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也为了她改变许多。
证据就是,在沛霓出现之前,他几乎没有朋友,因为所有的人都觉得他一张臭脸难相处,但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寒假,他不但变成学生会长,还是内定的毕业代表,同学之间有什么聚会,很自然会招他一起。
沛霓小太阳一样的个性温暖了他心中那个合郁的角落。
他不再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也不再怨恨自己未曾谋面的父母。
“以前母亲节时,修女都会发给我们每人一颗蛋,上面有写着每个人的名字,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它,因为如果放着不管,就会被别的小朋友戳破,就这样带在身边,每天每天。”
沛霓说:“睡觉前,修女会在蛋上贴一张贴纸做为识别,就这样过七天,每年大概都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小朋友还保有那颗蛋,没被别人弄破,也没被自己弄破,撑过七天的小朋友可以得到一份小礼物,蛋呢,其实也早坏了,可是没人舍得丢,我们会把蛋戳一个小洞,让蛋黄蛋白流出,洗干净,留起来当纪念——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朱克非摇了摇头。
“你看,只是一颗相处七天的蛋都让我们这样有感情,舍不得丢弃了,何况是孩子,十月怀胎,还是自己的血脉,这样放下有多舍不得——所以,爸爸妈妈把我们留在这里,一定是不得已的,他们内心一定像刀割那样的痛。”沛霓摸摸他的头发,微笑着说:“你要谢谢他们。”
那个下午,沛霓靠在他的肩膀上,握着他的手,跟他说了很多故事,大部分都是她在育幼院中学习到得感谢体念。
阳光暖暖的,沛霓的发丝在他颈间,痒痒的。
在她说故事的声音里,他发现自己以为得那个死结正逐渐被打开。三年多的时间,她赶走了他的阴暗以及严肃,并在他的内心种下了感谢的小种子,让他得以用正面的态度对待一切。
他开始笑得很好看,开始变得好相处,开始学着不再独善其身,因为这世界很美好。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教会他,并且给予他的礼物。
贺友光相当喜欢沛霓——从周末吃完晚餐回来后,她一脸笑眯眯就知道。
“原来他还记得我大一入围过新加坡的绿城建筑展耶。”朱克非笑,他也记得这件事情。
纸条传情却遇到她出国参展,让他白白痛苦了五天,不过所幸,那只是一个小小的试炼过程。
“贺先生还跟我说,环保不是因为时势才去做,而是因为我们必须这么做,我选择的路会比较辛苦,但是他会以我为傲。”看到沛霓这样高兴,朱克非得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以前,他只希望能报答贺友光,现在,他的希望又多了一个,他要她快快乐乐,永远笑得开心。
结婚,一起生活。
为了孩子调皮而烦恼,为了谁该起床泡牛奶而推来推去,在小孩子的联络簿上盖章,运动会时,跟孩子一起参加亲子项目,在墙壁上划下孩子的身高线——那些画面,光是想救很美好。
两人的家也许不会很富有,但绝对会很幸福。
他们说好了,绝对不会因为一通电话就放下家人去开会,也绝对不因为临时的会议牺牲家庭日,陪着孩子渐渐长大,绝对不要做那种只埋首工作,某天回头发现对孩子一点都不了解。
他喜欢看到沛霓开心的模样。
像现在,拉着他的手,喋喋呱呱都是晚饭发生的事情。
第3章(2)
说了半日,沛霓唉的一声,不无遗憾的说:“一顿饭的时间真的过得太快了!
还有,他跟我问起你的时候,我只能跟他说,朱克非人满好的,我喜欢跟他相处。
想到要这样骗他,就觉得有些对不起。”
“我们又没有骗他。”
沛霓睁大眼睛,“这样还不叫骗啊?”
