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映宫整了整衣衫,将砂石拍净了。“仇某的新衣遭到此劫,真是可惜。”笑着又看向曲唯。“阁下愿意开口救人,仇某谢过了。”
赫沙刑也笑了。“仇大侠谢得有些不情愿,在下衷心跟阁下谢过。”双手抱拳。
“谁不情愿了?”仇映宫不平。“倒是好奇阁下怎么知道地道会坍塌?”
曲唯没有回答,仇映宫白了白眼。“又来了,除非生死攸关,或跟某人独处,阁下真不开口吗?”
凝儿想抬眼看曲唯,仍觉得脸有些热,只能半将脸藏在阴影中。要替他答,又觉不妥。现在她得认真推选了,就不该随意泄露曲唯的底。
“来路已经被埋了,看来我们得找新路。”她改口说。“刚才那蕨草呢?”她努力探头四望。
“在那儿!”赫沙刑内力深厚,看得也远,指向崖边一簇阴影。“能在暗中生长,倒真是奇迹。”
凝儿兴奋地就要跑过去,衣领从后被揪住,她诧异回头,看到曲唯的眼神,噎了一口气。“我慢慢走就是了。”
她小心地在松动的石块上走着,三人跟在她后面,她走到蕨草旁蹲下来,先凑近嗅了嗅。
“不好闻,有些苦味。”那蕨草呈黑紫,草上有奇异纹路,叶缘多齿,是她从未看过的草类。
“仇某略懂药草,姑且试试。”仇映宫抽出一柄短刀,将蕨草割下一片切碎,然后涂在自己左手臂上。
凝儿很崇拜地看着他。“美公子不但懂得,还以身试草,真是了不起。”
仇映宫勾起线条优美的唇。“少侠很容易让人愿意为之赴汤蹈火啊。”
“怎么说到我身上了?”凝儿眨眼,下意识又看了曲唯一眼,觉得那眼神不善,赶紧改看仇映宫手臂上那一小片。“美公子觉得怎么样?”
“没有异样。我们把草先取了些备用。”他从怀中取出丝绢,将草叶包住。
“拔取几株如何?”凝儿说:“真能食用的话,我们说不定可以加以种植。”
“这主意好。”赫沙刑点头。
再往前走,岔路甚多,整个山洞有如迷宫,仇映宫轻蹙柳眉。“咱们若越走越深入洞里,那可不好了。”
“我们来作记号!”凝儿眼一亮。“小时常和玉爷在冰漠上玩迷藏,巨石众多,就是这样来记路的。”
“为什么仇某有种感觉,少侠能在任何险境中嬉戏?”仇映宫苦笑。
凝儿嘻嘻笑着,拔出小剑在石上划了四痕。“四人决至此一游,不好玩吗?”
“和少侠一起,自然好玩了。”仇映宫笑得灿然。
凝儿背后被轻推一下,她赶紧再往前走,沿路不时划下记号。
洞里崎岖不平,穴路九弯十八拐,脚下石头松动不稳,赫沙刑为省火褶子,并没有再点火,众人走得着实辛苦。几个时辰下来,带头摸索前行的凝儿愈行愈慢,终于肩头被按住,停了下来。
不用想也知道曲唯兄的意思,她长长吁了口气,就地坐了下来。
赫沙刑点火察看四周,穴道在此处相当宽敞,约有一室宽度,地面还算平坦,就是碎石颇多。四面岔路分歧,不知都通向何方。
“此处倒可以过夜,只是冷得很,看来我们是在低地。”赫沙刑说,也坐了下来。
凝儿又跳起来。“呃,我失陪一下。”随便挑了个小道就要钻进去。
敏感察觉到身后曲唯动了动,她停下来。“曲唯兄,我不会走远的。我,我要解手。”
她知道男人不会像她这样忸怩,但她早先提过的吉村风俗好像奏效了,曲唯没有跟上来。
好不容易舒服了,她摸索回到方才的洞穴中,火光已灭,她以内力努力辨识,也只能隐约看到仇映宫已经找了一个最平坦的地方坐下,赫沙刑索性躺了下来,闭目养神,曲唯斜倚岩壁仍立着,双臂环胸,好像正在等她。
她拉着他衣袖就走,不理会身后仇映宫的调侃:“憋了一天,你的曲唯兄大概也很有话可聊了吧?”
她摸索到一个似乎比较宽广的地道,但一出洞穴,曲唯就转为主导,准确无误地拉她前行。
被他握住的手好热,她想挣开却徒劳无功。“曲唯兄……”
他不理会她,直至他确定已出其他人听力可及之处才停下来,拉他坐下。
她终于缩回手,脸热热的。“曲唯兄,刚才多亏你了,我……光靠我的内力真不知道能不能跃过那个深崖。”
“小凝可以的,我只是要确定。”
他低沉磁性的声音让她真的很想念呢。她笑着说:“曲唯兄一定是听到远处地洞滚石的声音,才知道地道会塌的是吧?”
“不错。”
“这样的内力,四人决中很好用呢。”凝儿喃道。
在黑暗中,她仍能感受到他深邃的目光。“仇映宫跟你说了什么?”
