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跟奶奶和弟弟生活在一起,就算再累再苦她都不怕,但目前他们连最基本的生活条件都负担不起,她又有什么权利祈求一家人团聚?
小弟还在念书,奶奶年纪又大了,家里唯一有赚钱能力的只有她,偏偏自己不算高的学历在穷乡僻壤的乡下,想找一份薪资还可以的工作根本难如登天。
离开家乡那天,她对着故乡的月台发誓,第一个月领到的薪资就先到健保局将积欠的保费结清,就算不够,也要向健保局申请分期付款,至少能挣得全家人最基本的看病权利。
李竣维的脚步顿了下,不发一语的将她丢上车,然后回到驾驶座,放下手煞车——
“等等!我的脚踏车!”她以为他忘了,忙不迭的拉紧扶手。
“摔成那个样子,丢在那里不会有人捡。”他面无表情的直视前方,仿佛她的问题不是个问题。
他的回答轻易在她心口划下一道伤口,她无言的望着车外逐渐远离视线的二手脚踏车,心底深处逸出一声哽咽。
对他这种上层社会的人而言,那当然是辆毫不起眼的烂脚踏车,可对她来讲,却是仅存的所有,可惜他永远不会了解。
“我会派人把脚踏车牵去修理。”或许是她的缄默及不经意流露出的哀伤神情,让透过后视镜偷觑她的李竣维发现自己用辞不当,他清清喉管,说出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话。
这算什么?
表达他的歉意吗?
他不禁暗自失笑,因为他从不向人道歉的。
徐孟颖的震惊不亚于他,但她悄悄压下心口的暖意,轻启红唇。“那……你要载我去哪里?”
最好不是医院,她可负担不起任何医药费。
“去个有医药箱的地方。”
他就不能挑个平凡一点又有医药箱的地方吗?这个屋子太过干净,她有点担心自己身上的脏污会把屋子弄脏了,更别提这里还有个令人头疼的老人家。
“能见到这么可人的小姐,是我毕生的荣幸!我想我可以带着微笑去见老爷跟夫人了。”打从她踏进这间屋子开始,那个年约六十出头的灰白发老人便没停下他的嘴。“请问需要茶或咖啡吗?想要什么尽管开口,老许绝对不会令你失望。”
“别闹了许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李竣维的脸色比她好不到哪儿去,颧骨甚至泛起一抹不太明显的粉红。“还有,她只需要医药箱。”
“好的,医药箱。”
老人家点了下头,很快消失在他们面前,然后又很快的出现,手上抱着印有红十字的白色医药箱。
“不管少爷你怎么说,老许相信自己的眼睛,更别提这是五年来头一回有小姐到家里来,自从少奶奶……”
“够了!闭嘴!”李竣维突然愠恼且没礼貌的打断老人家的声音。
老许花白的眉尾下滑,看起来委屈极了,将医药箱放在徐孟颖前方的矮几上。
“谢谢你许伯。”徐孟颖小声的向老人道谢。
她敏感的察觉到,李竣维之所以情绪失控,跟老人家提到“少奶奶”三个字有绝对的关系,但是她一点都不想去探究李竣维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就算她不想探究,却也无法否认确实有个小小的好奇种子埋进她的心窝,不知何时会开始发芽……
“噢,真是温柔的好女孩!”许伯眼睛泛起水光。
“呃……”除了奶奶,她并没有太多和老人家相处的经验,加上许伯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令她不安的移动了下位置。
“好了许伯,你该去休息了。”察觉她的不擅应对,李竣维命令一向早睡的管家进房休息。
许伯面露忧色。“可是小姐的伤还没处理。”
“我来就行了。”没漏看老管家瞬时浮现的喜色,李竣维懊恼的蹙起双眉。“别净想些有的没的,去睡!”
“是的少爷。晚安了小姐,期待下次再相会。”许伯极礼貌的欠了欠身,然后踩着跳舞般的飞扬脚步离去。
徐孟颖感到吃惊又好笑,这可是她头一回见识到脚步如此“轻盈”的老人家呢!
