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唯像是没有听见,迳自进食,仇映宫哀叫一声。“仇某以为阁下终于变成正常人了,原来只是情况特殊、特别破例吗?”
曲唯仅仅瞥了他一眼,仿佛嫌他吵。凝儿差点喷饭,呛咳了好几声,曲唯伸手轻拍了她背后几下。
“这样将来如何共事?少侠劝几句吧。”仇映宫不怀好意地邪笑,风情万种,却有些看好戏的兴味。
凝儿嫣然一笑。“就算当今酋王,也未必能强迫曲唯兄开口,美公子还是算了吧。”
“不,酋王算什么,天下偏偏就有一人可以叫曲大侠做任何事,少侠还不明白吗?”
凝儿眨眨眼,脸开始发热。曲唯放心碗筷,手势极快,一团饭不偏不倚就飞向仇映宫嘴中,幸亏仇映宫只慢了半拍,及时闭上嘴,以手险险接下饭。
“曲唯兄!”凝儿吓了一跳,不知道这两人早已动过手,不是第一次如此沟通。
“阁下算是客气了,只是要仇某闭嘴,以你的身手足以把饭硬塞进我咽喉。”仇映宫苦笑。“仇某接到警告了——你所谓的私事,从此是禁地了,是吗?”
曲唯若无其事地重新拿起碗,还帮凝儿夹了些菜。
赫沙刑笑着说:“少侠不必担心,一个月下来,大家都熟识了,如不是彼此欣赏,绝对无法放下身段共推一王,愿意从此共治国事。”
仇映宫作痛苦状抹抹嘴。“要跟个坏脾气的闷葫芦共事,若不是为了少侠,仇某死也不会蹚这趟浑水,宁可失去一生一次的上朝之路。少侠明白你称王的必要了吗?”
凝儿笑了。“美公子,我一直想跟你说,你的邪派角色扮得不甚逼真。你的心比你的人还美,你的反话遮掩不住你的真心,你其实是个处处贴心、名副其实的美公子。”
仇映宫一怔!凝儿的话充满恳切,连惯于掩饰的他也不禁动容。他轻叹了声,音色极美。“少侠不仅能看到人心深处最好的一面,还能激起人本来不知道自己有的潜能,仇某有幸认识少侠,一生将受益不尽。”
凝儿这次没有再嘻笑着把赞美推掉,认真地点头。“我也是。无论称王与否,向三位大侠所学到的一切,我终生难忘永远地感念。”她深思地说:“能上山来真是太好了!无论如何,希望有更多女子也能有这样的机会……”
她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起身向众人一揖,就慢慢出了厅。仇、赫两人看向曲唯,他只摇了摇头,示意众人任她去。
“若不是知道她比谁都能胜任,真不忍心让那样的心性去担起那么重的国事。”仇映宫又叹了口气。
曲唯默默啜了口茶,目光仍望着那红衣早已消失的方向,久久不离。
隔天众人却发现,凝儿下山了。
在她房中桌上仅留了一张字条。
——谒见酋王,有事请裁,速去速回,切勿挂怀。
“阁下不可能错过她的一举一动,为什么让她单独去见酋王?如果酋王真的怪罪于她——”仇映宫倒是三人中最坐不住的人,冲着曲唯就责问。
“仇兄。”赫沙刑安慰道:“玉少侠必然是不愿意为我们惹上麻烦,怕我们为她强出头,所以自己挑了起来。在下同意曲大侠看法,酋王至今没有撤销推选,应该是不怪罪玉少侠隐瞒身份。”
“但阁下怎么放得下心?”仇映宫仍不放过曲唯,极度的忿懑溢于言表。
赫沙刑又说:“我去查了马厩,除了少侠常骑的那匹不在了,还有一匹显露风霜疲态,似已奔驰了 一夜。我想……曲大侠是一路跟随,暗中确保少侠平安下山了吧?”
仇映宫看着曲唯,平静了许多。“真是的……这样看来,阁下没有守在山下等候的唯一原因,是要看住我们两个不去坏她的事?”
曲唯神色平静地迎视两人,仿佛他做的是天经地义的事。
仇映宫重重叹了口气。“阁下真的……让仇某意外。这是阁下重新争取她信任的方式?给予她毫无保留的信任?”
曲唯没有要否认的意思。赫沙刑又开口:“玉少侠不会有事的。当她认真起来,任凭酋王也不能不深深折服。那份真心的力量,难道不是我们心甘情愿为她效命的最大原因吗?”
仇映宫又看曲唯,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说:“我想阁下应该等不及去山下等她了。放心,就算仇某想做什么,赫兄也不会让我做的。”
曲唯微微一笑,三人交换的目光似是一个全新的了解与信约。曲唯转身,快步出了殿。
“仇兄很了不起。”赫沙刑少见地先仇映宫开口。
“仇某吗?”仇映宫苦笑。“赫兄……也看出来了?”