她被他冷冷的语气吓了一跳。“什么?”想想才领悟。“你是说美公子吗?他……只是要我好好推选而已。”
“小凝明明不想称王,为何要勉强?”他语气愈发森冷。
“但是我既然已经来了,就不应该心存侥幸,不是吗?”凝儿摇头。
“曲唯兄不希望我争?”
“我不希望小凝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他的声调中有一种……挣扎?
是她没有听过的。
“我……”她迟疑了。“曲唯兄很在乎我的事?”她心又开始失了速。
他没有回答。
应该不是她自己在胡思乱想。她无缘无故地就是爱黏他,他没有不耐烦她就很高兴了,但自从昨晚开始,她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让她心急跳,让她开始在他面前无措。
不是只有她奇怪,是吧?他对她似乎密切注意着。她对于他,是什么呢?她心突地一跳,又想到了自己的秘密。
“曲唯兄是把我当孩子般照顾吗?”她小声问。
“不。”
“弟弟?”
“不。”
“好朋友?”她越问越小声。
“不。”
“好对手?”她简直问不下去了。如果都不是的话……
“小凝就只是小凝而已。”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有种黑绒般的柔软,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只是小凝而已……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懂……”她说得很可怜。
“小凝想要我走远些?”他问得淡然。
“当然不是!”她大声否认。明明就是自己一直缠着人家,如果他也开始不跟她说话了,她一定会很难受、很难受的。
“曲唯兄一定不能忽然不理我了!”她急切地又补上一句。
他的目光似乎温馨起来。“知道了。”他简单地说。
她这才松口气,整个人安心起来就觉得虚脱了,一天的劳累袭上来,她把面颊歇在曲起的膝头上。
忽然感觉发寒的背罩上了一件热烘烘的衣物,她想抬头说他不必让自己冷着了,眼皮却在黑暗中撑不开。
曲唯兄总是这么热的……这是她最后的思绪。
第6章(1)
在地洞里走了十余天,赫沙刑有先见之明,把殿里剩余粮食全带了,众人也各自有水,加上那不知名的蕨草,最后也被仇映宫试吃了一口,觉得无异后给众人分食。但是所有粮食终于吃完了,却没再发现更多的蕨草。
多日未进食水下来,众人虽然口中不提,但每个人心知肚明,顶多再撑个一天,大约就走不动了,只能躺着等死。
凝儿仗着自己方向感绝佳,一直负责带路,但她越来越有一种感觉,大伙儿是怕她跟不上,所以索性让她走在前头。
她很确定自己一直在朝上走,直直走,无论如何,总有一日可以再见天日。但是,来得及吗?
而且,为何洞底气温不见暖和呢?若要用内力御寒,消耗内力又会让自己更为虚弱。她一边摸索,一边赌气地用力一踢脚下的碎石,听到那咕噜滚远的声音,最后是扑通一声。
“水!有水!”她欢呼了一声,要不是肩头又被按住,早就狂奔向前了。
摸索到水边,深水静流,毫无声响。四人掬水喝了一口,觉得没问题,都牛饮起来。
虽然饥饿如旧,她觉得自己喝饱了水又有了新的精力,心思转移到另一个跟水有关的事上头去——自己多日未洗澡了,实在难受得紧。
“钦,这水真冷。没办法,总比一身污垢的好。未免弄脏了水,舀出来洗算了。”比她更癖好洁净的仇映宫马上想到同样的事。
悉悉索索的,显然已经在脱衣服了。凝儿真羡慕,若不是婆婆再三叮嘱,她也如法炮制了。
火褶子早已用尽,她很庆幸,只是,她看不见,其他人若内力较深,也看不见吗?
赫沙刑和仇映宫边洗边聊,凝儿踌躇了一下,决定还是连衣泼水,以防万一。湿衣再怎么冷,咬牙忍个一两个时辰便是。
水还没上身,手就被曲唯拉住了。她努力睁大眼想看清他,他又怎么了?
他放开手,她感觉他走到她身前背对着她,高挑的身形将她完全挡住,隔离了其他两个任何可能的视线。
凝儿怔住了,他……是能读她心事吗?怎能这样敏锐、又如此贴心?
她喉头忽然有些紧,想谢谢他却说不出来。
她赶紧脱掉衣服,尽快净身,虽然水冷,她还是觉得舒服多了。以中衣抹干身体后,熟练地将绑胸及层层衣物穿上身。
“我好了,曲唯兄你去洗吧!”她一打理好立刻对他说。
他走离了几步,让她绝无可能看见他了,才开始清洗。
凝儿不想去听他的动作,可是耳朵好像不听使唤,似乎一丁点声响都没有放过。
天!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好奇心未免过了头,回家要向婆婆请教一下,这究竟是什么怪病!
她开始找话说:“赫公子,为什么我觉得已经应该很接近地面了,地温却还是没有转热呢?”