李竣维突然蹲在她脚边,一手扶着矮几上的医药箱,一手碰了碰她的裤管。“把你的牛仔裤拉高。”
“我可以自己来……嘶~~”她惊跳了下,忙不迭的拉扯裤管,却因粗糙的牛仔裤摩擦到伤口而狠抽口气,立即红了眼眶。
该死!牛仔裤的膝盖部分泛着斑红的小点,看来伤势不轻。
“女人太倔强不是好事。”李竣维瞪了她一眼,仿佛她又做了蠢事。
“是你要我变得强悍的,你忘了吗?”她讥诮的反讽,看到他拿出一把利剪,顿时脑子里警钟大响。“你想做什……喂!你干么剪我的牛仔裤”她来不及将话问完,尖嚷声就取代了她的疑虑。
“还是你想脱下来比较快?”他微掀嘴角,对于一条“牺牲”在他剪刀下的报废牛仔裤产生不了任何怜悯的情绪。
“不!”她想都没想的丢出一个字。
“那就闭嘴。”果然,她的膝盖已呈现青紫色,其上泛着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他不禁低咒出声,迅速拿出医药箱里的消毒用品。
当沾满双氧水的消毒棉块划过她的伤口,徐孟颖瑟缩了下,猛地闭上眼别开头,咬紧下唇不肯呼疼出声。
觑了眼她的倔强,他的眸心闪过一丝阴郁,巧妙的被他掩藏在浓密的双睫之下,然后对她的另一只脚如法炮制,自然也不会漏掉她的双手,只不过他好心的留给她完整的上衣,并没有如牛仔裤那般加以破坏。
看着他利落的将自己的伤口处理干净,她发不出任何道谢的声音,内心沮丧到了极点。
那辆被丢弃在路边的二手脚踏车,加上身上这条被破坏的牛仔裤,她今晚的损失着实惨重,全怪那辆乱按喇叭的轿车!
这条牛仔裤陪她好些年了,她心疼的盯着被剪到膝盖的裤子,心想回去将它裁成五分裤,或许还可以多穿几年。
“不用心疼你的裤子,我会买还给你。”仿佛察觉她的不舍,他竟天杀的兴起莫名的罪恶感,冲动的决定补偿她。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不需要。”她抬起下颚,努力用骄傲来武装自己。
事实上,她该死的需要极了,但她着实无法忍受他的施舍,那只会让她觉得自己更悲惨。
这是不是就叫山穷水尽呢?
不,还不算,至少她目前有份薪资小费都不错的工作,目前只能算最糟的情况,但未来只会更好,总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等她付清了所有债务,包括健保费及邻居们好心借给他们的生活费,到时她就有钱买新的牛仔裤,还能为奶奶及小弟购置新的衣物——天知道他们已经好久没买过新衣服了,往往都是捡邻居的衣服来穿,等有钱以后,他们就有权利得到许久不曾得到的犒赏。
“倔强对你没好处。”为她涂上清凉的药膏后,他揉转着她的脚踝,明显感受到她一阵瑟缩。“痛吗?”
“不,不痛。”她的牙在打颤,但她不肯吐实。
李竣维不发一语的拿出一瓶黑黑的液体,倒一些在手掌,恶意似的用力推揉她的脚踝。
“啊~~”她惊喘,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粒。
不管她的抗拒,他一迳以相同的力道揉捏着她的脚,直至关节处泛红,才拿块巴掌大的药膏贴上,沁凉立即窜上她的心头。
“我说过,倔强对你没好处。”缠上绷带后,他将医药箱收拾好,起身指了指客厅后方的长廊。“今晚你就睡这里,左边倒数第二间。”随即走进长廊上的其中一间房间,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内。
她瞪着脚踝上的绷带,心情复杂极了。
这个男人怎能同时这么霸道、无礼,却又这么温柔呢?
原以为他揉搓脚踝的狠劲会将她折磨至死,可现下泛疼的脚踝不那么疼了,却有一股不知名的热流不自觉的流进她心里……
第二章
昏昏沉沉醒来,徐孟颖在柔软的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拉开厚重的窗帘,赫然发现窗外艳阳高照。
好不容易发现墙上有个时钟,她仔细一瞧,这才惊觉自己睡到日上三竿,连忙冲到浴室里以手舀水漱口,略做梳洗后,正准备冲出房门之际,门上突然传来两声轻敲,她忙不迭上前打开房门。
“日安,可爱的小姐。”门外是发丝灰白的许伯,手上捧着一个纸盒。“我正准备叫你起床吃饭,没想到你已经先起床了。”
“呃……许伯,对不起,我睡晚了。”她面有赧色,对自己的贪睡感到懊恼。
“能睡是好事,不像我老了,七早八早就自动起床。”许伯满是钦羡的语气,接着伸直双臂,将手上的盒子推到她面前。“这是少爷交代要拿给你的,你点收看看,可爱的小姐。”
“给我的?”她一脸莫名其妙,不知道李竣维要给她什么东西,没敢伸手拿取。“许伯,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并没有东西放在他那里,而且我不是什么‘可爱的小姐’,我叫徐孟颖,只是他夜店里的员工。”
“孟颖小姐。”老人家好似自动省略某些关键字,脸上仍漾着亲切的笑容,并不因她表明身分而有任何改变。“我很确定这是少爷要给你的东西,你就收下吧,不然老许很难向少爷交代。”
胶带到书店里买就有了啊!
徐孟颖有点气恼,但她又不忍心伤了眼前这位好好老先生的心,不太甘愿的接下那重量不轻的纸盒,并当面打开——
“这……”稍微翻看了下,里面有三条牛仔裤及一件白色洋装。“抱歉许伯,这我不能收。”天可怜见,那已是她见过最大的恩赐,却不该属于她。
“你就别为难我了吧,孟颖小姐,我们下人是听主人命令行事,你不收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少爷交代。”老许揽起花白的眉,看起来很沮丧。
可恶的李竣维!竟然请这无辜的老人家做这种事?教她收下也不是,拒绝更不是,分明要害她出糗。
为何善解人意的李蕙蕙会有这么恶质的叔叔呢?简直是气死人了!
