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廷蔚老脸一凝,“别再提那个浑小子!他早就不要你了!”虽然万俟懿生死未卜,但是他的休书已经送到他手中。
“不会的……”她虚弱的摇头,拒绝接受,“我不相信,懿哥不会爱浅荷多过我的……我不相信,懿哥不会对我说出后悔……”
看着女儿一手抱着头,神情麻木,喃喃自语,他更是气那个伤了女儿至深的人。
明明福浅荷才是仇家,万俟懿为何要把过错都推到女儿身上?
“小菊,认清事实,他是真的不要你了。”东廷蔚明白,长痛不如短痛,于是把始终带在身上的休书交给女儿。
东菊篱接过休书,还没摊开,已经抖动得如风中落叶。
她不相信,一路走来,七年的情分就这样损毁!
她不相信,他不会把他们的爱践踏在地上!
他明明说过爱她的!
心中的混乱让她已经搞不清楚事实,搞不清楚两人相爱的基础是为利益,于是把休书揉成一团,塞进嘴里,想吞入腹中,当作从来不曾听闻此事。
“哎呀!小菊……”东廷蔚惊叹出声,连忙放下碗,硬生生从女儿嘴里挖出休书,随手一扔。“你这是何苦呢?外面的人都在传万俟懿早就死在扶风,他休了你是好事啊!我的小菊这么聪明,不会不知道寡妇不比弃妇来得强。咱们宁可再挑个好人家当妾、当续弦,也不要留在现在人人喊打的叛贼家族,过着终日担心性命的生活啊!”
商人永远看向利益,即使是终身大事,也不同世俗所看待的眼光,而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只是希望女儿幸福而已。
“我不要!”东菊篱又哭又闹,死命的摇头,“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她就要万俟懿啊!
她就爱他一个啊!
“小菊!”东廷蔚大喝一声,真希望能把她从胡涂中唤醒。
东菊篱抬起头,瞅着父亲,泣问:“懿哥真的死了吗?”
东廷蔚皱起眉头,斟酌着该怎么回答,“扶风眼下十分混乱,谁也不知道……”
不等他说完,她猛地起身,朝房柱冲过去。
来不及抓住女儿,他只能在她第二次狠狠的撞上房柱前把她架开。
“宁可教我身殉于他,也不要就此独活!”她椎心泣血的大喊。
东廷蔚被女儿疯狂的举止震慑住,再也说不出任何万俟懿的坏话,只能紧紧的抱着她,任由她扭动挣扎,等待她安静下来。
东菊篱泪眼婆娑,好半晌才全身无力的攀着父亲,嘤嘤泣诉,“我不相信呀!懿哥不可能不要我,他说他爱我啊……”
抱着瘦弱不少的女儿,听她倾吐焠心之痛,东廷蔚也为之鼻酸,只得顺着她,“是了,是了,是爹老胡涂,弄错了,那混……主公怎么可能舍得弃我们小菊不顾?他只是出远门,跑一趟生意,很快就会回来。”
“是这样吗?”抽抽噎噎,她抬起头,信了。
“自然是了,你忘了爹如今是万俟家的插股东家吗?自然知道了。”
东菊篱观察他的表情,良久才呢喃:“对,所以懿哥送我回娘家,他说要我回来陪陪爹,因为娘过世后,爹一个人会寂寞……对,我都想起来了。”
听着女儿迳自在脑海中编派借口,神情因而渐渐镇定,东廷蔚越看越心酸,却无法再将她从梦中吵醒。
唉,他曾想过,希望女儿真的爱上万俟懿,现在又不确定了。
倘若万俟懿为躲避福家兄妹,流亡天涯,再也不回来,他又能骗女儿到何时呢?
