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见为凭,眼见……为凭。
他已经看到了。
站在齐恩淑旁边的小少妇,两人挽着手说话,就像一对真正的母女一样,神色亲密。
那是程沛霓。
虽然已经七年不见,虽然他们距离遥远,但他知道她是。
周姿娴刚说了什么?那个女孩子头部受创,什么都不记得了?
“拜伟大的波丽士大人之赐,齐恩淑拿到了不少数据,原本想找那个男朋友,想说让他们见面,也许干女儿会想起什么,结果你知道发生什么事吗?”
朱克非声音干涩,“那个男的出国了。”
“对~~老大你怎么知道?吼,后来有联络到几个同学来看她,可那女孩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但要说她丧失记忆,又不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还会讲英文,会开车,计算机没问题,也还记得自己以前喜欢的歌,但是看到同学就是喊不出名字,讲什么通通没印象,医生说是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没错,齐恩淑决定顺其自然了。”
沛霓跟齐恩淑还在说话。
突然间,一个小男孩挤进两人之间,仰着脸,蹬着脚,摇晃着沛霓的手,俨然是在撒娇。
就是刚刚跟他在露台聊天的小男孩,六岁的……不是陈东黎,是程东篱。
那是她的孩子。
也是他的孩子。
第2章(1)
十年前
朱克非环顾着这间小套房——这就是他未来四年要居住的地方。
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有自己的桌子,自己的床,自己的空间,感觉很奇特,但平心而论,他还是高兴的。
就像大多数的青少年,他也渴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洗澡时不用排队,想睡觉时不用担心别人吵。
贺友光是一个很善良的资助人,他有钱,也从不吝啬这些身外之物,他给这些受资助的孩子比一般人还要好上一些的物质生活——当他知道朱克非申请了学校宿舍后,立刻从纽约打了电话给他,让他把宿舍退掉。
那么多人挤在一间,吵吵闹闹,怎么念书?
老先生说,他在大学附近有投资一栋学生套房住宅,刚刚完工,预备今年开始招租,他留了两间,一间给他,一间给另外一个孩子。
是个女生,跟他一样是育幼院长大。
不同的是,朱克非一心想着要回报贺友光,于是选择了自己并不感兴趣的行销,希望将来能学以致用,另外一个孩子很显然不是这样想,念的是怎么看都与生意无关的环保工程。
老先生并不介意,念什么都不要紧,重要的是堂堂正正做人。
有时间多念书,时间很多的话就修两个学位,或者学习外文,有需要就说,不准打工。
就这样,朱克非生平第一次有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
桌子,椅子,床铺,衣橱——虽然都是在系统家具店买的现成品,但他还是很高兴。
他一直以为要等到自己开始工作,才能有这样一个地方。
夏日午后的阳光,浅蓝色的窗帘,漂亮的木质地板……
朱克非摊成大字形的躺在床上,在音响里放入钢琴乐,冷气充足的环境中,他觉得十分宁静。
从小到大,第一次觉得这样放松。
他可以躺在床上听音乐,想点事情,或者什么都不想的发呆,不用担心有人会来打扰,自己决定吃饭的时间,洗澡的时间,读书的时间,而不是配合团体生活的照表操课……
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了些微声响。
嗑答,咚咚,磕答……
朱克非慢慢醒了过来。
声音来自墙壁的那头,直觉告诉他,对方正在搬运家具——这栋大楼总共有八十间学生套房,搬进搬出再平常不过。
他对敦亲睦邻这种事情一向没兴趣,于是他只是把音乐调大了些,然后埋头继续睡。
隐隐约约,听到阵笑声。
是个女孩子。
朱克非跟邻居第一次说话在半个多月后,等电梯的时光中。
中庭里,夏末明亮的阳光让他得以清楚看见她的容貌——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嘴巴,嘴角弯弯,不笑也像是在笑,眼睛有种水波流动。
女孩对他一笑,表情中有着腼觍,“我叫程沛霓。”
朱克非在心里想着,我没兴趣知道。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好命小孩——这栋学生公寓是贺友光买来投资的,既然是投资,当然以赚钱为主,设备完善不用说,坪数甚至足以够夫妻一起生活,租金每月一万五,并不是一般家庭可以负担得起。
再看看她的衣服,虽然看不到什么名牌标示,但质料跟剪裁也不是三五百块可以打发的,最重要的是她脸上的表情,青春明亮,俨然不知人间疾苦。