“因为少侠是那样的人,任何人倾心于她都是理所当然的。在下只敢把她当弟妹般疼爱,这也是在下心性使然,正如仇兄一语中的指出过。”
仇映宫语气满含无奈:“当你的情敌偏偏是生平少见的高人,又对她一心一意,你能怎么办呢?”
“重要的是仇兄尊重少侠的心意,不加以破坏干扰,在下实在很佩服。”赫沙刑诚心地说。
“仇某想过不知多少次了。”仇映宫重重叹息。“但对她,却是怎么也做不出任何不正不义的事,甚至连做不到最高尚的境界,都似乎会亵渎了她……她的影响力实在太可怕了。”
“仇兄听来并不后悔付出真心。”
“后悔吗?”仇映宫终于又微笑。“真能为她做点什么事的话,应该也算难得的幸福吧!仇某其实仍是很贪心的。”
第10章(1)
凝儿未上山道远远就看到曲唯在马上等候的身影,她心跳起来,策马趋近。
“曲唯兄。”她停下来,有些愧色。“大家……”
他翻身下马,神色又是她难解的那种。“小凝一路都没有休息?”
“我想赶快回来……”她语声戛然而止,因为被他抱下马去。“曲唯兄!”
下一刻,她又被他放上他的马,他随后即翻身而上,坐在她身后。
“我的马比较不累,所以骑我的。你放松休息。”
他们上路,他一手紧抱着她,双腿紧夹着她的,她很庆幸他看不见她眼中的羞赧。“可是我的马……”
“它不是懂得认路?”他接口。
她闭上嘴。这样共骑,使她更意识到他身形是如何的修长有力,紧密;不断的摩擦让她整个乱了心神。
“下回再让我如此担心,惩罚会比这个更重。”头上飘来这么一句。
更……更重的惩罚?凝儿整张脸红透了,更糟的是,自己竟然开始胡思乱想。
她没命地转开思绪。“曲唯兄……不问我见酋王的事吗?”
“公事的话,为求公平,还是等回去一起说吧。”
“公平?”她奇道,这像是她会说的话,但……曲唯兄?
“难道小凝还没有察觉到自己对我的影响?”曲唯语气平平的。“旁人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的心在跳,可是非常……快活!他的话有如他的身躯,将她紧紧环绕,她……一点也不讨厌这种感觉。
“曲唯兄是什么时候开始……”她问不下去,庆幸自己不用看他。
“开始被你搞昏头?”他语气中是少见的风趣,稍稍帮她挥去几分羞涩。“很难说。正如仇映宫那个聪明过头的小子说的,我自欺欺人的功夫做得太好了。”
“原来曲唯兄在隔壁真听见了。”凝儿不甚意外。“那……是闯进曲唯兄房间那时候开始?”她身躯又开始发热,记得他那个拥抱给她的所有感觉。
“一回想起来,开始隐隐自觉不对劲,是看小凝上擂台。起初看得赏心悦目,后来甚至跃跃欲试,等不及上山后可以跟你过招。但不知怎地越看就越不舒服。看到那四人决,小凝故意不避那狐塘三,我差一点就要出声喝止你,把自己吓得不轻。”
“谁啊?”凝儿一时想不起来。
“大棒子。”曲唯换个方式说。
“啊!是他!”凝儿兴高采烈,接着才惊讶地问;“那么……早?可是曲唯兄说过是上山之后……”
“要说是发现再也骗不了自己,应该是小凝要求跟我过招,我想也不想就否决了,然后自问为何和你动手的念头变得如此不可能。”
“不可能!”凝儿惊得转头看他。“我还要跟曲唯兄学呢,怎么说不可能!”
“要我对小凝使出一丝一毫功力相攻?”曲唯摇头。“我不知道要怎么办到。”
“可是……”凝儿想到什么,决定又不说了。
她转回头,想到自己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曲唯兄曾怀疑过我是女儿身?”
“早先确实不曾。”
“曲唯兄还待过妓院呢,还是无法一眼看出吧?”凝儿笑得得意。
“你裹得那样紧紧的,看成一个发育不良的少年,也很自然。”
她脸微红。“那究竟是什么时候被你识破的?实在不服气,人家那么努力了!”
“小凝做得很好。”他由衷地说,那语气中的笑意虽淡,却饱含宠爱。“如果不是姓仇的,我也不会注意到。”
“美公子?”她奇道。
“我会对你如此,那是我不在乎男女。但他那夜私访,真情表露出来,我就开始怀疑……你有可能是女儿身。”
“美公子的……真情?”凝儿这下真的吃惊了。
“小凝不知道?”他的语气有些紧绷。“也是。说到情字,小凝实在太纯。”
美公子对她?她心中除了惊异,不禁升起歉意。
“小凝不必在意,仇映宫心里很清楚你如何看他。”
“那……”她咽了口气。“为什么因为美公子而怀疑?”
“我在妓院阅人无数,要说姓仇的有断袖之好,我是万万不会相信的。”他说得僵硬,显然非常在意那个美公子。
“曲唯兄为什么那么注意他?”
