
久久没有动静,张渤不安的觑着湛天动,对这认识多年的拜把兄弟,他发现,这一阵子他已经和别人没什麽不一样,很难看懂自家老大在想什麽。
「让京里分点的人去查,连掉在地上的一块渣都不许漏!」他说得冷酷无比。
「大当家,你也知道直隶这一块是潘冷的地盘。」江苏与直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要先去打个招呼吗?」
「多事!」
「是,我让人查去。」
这情况下,湛天动忽然把头转回来,他听觉敏锐,眼光扫到从胡同里出来的西太瀞身上。
西太瀞没想到路口会有人,只觉一道犀利的眼光从脸上扫过,她一点感觉也没有,她的心已经痛到尽头,现在就算有人一刀把她砍了,她都不觉得痛。
「抱歉,借道。」她向前两步,斜斜的日光刺痛了她发肿的两眼,她却眯也不眯一下,眼里漾着火焰。
湛天动没有表情的脸因着她那双眼有些变了,虽说眼中精光也未露,但那种左右他人的气势还是一点都不简单,眼角眉梢都是深刻的凛冽沧桑,如刀斧砍凿的慑人身姿充满冷锐。
他定定的看她一眼,勒马缰,马儿很听话的退了两步。
她抱拳道谢,转头就走,一点也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啧,那眼睛是怎麽回事?脸比猫还花,」张渤不满。「还有,大当家你做啥要听那臭小子的,叫咱们让咱们就要让?那小子算什麽东西!」
「是我们挡了别人的道。」
「这小子好胆子,居然敢叫大当家让道,有种 有种!」
张渤兀自呱叫,湛天动却已轻一挥马鞭走了。
第二章 偷渡逃亡(1)
至於匆匆赶回通州去的西太瀞,当她回到那胡同里的小院子门口,一敲门,来应门的是江婆子的男人,男人先是错愕,又仔细看了她一眼後,像是认出人来。
「哎哟,小姐,你可是回来了,你偷偷出门,不带个丫鬟,也没告诉我那婆子一声,还一个晚上不回来,又是这打扮……要出大事了!」
「大事?能有什麽大事?」
浓浓的鼻音让江婆子的男人不由得一呆。她迳自进了门,赫然看见院子里跪了一排人,小院子里的下人一个不漏,每个垂着头像待宰的羔羊,也不知道跪了多久。
一看见她,几个丫头全都露出哀求的眼神。
「这是怎麽回事?」她问春水。
「老……老爷来了。」
原来这些人会在这里跪成一片,是真的当家主子来了。
她走进堂屋,首位上坐着一个穿着鸦青杭缎开衩长袍,腰系五彩丝绦刺金线葫芦荷包,头发束起用玉冠扣住,垂着睫,正用茶盖儿抹着茶沫的男子。
他的手修长优雅,动作悠然闲散,年纪约莫三十岁左右。
这人是那位连大爷,连朝尘?
无可否认,英俊的五官非常具桃花相,迷人深邃的眼睛,修长的眉毛,肤白无须,微勾的唇,他这长相让人不得不说,这人是少见的美男子。
她还以为喜欢在外偷腥的男人要不是脑满肠肥的纨裤子弟,要不就是饱暖思淫慾的人,原来和她想像中有点出入呢。
「去哪里了?为什麽一个人也没带?」低哑磁性的声音响起,连朝尘视线缓缓抬起,先是在她眼中看到戒备。呵,她这是在瞪他吗?又上下打量她那身穿着,接着大皱其眉。
他从来没有不许她出门,可这些年来,她表现得安分守己,乖巧听话,必要出门也会把丫鬟婆子带上,从没发生过闷声不吭,一个人半夜出去那麽久的事情过。
这次是为什麽?而且那眼睛和鼻子都是红的,像是狠狠哭过了的样子。
更令连朝尘看不懂的是她表现出来的疏离和陌生。她站在门口,和他距离十几步的距离,看起来,她气得不轻。
发现他用深思的目光看着自己,西太瀞心里警戒更深,对这位连大爷,她完全不知深浅,如果一开始就把人得罪了,这对现在的她来说并没好处。
谋定而後动,向来,没把事情想透之前,她不会贸然去做没把握的事。
「不解释吗?下人找了你一整夜,主子出错,受罚的是外头那几个,你不愧疚吗?」
这是试探她的心软吗?
她避开连朝尘咄咄逼人的目光。「就出去走走。」
她回答得很简洁,也不打算解释什麽,表面看似很识时务的放低姿态,但垂下的眼底却是一片冷凝和冷静。
这种谎话就算三岁小孩也不会信。
她这态度让连朝尘挑起了眉。闹脾气吗?
女人偶尔耍耍脾气、使使性子是可爱,他也以为她柔弱乖巧,就算哭闹也闹不出大事,但是,继上吊自尽後不告出门,逼他不得不来见她,这些日子对她的冷淡还不够她掂清自己的分量吗?
他十分震怒!
他是商人,讲究在商言商,无可否认,当初买下她,是看上她长相秀丽,直觉养个几年必有用处。
至于带回家嘛,大可不必,正室和妾他分得很清楚,各司其职,绝不混淆,就随手把她放在外头。如今,她连番闹出这些动静,她这是舍不得他,还是不愿意去服侍别人耍的手段?
这些年来,他也看得出来,她就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不过他连朝尘向来只有掌控女人的分,哪能让女人爬到头上,左右决定!
「锦娘,你想留在爷的身边吧?」
其实,送人也不见得非她不可,比她更漂亮的绝色哪里没有,既然她痴心的只想跟着他,也不是不能。
无论如何,小花儿养了这些年,她既然爱他爱到无法自拔,那么,他就当施舍,先收点利息回来吧,往后的事可以慢慢再说。
仔细看她年轻而娇嫩的脸蛋,仿佛是临风含苞待放的花朵,虽是男装打扮,乍看有点不伦不类,但细细打量,多一分冷即看不出性别,少一分则别有一番风情,看起来他的花儿正等着他摘下来呢。
想到这里,他的眼色变深,胯下变得紧绷,体内火热了起来。
连朝尘起身站直,修长的身挺和身高更为凸显,再加上那风流倜傥的桃花眼,当他慢慢往自己靠近,那种被狼盯住的感觉让西太瀞不只胳膊,整个人都起鸡皮搭瘩了。
她提高警觉的看着他,他向前一步,她退一步,连番后退后没想到后面便是门槛,一个踉跄,差点绊倒。
她是未经人事,但他这种色迷迷的表情,任何女子一看都知道这男子心底打着什么歪主意,以为人长得好看,就能迷惑她吗?她不吃这一套!
其实她只要站稳脚步,或是扳住门板就可以免于摔得鼻青脸肿,可她什么都没做,就让自己一屁股摔在水磨石子地上。
连朝尘嘴角的笑意更深。这是推拒吗?他似乎小看了这朵小花,她也学到勾引男人的手段了吗?
「春水,把小姐扶起来。」
西太瀞等的就是这句话。
院子里已经跪到两腿失去知觉的春水一听见召唤,哪管得了腿还麻不麻,爬起来三步并两步,伸手便要将西太瀞扶起来。
既然戏要做足,西太瀞就不介意继续照着她想的方向去做,她起身的同时,看似不舒服的捣着小腹,神色不自在又带羞的凑在春水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
春水有些不解,但既然小姐小小声的和她说了,她也小小声的回。「可……小姐你的小日子不是……」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