“知道了,谢谢你,许伯。”她向许伯点头示意,而后关上房门。
现在穿在她身上的牛仔裤造型很“嬉皮”,双腿的小腿部分全被裁剪开来,像四片扇叶般可笑的随着她的移动而摇晃,既然李竣维送来免费的牛仔裤,她拿一件来穿又如何?至少待会儿走出这里,不致引来路人好奇的目光。
忿忿的打定主意,她挑了件刷白的牛仔裤换上,有点惊讶尺寸竟然刚刚好!她将原本穿在自己身上那件旧的折好;!她可没忘要将它裁剪成五分裤;至于剩下的两条裤子及洋装,等有机会再还给他好了。
现在她只想离开这里,离开属于李竣维且充满他气息的地方,然后找个倒霉鬼好好的发泄一下心里的不快!
约了到台北念研究所的李蕙蕙到夜店附近的露天咖啡屋,徐孟颖一股脑儿的将压在心头的不快全扔给她,好似李竣维多虐待她似的。
“我小叔叔买给你的?”没想到李蕙蕙把她的话当成耳边风,以手控制徐孟颖的腰,令她在自己面前转了三百六十度。“样式不错,也很合身……他问过你的尺寸?”
李蕙蕙的眼里写满了不敢置信,和徐孟颖所看不懂的吊诡光芒。
“没有。”徐孟颖臭着脸,早就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可能他接触过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所以他只需用眼睛看就可以知道任何女人的身体尺寸。”她的语气不自觉的流露出酸味。
“哈哈!我怎么闻到一股好酸好呛的味道?”李蕙蕙笑得溢出泪水,仿佛她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
“哪有!”徐孟颖涨红了脸,分不清是气恼还是羞窘。
“放心啦,我小叔叔不是那么滥情的男人。”敛去笑容,李蕙蕙的嘴角微微上勾。“要不然他也不会从发生那件事之后,就一直单身到现在。”
心跳漏了一拍,徐孟颖霍地忆起许伯提起的“少奶奶”三个字,她瞬时有种窥探般的兴奋。“哪件事?”
“你想知道?”李蕙蕙饶富兴味的睨着她,那种眼神好像想看穿她的心灵。“对我小叔叔这么好奇啊?”
“我、我才不是!”她差点没让口水呛到,连忙喝了口柳橙汁压惊。“我只是听许伯说到‘少奶奶’……”
“不用你讲,我也知道不是我小叔叔说的。”李蕙蕙并不感到意外,毕竟没有人愿意家丑外扬;而最容易“出卖”小叔叔的,非许伯那管家莫属。
“怎么说?”徐孟颖闻言更好奇了。“像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有老婆很正常啊!”
李蕙蕙翻翻白眼。“拜托~~我小叔叔才三十三耶!”瞧她把小叔叔说得多老似的。
“呃……”好吧,她估计错误,以为李竣维应该超过这个年纪——事实上她根本没看出男人年龄的本事,纯属猜臆。“三十三岁也差不多该娶了不是?”
“他是娶了,娶了不该娶的人。”李蕙蕙叹了口气,以小汤匙搅了搅逐渐变凉的咖啡。“我那个无缘的婶婶,我也只见过一次,就是在小叔叔结婚当天,然后过不到一年,他们就协议离婚了,听说小叔叔还给了她一笔为数不少的赡养费。”
“为什么?”怎会有如此短暂的婚姻?那到底为了什么要结婚?她不懂。
“小叔叔的说法是个性不合,但我听长辈们说过,其实是婶婶在外头偷人。”李蕙蕙将声音压得好低,深怕让外人听了去。
徐孟颖狠抽口气。“怎么……会这样?”她的心一阵扭绞,声音沙哑得像从沙堆里被挖起。
这该是所有男人都无法忍受的痛,她实在无法想象,当李竣维得知真相时的神情及反应,他是这般骄傲的男人哪!
李蕙蕙耸耸肩。“谁知道?我只是曾经听到我爸妈在闲聊,说什么那女人在社交圈的风评本来就不太好,大概就是水性杨花之类,也不知道小叔叔瞎了眼还是怎地,竟会娶个这样的女人回家,还唉声叹气老半天呢!”
徐孟颖安静半晌。
“他应该很爱她吧。”不然也不会既知她风评不好,还是娶了她,除了“爱”,她想不出任何让人走入婚姻的理由。
“如果真是这样,没道理离婚吧?”李蕙蕙可不认同她的想法,或许那桩婚坦开始就没有“爱”那种东西的存在,才会离得这么干脆。“你真是天真过头了。”
天真?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天真,也无法再听进蕙蕙说的任何话,满脑子只盘旋着李竣维那张棱角分明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