贫困的育幼院生活让朱克非对好命的小孩一向有种非我族类的感觉,不喜欢跟他们来往,不喜欢听到他们谈及美好家庭的温暖故事。
所以当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女生跟他示好时,他只是微微点头。
第2章(2)
见他冷淡以对,少女也不生气,指着他刚刚从警卫处拿的挂号信封说:“我也有一个。”
朱克非扬起眉,脸上露出怀疑——那是贺氏的会计室寄来的支票,信封上印有公司的代表图案,很容易辨识。
每个月他都会收到这样的一个信封,是他一个月的生活费。
她也有一个,那意思就是……就是……
但她看起来完全不像。
她明亮美好得像是被捧在掌心长大的一般。
“我叫程沛霓。”她又说了一次,对他伸出手,“我也是受到贺先生赞助的学生,我们……当好朋友吧。”
听到“当好朋友”,朱克非这时才有一点点她是同类的感觉。
育幼院长大的孩子,比一般人敏感,早熟,也比一般人容易感到孤独,当同学们笑着抱怨自己的老爸老妈管得多严,弟妹多欠揍时,他们只能想象,在学校受了委屈可以扑进某人怀里撒娇是什么感觉,觉得一个小萝卜烦得要死,但有什么好吃好玩第一个就想留给他又是什么感觉。
他伸出手,“朱克非。”
纤细的少女手心带着些微的暖意。
那个夏末午后,当他躺在床铺上听着伟瓦第时,第一次发现自己没有办法专心在音乐里。
那一层又一层的音乐成了背景,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她微笑着伸出手的样子。
感觉有点怪。
不到喜欢的地步,但好像又有点忘不掉。
朱克非原本以为过几天就会淡去,但机率完全没有下降,随着两人进出大楼频繁的偶遇与闲聊,他开始觉得心中有个相框,里面放了她的照片,他随时随地都会看到她的样子。
相同的背景,相同的校园,他们能聊的事情很多。
有次他看到一位修女来找她,两人握着手在中庭聊天,修女很老了,戴着眼镜,表情慈爱的拍着她的手背,跟她说话。
他听见修女叫她小桃。
沛霓后来跟他说,教会在郊区,从小到大,他们吃的蔬菜都是大家一起种出来的,也种一些简单的花卉卖钱,也因为这样,修女们给所有的孩子都取了植物小名,黄槐,小杏,小南瓜,空心菜,松柏……希望孩子们跟大地和平共处,记住土地给予的恩惠。
“所以,大家都叫妳小桃吗?”
沛霓点了点头,脸上突然出现不好意思的神色,“很像古装片的丫头名字啦,我知道。”
真不明白为什么很多古装片的丫头不是叫小桃就是叫春桃。
“不会,挺可爱的。”
沛霓微有怀疑的问:“真的?”
她的小名曾经带给大家很多的欢乐。
“真的。”
看他一脸认真的点头保证,沛霓忍不住笑了,“虽然是丫头名,但无论如何都比小苦瓜好——不知道是不是叫小苦瓜的原因,那个小朋友的脸后来就真的长得很像苦瓜,感觉是永泽跟藤木的综合体。”
接着又跟他解释永泽跟藤木是樱桃小丸子里的角色。
樱桃小丸子真的很好笑,但她最爱的还是一部日本的热血女教师漫画。
“如果能拍成日剧就好了。”沛霓一脸希望的这么说。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觉得两人见面比例非常高,几乎两天一次,有时甚至连续好几天都会见到,见了面,聊几句——就只是这样简单的聊天而已,但朱克非却觉得很舒服。
因为他们是同一种人,对这个世界的复杂心情只有他们能懂,不同的是,修女用满满的爱将沛霓教育得很好。
她像个小太阳,对一切充满着感谢。
喜欢跟她说话,喜欢听她说话,喜欢她看着他,对他笑。
当时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种感觉就叫晴天。
第3章(1)
大四那年的寒假,两人都受到了贺友光的信——他即将因为工作回台湾一段时间,想跟他们见个面。
他知道贺友光相当喜欢他。
一样的圣诞卡片,写给他的字比沛霓的还要多,两人通电话的次数也比较频繁,有时他在电子邮件中跟贺友光说起学校活动,老先生还会要他寄活动照片给他看,原来他还不太知道为什么,后来才知道老先生的肚子早年病逝,只留下一个孙女,他觉得老人家也许是因为跟他投缘,拿他当孙子看了。
朱克非在高中时代见过他几次,是个几乎可以当他爷爷的人。
有生意人的精明,还有退伍军人特有的方正个性,他赞助的都是优秀的孩子,希望的就是他们将来做个有用的人,能回馈社会。
对于即将到来的见面,沛霓有着相当程度的紧张。
很期待跟他见面,很想跟他亲口道谢,谢谢他给的机会,让她可以像其他的同学一样,不用去烦恼金钱问题,理所当然地读书,理所当然地成长……相较于沛霓的紧张,朱克非就显得胸有成竹许多。
“别紧张。”他安慰着从一周前就开始有点忐忑的沛霓,“贺先生人很好,你把他当自己爷爷就好了。”
“我没有跟长辈独处的经验唉。”
“反正呢,他一定是问你将来什么打算,然后顺便指点你一番,根本来说,应该是说就业商谈吧。”
沛霓皱起鼻子,“就业商谈?”