不会的,他不会休了她……
东菊篱愣愣的瞪着地上那团休书。
她以为自己会和万俟家百余口一起死在万俟祖宅,以为再醒过来又能和家族在黄泉下相见,怎么知道还活着,可是一切已经风云变色。
世人都在说,她被休了。
相较于别人说她是毁了万俟家的罪魁祸首,更教她心痛的是万俟懿竟然昭告天下休妻的传闻。
他怎么可以?
为何偏偏要在她真心爱上他之后这么做?
他明白危害家族的是福喜的一双儿女吗?
聪明如他,一定早就知道……或者即使明了内情,他还是爱那个已经夺走他的心的女人?
所以他才会让她背负所有的罪名吗?
然而,她已经付出真心了呀!
原来褪去利益蒙蔽的单纯爱恋,竟是如此的伤人。四四整理,为何要教她识得情滋味?为何不让她在那晚便死去?
早知醒来会是无尽的心碎,宁教她永远不醒……
现在就连她都不确定是否自己早已疯狂,活着,就跟行尸走肉一样。
东菊篱面无表情的拾起那揉成一团、被离去的父亲遗忘、随意扔在地上的休书,缓缓的摊平。
她想,自己是清醒的,所以还能提起勇气去看。
休书被抽了出来,白纸黑字映入眼帘。
她想,自己快疯狂了,所以全身颤抖,黯然神伤……然后,她忽而冷静,然后,她仔细重读,然后,她反覆思量,然后……房内多了一人。
东菊篱徐缓的转身,注视那被斜影遮住的面容,但是可以看出伟岸颀长的身影。
那令她心系泪流的男人……
他缓步上前,衣衫褴谈,浑身狼狈,犹面带笑容,“小菊。”
“爹,我要上铺子去看看。”
那天,东菊篱一身完美的装扮,发簪万俟懿送的蝶形金钗,神情看起来清晰明朗。
东廷蔚瞠目结舌,筷子也掉下来,讶异于这么久的时间以来,女儿头一次走出房间,而且表情是如此的清醒,令他惊喜不已。
“小菊,你……好了?”不过他还是保守的问。
“爹在说什么呢?小菊何时有事了?”东菊篱嫣然一笑,“小菊得在懿哥谈完生意回来前好好的守着七街八十铺,没时间同爹多聊了。”
一听见女儿的话,东廷蔚的嘴角立刻垮下。
想不到她接受了自己编派的谎言,才回到正常的表象。
然而表象就是表象,她还是活在自己的想像中,脑袋并不清楚呀!
他听到旁边的家仆低声说着“小姐真的疯了”之类的话,连忙起身,阻挡往外走的女儿。
“小菊,先吃早膳吧!”
“爹,小菊会在马车上吃,你别担心。”东菊篱笑着回答。
马车?
让还没恢复的她到处在街上乱跑?
当然不行!
“不,在家里吃吧!陪陪爹。”东廷蔚不容置喙的拉着她坐下。
东菊篱故意装出苦笑,眨眨眼,“唉,既然爹这么说了,小菊就勉为其难的留下来吧!”