赫沙刑已洗好了,习惯性地打开袋子审视,然后把空空如也的袋子又放回去。“我也觉得奇怪,我们不断登高,已有数日了。”
“那一地动,地形完全改变了也说不定。”仇映宫叹了一声。“出不去的话,就算能熬到一月期满,王朝的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我们。”
“推选试验还真难啊!”凝儿笑道。“历来有人没能生还吗?”
“八百年来是出了几次重选之例。”仇映宫说。“少侠没读过?”
听美公子的语气,好像是基本史书。凝儿伸了伸舌,婆婆爱看闲书,玉爷只攻武谱拳经,害得她凡是正书都没读过。
“那是死还是伤?”她不是很放在心上,要死反正有人作伴,光是有曲唯兄她就不觉寂寞了。
“一次有人失踪,两次重伤不治,还有两次是推选不出一人。”赫沙刑回答她。
“他们起内哄?”凝儿笑问。
“是的。四人无法同举一人,只有四人全退。”赫沙刑说。
“好奇怪!他们宁可什么都没了,也不愿捞个高臣来做吗?”她再不知世事,也明白那是仅次于酋王的不得了权位。
“斗到最后,可能恨得要除对方而后快。没真正下手就很了不起了,更别提要真心听命或共事了。”仇映宫笑道。
“如果四人只是意见分歧,互推不同的人呢?”凝儿想到。
“那么大家理解相差太多,在国事上也公四分五裂,无法久治。这就是襄翼推选之法深谋远虑的地方。”赫沙刑说。
“推选真的是大学问啊……”凝儿沉吟,曲唯在她身边坐下,她感到他的体热,本能就贪心地朝他又挪近些。
近了些,心跳就快了些。她说不出这是舒服还是不舒服,决定温暖总是好事。
曲唯似乎在看她,她看不见,还是回了他一个微笑。
他举手从她发上拂去了什么,她吓了一跳,他看得清她吗?
他在看她的时候,究竟看见了什么?她很好奇。从前不曾在乎过自己的模样,婆婆曾说,人通常只看到自己想看的,除非她过分露馅,只要举止自然,应该无事。再说,少年发育晚也是常事,在变声、拔高之前,和女娃儿没多大分别。
村人总说她可爱,那晚在客栈有个酒鬼想摸她,而美公子称她美少年,那么她应是好看的了。但她无姐妹,婆婆也从不循寻常女子的规矩,再加上村里又没别的女子,她真的对身为女子该是什么样子毫无所知啊。
她想要曲唯兄认为她好看吗?脸有些热了,但心下并没个答案,隐隐觉得如果曲唯兄觉得她美,会是件危险的事……
那又是为什么?思绪又撞到了墙,想不透。打了个呵欠,没意识到自己歪倒在曲唯热热的肩上,她舒服地睡着了。
“听那呼息,已经睡着了吧。”仇映宫低笑,声音不至于惊扰到她,但其余二人可以清楚听见。“孩子就是孩子,把这样的他弄上山来,再怎么守护,也是为时已晚,不是吗?”
曲唯一言不发,赫沙刑倒开口了:“促他全心参选的,似乎是仇兄。”
“是仇某不错。”仇映宫语气透着兴味。“让他在这样危险的四人决中糊里糊涂就被人玩掉了,岂不可怜?难道不是让他全心警觉、全力角逐,尤其要防对人,才对他最好?”
仇映宫及赫沙刑都没有感受到曲唯的任何反应,这让他俩心头惊异。
他不开口也罢了,最起码也应该散发出强烈的敌意才是。
“阁下决心装死吗?”仇映宫按下心中的忑忑,笑道:“那也无妨。四人决要怎么推、怎么选、怎么拨弄人心,都是随人自由,只求达到目的。阁下有阁下的固执,仇某自有仇某的坚持。”
“不管怎样,没有必要冲着玉少侠来吧?”赫沙刑蹙起眉。
“赫兄也对小不点心软吗?”仇映宫笑声如铃。“两个大男人,不会去抢一个毛都还没长一根的孩子吧?”
“说什么浑话!”赫沙刑不悦。“都是最后要一起为国谋福的同侪,和乐相处才是唯一之道,没有必要挑拨离间。”
“真正居心叵测的究竟会是谁,赫兄不妨拭目以待。”仇映宫不以为然。
话不投机半句多,三人闭目不再言语,黑暗的洞穴中,有股阴森的不安气息在四周回荡。
***
早上悠悠醒来,虽然手脚无力,凝儿仍习惯性地伸腰呵欠,这才发现自己半压着一副热烘烘的强壮身躯侧躺着,手还环着人家的腰,赶紧没命地收回。
“啊,早!曲唯兄……”立即爬起身来,心虚地问:“睡得好吗?”
应该……没被她压得酸麻之类的吧?
自己通常是睡得很死没错,不过总是在自己房中,除了那两夜在客栈与他同房,或是这几日靠壁坐睡,顶多靠着他,怎么现下竟睡到人家身上了?
她脸红红地推开自己身上盖的一件衣物,又是他的外衣。他身形突然一僵,黑暗中脸转向她来。
不远处的仇映宫忽然开口,语气警觉:“咦!是血味?诸位谁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