“我们再过几个月就毕业了,他当然希望我们找份好工作,所以想在我们开始面试之前,跟我们讨论相关问题。”
其实,贺友光去年暑假时,曾经问他有没有意愿到美国留学,但是他说还要考虑——虽然念行销本来就是为了要帮贺友光电视购物的忙,也不是没想过留学的事情,只是当时没想过会遇到沛霓。
他不想和她分开。
留学,一定是带着她一起。
只是,现实的问题来了,贺友光给他的支票绝对不可能负担两人的生活费,他也不太好要求老先生连带负责沛霓在美生活的一切。
因此面对老先生的询问,他只含蓄的说要再想一下。
“我念的是环保工程,将来当然是走这一行,可是相对于有着百年历史的各行各业来说,环保几乎是新兴名词。”沛霓不无苦恼的说,“万一他不太懂其中的重要,那我要怎么解释?”
“把自己当老师,把他当小学生,用最简单的方法让他知道你正在学什么,将来要做什么?”
“我担心他不懂。”
“他是年纪大,又不是生活在古代,放心吧。”沛霓点点头,不自觉的又看了一下贴在小板子上的明信片——简单的问候,地点,时间。
贺友光的秘书已经订好餐厅,到时候直接赴约即可。
秘书大概是不知道两人其实是同所大学,因此分开了约会日,沛霓是周末,朱克非则是周日。
那个周末下午,沛霓换上了白色绒毛外套,咖啡色的及膝裙,马靴,头发绑起小马尾,模样简简单单,但是却难掩脸上紧张神情。
“我这样穿,他应该会喜欢吧?”
朱克非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又不是去参见古代皇帝,不用这样紧张。”“我怕他不喜欢我。”
她对贺友光,一直有种感激以及孺慕之情,感谢他让自己的人生更美好,也崇拜他的人格以及器量,有些企业家赞助孩子只是为了博取好名声,对孩子不闻不问有之,汇款永远迟到也大有人在,但贺友光不是这样。
他会跟他们通电话,会在圣诞节手写卡片寄来,也会关心他们的课业以及学习进度,要他们堂堂正正做人,要他们做能让自己感到骄傲的事——那完全符合了沛霓所想象中的长辈,因此难得的见面,她既是期盼,有事紧张,希望自己不要愧对他多年的照顾,能让他觉得付出的一切是值得的。
朱克非不断的给她做心理建设,会的会的,贺友光一定会喜欢她。
出门时,沛霓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转头问:“要不要跟他说,我们在一起的事情?”
秘书虽然不清楚两人住隔壁,但贺友光是知道的。
到时候,他应该会谈起朱克非,沛霓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两人从大一圣诞节开始到现在,已经相恋了三年多。
“他一定会问的。”
面对她的疑问,朱克非想都不想就回答,“不要把。”“你觉得不太好喔?”
“时间未到。”
虽然只见过一次面,但他们偶尔会通通电话,贺友光的口头禅就是“好好读书”,由此推论,他应该是毕业后才能谈恋爱的那种派别。
朱克非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末了补上,“我不希望让他觉得我们把时间用在谈恋爱上,反正也快毕业了,到时候再跟他说吧,拿着证书跟奖状跟他说,虽然恋爱了,克也没忘记本分,我们都是系上第一名毕业生,其中还有一个预备当环保小尖兵,当地球的守护者。”
沛霓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微笑,“嗯。”
他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走吧。”
相恋三年多,他依然对她宝贝有加,接接送送不在话下,甚至在她失心疯去参见全民登山后,扮演起了管家外兼男佣的工作,只因为她全身酸痛。
登山过后的那几天,她全身僵硬如钢铁人,别说是家务,就连起床都是唉叫不断,每天都得帮她按摩双腿,躺下去也没办法马上睡着,他总是抱着她,一边亲她额头,一边拍背哄她,小桃快睡——修女没骗他,只要使出这招,不用五分钟她就睡得眉舒眼展,直到第二天早上,再在他的帮忙下,唉喔唉喔的起床。
过了一个多星期,她的身体总算慢慢恢复正常,让他惊讶的是,沛霓居然开始拟订训练计画。
“我绝对要让那座山好看。”她一脸发狠的说。
朱克非看她用电脑开始写时间表,想笑得不得了,但一方面来说,又觉得这样的她好可爱,她会训练自己去克服不擅长的事情,而不是绕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