发现她连开玩笑的兴致都有了,东廷蔚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心中五味杂陈,两人一块吃了早膳。
“那女儿先走了。”东菊篱擦擦嘴,准备起身。
“慢着。”东廷蔚连忙出声,却想不到留住女儿的理由,只好说:“爹跟你去。”
她奇怪的睐了父亲一眼,“铺子里的掌柜会犯怀疑的。”
“那么爹在马车上等就好。”至少她发狂的时候,他能就近阻止。
被父亲架上马车,东菊篱很犹豫,“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
现在原本万俟家的产业为了躲避官兵追查,一一投向他,即使女儿在心底拒绝接受现实,他也还能纵容她一会儿。
东廷蔚交代了马车行驶的方向,找了离家最近的铺子,打算让神智不清的女儿随便绕绕,便打道回府。
孰料马车一停,东菊篱匆忙跳下,直往铺子里走去。
“菊夫人……”掌柜一见到她,吓得瞪凸了眼珠子。
东菊篱不是疯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慢一步跟进来的东廷蔚,在女儿的身后对着分铺掌柜猛使眼色。
擅长察言观色的掌柜连忙摆出笑脸,改口道:“今天夫人的气色看起来真好。”
“周掌柜也不错,见你笑,就知道生意很好。”东菊篱扬起甜美的笑容。
周掌柜领着东家父女到后厅,并一如往常的送上帐册,以及最近的进货细目,接着就和东廷蔚咬耳朵。
“夫人看起来不错。”周掌柜低语。
“什么夫人?万俟家都垮了,哪还是夫人?现在外面谁不是极力想和他们划清关系?”东廷蔚嗤哼,随即又交代,“总之,小菊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她现在只是一时无法接受事实,还以为自己是万俟懿的夫人,所以你们就那么叫她吧!另外记得,如果她问起万俟懿,就说他到远方做生意了……”
“周掌柜。”东菊篱出声,打断东廷蔚的嘱咐。
周掌柜向东廷蔚使个眼色,表示明白,随即涎着笑脸,迎上前,“夫人有何吩咐?”
“最近生意如何?”东菊篱慢条斯理的翻阅帐册。
“最近……”周掌柜悄悄的瞥了东廷蔚一眼,在接收到他允许的目光后,随即回答,“少阴那里来了不少官爷,约莫是想趁主公不在,捞捞油水,咱们铺子里自然有些损失。”
东菊篱翻完帐册,搁在桌上,拿笔沾墨,写了一封信。
“你到沛颠去,主公在那里还有一批资金,你运到少阴,照这张纸上的名单,一一打赏,很快的,这些狗奴才就会被主人叫回去了。”
周掌柜接过名单,看了一眼,随即交给东廷蔚。
第6章(2)
东廷蔚同样看过后,小心翼翼的问:“你还记得主公在哪里留有资金?”
“某些而已。”东菊篱浅笑,“但是已经足够七街八十铺周转。”
东廷蔚和周掌柜哑口无言,瞪着东菊篱。
“小……小菊,你说说看,主公到哪儿去了?”难道女儿其实好了?看着她处理起事情有条不紊的俐落,东廷蔚很难不这么怀疑,毕竟她连万俟懿的资金流向都还记得。
“爹难道忘了?主公到外地做生意了呀!”东菊篱歪着头,好笑的反问。
东廷蔚还有怀疑,“你确定万俟懿真是……”
“难道懿哥回来了?”她猛地起身,满脸惊喜,想也不想的拔腿往外冲。
“小菊,别……”东廷蔚懊恼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连忙追了出去,并大声喊道:“快,快拦住她!”
东菊篱失心疯般冲出铺子,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到处乱窜,嘴里嚷嚷着,“懿哥,懿哥……你回来了吗?你在哪儿啊?”
她抓住所有擦肩而过的人,逢人便问万俟懿的去向,秀容上疯狂的执着让人不敢靠近,却又忍不住回首驻足,最后她被人群围绕,仍然不断的呼唤着丈夫的名字,声声凄厉,连眼泪都灼痛人心。
“懿哥!你回来了,为何不来见小菊啊?为何不带小菊回家?你回来呀!回到小菊的身边啊……”
一群训练有素的仆人追了出来,挤过人群,抓住已然疯癫的主子。
东菊篱激烈的挣扎,对他们又踢又踹,还举起拳头,朝他们挥去。
“别过来!你们为何阻止我去见懿哥?为何不让我见懿哥?”
“小菊呀!”慢了些终于认清女儿并没有恢复的东廷蔚才走过去,抱住她,“主公还没回来,所以你别哭,要坚强下去,支撑起家族啊!”