“说你小,还真是小。”他轻抚她束起的秀发。“情敌之间,怎能不在意?他对你的一举一动,每一句话,我都很在意。”
情敌啊?听起来真……真是教人无措。凝儿自忖一向大方爽快,可是一谈到情字,她就全身发软、心坎发颤,完完全全把持不住,也非常地……不习惯。
“那如果……我真是男子呢?”凝儿虽然内心明白,还是忍不住问。“曲唯兄当真不在意?”
“我要的就是小凝,不是一个女人。”曲唯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即使认为你还太小,我也没有放手,不是吗?”
他望向远方,又说:“我的过去,你也知道,世俗于我,不过是一堆垃圾;世人脸孔,丑恶无比,我什么都不在乎,直到我养父点醒了我——
不喜欢这个世界,那就去改变它;若要改变它,就先要掌控它,于是我想要称王。”
“但是不爱近人,称王谈何容易?我决定不管如何,先从收将打上火峰之顶再说。然后……就遇上了你。”
“但在酒馆那么多人,为什么突然注意到我,还开口相助?”
“因为你的气质。”
“气质?”
“走遍江湖臣府,从奴婢到酋王,我从来没有看过如此干净的人。”
“干净?”她奇到。“我那天赶了一天路,沙子都进到耳朵里去了!”
“是说你的心。”他笑。“你内力淳朴,身手轻盈,遇上人坦然以对,遇上事全力以赴,遇上难题不忧不惧。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过的……纯粹。”他顿了顿。“你让我自惭形秽。”
“什么!”她不平。“就因为曲唯兄那根本无从选择的出生?你一点也不——”
他摇头,“不是出生,而是选择。我选择了愤世嫉俗,冷眼以对,因为那最容易。”他语气中隐含着忧郁。“不近人,不付出,就什么也不必去在乎,永远也不必再失望。”
“曲唯兄……”她觉得眼眶热热的,双手覆上他紧抱着她腰间的手臂。
他低下头来,在她耳边轻喃,灼热的呼息烫着她的耳廓。“小凝,我已经知道了,真正的希望,就是找到一个我可以永远付出的人。”他沙哑的声音让她心悸。“无论小凝能不能爱我……我永远不会再寂寞了。”
凝儿闭上湿润的眼,让他热烫的体温与激烈的情感将她层层包围,直入她心底最深处。
两人回到殿中,凝儿先是赔罪,赫、仇两人却似乎看到她平安回来便十分欣喜。
“少侠是要告诉酋王什么?”仇映宫问。
“是要向酋王请罪,并请示我究竟能不能合法成王。”凝儿答道。
“酋王却似乎不太惊讶,只问我一件事。”
“什么事?”赫沙刑问。
“问我是否要以女儿之身登基。”
“真是犀利!”仇映宫赞道。“酋王是在测你的勇气了。”
“是。要开诚布公,其实是比较难的选择,可能受到天下人的质疑挞伐;然而若酋王与诸位愿保密,我也不是不能瞒天过海。”
“少侠的回答,倒是不问可知。”赫沙刑笑道。
“真的?”凝儿有些意外。“我这么好读?”
“不是好读,而是正直。”仇映宫说。“既已认定王道,你一定会选你认为最正当的路走。”
“结果酋王竟然笑了,还开玩笑说他很惋惜自己当的是王,不是我的臣。”
其他三人相视微笑,仇映宫说:“少侠以为这是玩笑?”
“那当然!”凝儿瞪大了眼。
仇映宫掩嘴笑。“酋王还说了什么?”
“问我在下山之前,还有没有想做的事,于是我得到了他的御令特许。”
“是什么?”赫沙刑期待地问。
凝儿脸色沉静下来。“酋王特许我可以和诸位完成真正的四人决。”
三人反应不一,仇映宫张着美口,赫沙刑缩了缩高大的肩,一脸为难,曲唯则是变了脸色。
“我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提议,但我要请诸位先听我说完再决定。”
凝儿环视三人。“诸位似乎已经达成共识,要推玉鲁为酋王,决定已下,不再反悔?”
三人肯定颔首。
“那么,在我正式接受之前,这是一个请求,而非一个命令。这也是我给我自己、以及我们四人的试验。”
“少侠想分出四人的高下?”仇映宫蹙眉。
“不。”凝儿扬声道:“我想先请问三位,我们四人,是不是朋友?”
“是。”只有赫沙刑回答。
凝儿微笑。“如诸位所见,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吧?好公子心无旁骛,除了对王的忠心,你推心置腹,毫无疑问能视我们每一个人为朋友。”
她转向其他二人。“然而人的关系可以是多么地复杂……两位大侠之间,及与我之间,我不确定是否能够理得清楚。我对人之常情认识不够,但练武之人,是以武术之心来修身、识人、处世。我离家以后发现了一件事——我可以与人从交手中交心,从切磋武艺中彼此观察学习。我想要知道的许多事,一定可以从四人决中找到答案!我相信,三位彼此之间,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