“当然不叫啊,我人是满好的,你也的确喜欢跟我相处,这哪里不对?顶多就是没有实话实说而已,算不上欺骗。”
她很少跟他争论些什么,两人意见不同的时候,只要他能说出一个论调,她就可以接受。
就像现在,关于欺不欺骗这件事情,被他歪理一番,她就笑了。
梳洗过后,抱着那条从小到大的被子,闻闻嗅嗅,蹭了两下后,靠着他很快睡着。
星期天晚上,当朱克非在服务生的引领下来到座位时,赫然发现桌子除了贺友光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女孩。
微黑的肤色,大波浪卷发,脸上化着精致的彩妆,长长的耳环垂坠,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而晃动不已,很难不去注意。
“我孙女儿,贺亚韶。”贺友光给他介绍着,“这次跟我来,说要看看朱克非长什么样子。”
朱克非有点不太明了。
正想问清楚地时候,贺亚韶已经先对他伸出手,落落大方的说:“爷爷老是在我面前夸你,说什么青年才俊,将来大有可为之类的,还动不动就要我跟你学习学习,你说,连见都没见过要怎么好好学习?所以啊,我只好来看看你了。”他先是一怔,内心有点感动,“贺先生太过奖。”如果他说自己将来大有可为,那至少代表着,自己没让他失望,老先生是个很好的人,他不希望辜负他。
贺友光连忙招手让他坐下,“都坐吧,不用客套了。”“最客套的就是爷爷了。”贺亚韶不无撒娇的说,“什么都要讲求纪律跟规矩,又不是在军队里。”
贺友光显然对这个孙女儿很是疼爱,被她这样一阵抢白,居然开心得呵呵直笑,“你要知道爷爷是军人出身的——”
“整个纽约的人都知道贺氏老板是军人出身的啦。”很快的,三人点的餐陆续送上。
朱克非原本以为这顿晚饭时受助者与资助者的深谈时间,却因为多了和亚韶,一下全部变了调。
她在美国出生,在美国长大,对台湾事事好奇,因此他拣了一些比较容易懂的风俗跟民情跟她说——当了两年学生会干部,他已经很懂得说话技巧,证据就是,明明是国中地理课本的内容,贺亚韶却听得津津有味。
“原来是因为风大啊,难怪以前在中国城吃东西,老师新竹的米粉,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米粉都来自新竹?”
“名产基本上都是跟当地作物或者天候有关系,所以有时候可以从名产去反推当地的广泛地理相关知识。”
贺亚韶神情不无妩媚,“有没有人说过,你讲话的模样很有领袖魅力?”“有。”
“一般人这时候不是都会先谦虚一下吗?”
“有的事情就说有,没有的事情就说没有,我不习惯谦虚,也不习惯夸大。”
朱克非笑了笑,“就像,如果你问我身高是不是有一百八,我会很诚实的告诉你,其实只有一七八,诚实是永远的上策,这样的人生比较自在。”“我总算知道为什么爷爷这么喜欢你了。”贺亚韶对他眨了眨眼睛,“因为你们一样方正,不过爷爷好一些,虽然个性方正,但是不扎人。”贺友光闻言,呵呵笑了,“没大没小。”
“没大没下有什么不好?他刚刚说了,这样的人生比较自在呀。”因为贺亚韶活泼的个性,晚饭的时间很是愉快,就在闲谈之间,菜盘一一撤下,直到最后。
告别的时候,她对他说:“现在才八点多,你请我看场电影吧。”朱克非还来不及推辞,贺友光就说了,“别太晚回来。”
“知道啦。”贺亚韶一笑,“爷爷真啰唆。”
贺友光在台湾停留了一整个寒假。
贺亚韶也缠了朱克非一整个寒假。
那场无法推柜的电影过后,贺亚韶开始打电话给他,简讯,MSN,说自己人生地不熟,想请他当导游。
朱克非第一次赴约过后,发现她的心思,后来就借口忙于毕业的事情,不再出去,被那样漂亮的富家女喜欢,实在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贺友光的儿子早逝,唯一的孙女自然是被捧着长大,爷爷百般疼爱,要星星就不会给月亮,养成她十足的公主个性。
他推了两三次后,贺友光亲自打电话约他了。
餐厅里,他不意外的见到贺亚韶,而且只有她一人。
“我就知道,爷爷一定有办法把你叫出来。”她一脸开心,“总算有空了吧,我们今天去九份好吗?我听说那里很好玩。”朱克非皱眉。这个女孩子是怎么了?是不懂他在拒绝,还是不管别人的意愿?
他拉下她的手,“我们今天哪里都不去。”
“可是,你不是把今天空下来了吗?”
“我是为贺先生空下来的,不是为了你。”朱克非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只能把你当成一个朋友,或者一个妹妹,其他没办法再多。”“你……是不是有女朋友?”
“是。”
“比我漂亮?还是比我家有钱?”