“不……我要见他,我找不到他……为什么一点音讯也没有?”缩在父亲的怀里,上一刻还镇定的处理官员横行金岳之事的东菊篱,下一瞬像个孩子痛哭失声,分不清现实与虚幻,讲话颠三倒四。
“别哭了,主公晚些就回来。”东廷蔚扶起女儿,不断的安慰。
他明白了一件事,她或许是脑子不清楚了,可还是个金商啊!
少了万俟氏,东家多了一个半癫的主事者,其余……一切没变。
东家成为万俟家的姻亲后,财富剧增,老宅也经过整修,扩大到只比万俟家小上一些的大宅,而且和万俟家内部大同小异的格局,有非常多的密道密室,几乎每个房间都有。
“我听说今天在街上的事了。”温雅的嗓音十分平静,在经过梳洗整理后,万俟懿已经恢复平时清爽干净的不凡仪表,此刻正在暗不见天日的密室中,吃着东菊篱送来的食物。
“我爹相信我虽然疯了,但还记得资金流向,所以主公交代的事,都能顺利进行。”东菊篱靠在一旁的墙上,凝视烛火,轻声说道:“早先因为主公在少阴动用的人脉,朝廷忌惮,不敢动东家,所以很多铺子为了寻求庇佑,转而投靠我爹,很快的,七街八十铺就能全数回流……还会有更多。”
虽然万俟家已灭,但是万俟懿还在,而且早有动作。
在回到金岳前,他先用了少阴的人脉暗中帮助东家,令万俟家的铺子转流入东家,但实际上还是由东菊篱掌管,而东菊篱的背后是他万俟懿,一切只是变成暗地里来。
“沛颠的资金呢?”
“我让周掌柜去运,他能用。”
“接下来要辛苦你了。”
“不会,小菊只盼帮得上主公。”
瞅着她经过包扎的头部,万俟懿拉开身旁的椅子,要她坐下。
东菊篱的眼底闪过一抹犹豫,最后还是照做。
“说下去。”他把自己的杯子摆在她的面前。
她缓慢的握住杯子,“大哥和弟弟都被安置妥当,泰儿有凌家的保护,非常安全,我也让炎阳帮的一些人守着凌家,其余的……”小手握得紧了些,指头有些发白,她略过那吐不出口事实,困难的向他保证,“别担心,虽然我装疯,但是我爹信了我,他会让我管事,也会听我的。”
为了他,她连自己的亲爹都骗。
万俟懿放下没动几次的筷子,按住她微微发颤的手,传达无声的安慰。
东菊篱一震,瞅着两人交叠的手,神情复杂,接着忽然起身,放开杯子,也挣脱他的手,退到一旁。
他的眸里窜过黯影,和不明显的急切。
她为什么躲他?
既然窝藏他,不正表示她明白那封休书是为了救她脱离福家兄妹的毒手而特别写的?现在全天下的人都以为她才是真正毁了万俟家的凶手,她又因为休书被逐回娘家,有东廷蔚的保护,安危无虑。
她明白他的用心,是吧?
毕竟她和他一直都能了解对方的想法。
这么一想,黑眸一晃,万俟懿开了话锋,“接下来,你替我到佾江一趟,去见敖伯符收之前的货银,让徐离头子跟着你去,安全些。”
若非外头的风声紧,他其实打算自己去。
让她去,他委实不放心,尤其是经过福家兄妹的事情后,他不免有些草木皆兵。
东菊篱顿了顿,“不,徐离头子留下,我自己没问题的。”
她可以带家仆上路,万俟懿身在金岳却很危险。
“别同我争。”他起身,来到她的面前。
她恭谨的垂眸,“主公比较重要。”
他是万俟家仅余不到十口人的真命天子。
“为何不看我?”他说,因为从他好不容易回到金岳,见到她后,除了第一眼,她再也没有正眼看过自己一次。
天知道,听见家破人亡,万俟非又找不到她时,他甚至认为不如追随她而去,是徐离头子赶来告诉他,她还活着,他才又有了希望,想尽办法一路赶了回来……就只为了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