朱克非是在很不想搭理这样的女孩子,但看在贺友光的份上,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指正一下她的观念。
“她没有你漂亮,也没有你有钱,但是,她懂得尊重别人——我很感谢你的爷爷,将来若有机会,也会尽我所能来报答他,可是这一切都不代表我要让你予取予求。”
朱克非坦荡的看着贺亚韶,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也许你觉得让贺先生约我出来没什么,但这对我来说,是一种相当程度的不尊重,相当程度的。”他加重了语气,“人跟人之间的相处一定要尊重彼此的意愿,你不该对我这样做,也不该对任何人这样做,下次在勉强别人之前,先想一想。”说完,留下脸一阵红一阵白的贺亚韶,他迳自离开了餐厅。
也许是说了重话,她不但没再烦他,还写了封电邮跟他道歉,两人偶尔在MSN上聊聊,反而还慢慢亲近了。
期中考过后,是大学时期的最后一个春假。
沛霓跟同学去花东拍报告要用的照片,他在家,修改着那已经被他改过不知道多少遍的毕业生致词。
然后,是沛霓同学惊慌失措的电话。
然后,是他拦了计程车,一路狂奔到那个海岸。
然后,他花了两个月,做尽了一个大学生能做的事情之后,才终于接受失去她的这个事实。
他对台湾,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七月,他带着关于沛霓的记忆,飞到了美国,展开新生活。
第4章(1)
朱克非以为自己想了很久,事实上不过一眨眼的时光——沛霓还站在齐恩淑旁边,已经接近散场的宴会热闹依然。
只见沛霓蹲下身子,侧着头跟孩子正在说话,孩子比手画脚的看起来很是兴奋,沛霓的表情充满着难以言喻的宝贝与温柔。
周姿娴说,齐恩淑将女孩送到医院时,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
那孩子是他的,毫无疑问。
意外发生前一段时间,沛霓的确显得疲倦,睡得多,也懒得动,由于他们的预防措施一向做得很好,因此没想到怀孕的问题,很直觉的都以为是全力应付期中考后的疲累。
没想到居然是因为怀孕……
看着眼前两母子亲昵的样子,他一下觉得感伤,一下又觉得高兴。
她一个人带大孩子,一定很辛苦,尤其失去记忆后,对过去一片茫然,他可以想见她有多么迷惘以及无措。
高兴的是,原来上天对他并没有那样残忍。
七年的分离虽然漫长,但是没关系,他们还有将来,才三十岁,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牵手度过,依然可以一起参加孩子的运动会,一起为了孩子伤脑筋,然后一起变老。
还有,沛霓想了千万遍的农夫梦……
“老大,你,你怎么了?”
朱克非深吸一口气,回神,对上周姿娴有点担心的表情。
“你看起来好怪。”
“没事。”
“可是……”明明就快哭了啊。
“我说没事!”
略带强势的回答让周姿娴闭了嘴。
“我去洗个脸,五分钟后我们就离开。”
看着朱克非快步走向男士洗手间的背影,周姿娴努力的在脑海中回想今天晚上的一切——进入宴会厅时,虽然老大有点不爽她隐藏军情,但大致上也还好。
他们在贵宾出签了名,然后去跟齐恩淑说生日快乐,老大说要去外面抽根烟,于是她乐得在里面吃吃喝喝,在五分钟前,老大看起来还都没事,但就在她讲完齐恩淑跟她干女儿的八卦后,他突然间好像被雷劈到一样。
总不可能是被感动了吧?
他们家老大可不像她是“玫瑰瞳铃眼”的忠实观众,她觉得人生就是处处巧合,老大则是觉得,只有人为,没有巧合。
对于这种四四方方的人来说,他刚刚的表情真的太奇怪了。
跟着他做事一年多,周姿娴只看过他三种表情:业绩上升的高兴,业绩未达预期的不爽,还有最常出现的一种,叫做面无表情。
笑嘛,不是皮笑肉不笑,要不就是某种商业计谋成功后的奸笑,像刚刚那种额头青筋暴起,眼眶微微泛红,激动得好像随时会冲进雨中奔跑的模样,真的是……
不要说没见过,她连想都没想过。
这算情资吗?该不该跟贺亚韶上报一下?
毕竟贺亚韶每个月给她一千美金的情报费,自己是应该有点回馈……
周姿娴拿出电话,但就在预备发简讯的时候突然想起,万一贺亚韶问她说:“为什么朱克非情绪突然起了这样大的变化”那怎么办?
她答不出来不就显得很没用,而且因为讲不出个原因,贺亚韶搞不好还会以为她谎报军情,那……
想想,她默默又把电话放回去,瞬间,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朱克非真的是个好人,要出卖好人,总让她觉得有点不太舒服。
购物台有些高阶主管喜欢把下属当下人看,可是朱克非会说“请”,会说“谢谢”,工作方面,他会严厉的鞭策大家要达到目标,但业绩达到预期,也不会吝啬奖金与分红。
他永远就事论事,不会将个人情绪带入公司,他如果发脾气一定是因为工作上有人为疏失,而不是位高者的迁怒。
她喜欢跟他一起工作,只是贺亚韶是公司的总经理,可以开除任何人,自己又太需要这份薪水,可以选择的话,她也不想当小报马。
饭碗难捧,要这样对朱克非,她也是很不愿意,唉……
就在周姿娴的心里挣扎中,去洗脸的朱克非回来了。
“走吧。”
看他的身影明显是想从侧门离开,周姿娴忍不住提醒他,“哎?我们不跟齐恩淑说再见吗?”
“不用。”
“那样很没礼貌耶……”
“没关系。”
“老大,那个……齐恩淑好像在看我们……”“要看就让她看。”
失而复得的惊喜太大,如果要他现在面对沛霓,他怕自己会失控,反而吓到她——对于过去已成白纸的她来说,他只是一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