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在后院,我喊你,你不理我,你去理你的穆大哥,却不来理我。你这样做,我……我不痛快!我很不痛快,你知道吗?大爷我不痛快!”痛得像被布满倒钩刺的鞭子狠扫一记打得心脏快裂开,皮开肉绽,既恨又痛,难受得直想去伤害谁。
禾良定定望着近在咫尺的男性面庞,如此熟悉,如此占满她的心。
他的眼窝深深的、眼眶红红的、湛动的漂亮眼珠裹着可疑的水气,气恼的、不甘的、心痛的种种情绪汇成底蕴,他痛,她也痛,分不清谁对谁错,闹不明白谁的痛比较多……
怎会闹成这样呢?
两人竟为小小一袋米弄得不愉快,想想其实好可笑,不就一袋米罢了,怎会闹到这等田地?很好笑啊,但,她笑不出来。
被严重误会,却不知如何解释,能怎么跟他说呢?
倘若这两年半的日子,如此亲密地朝夕相处,如此深入彼此的生命力,而她都无法让他明白,她这心里除他以外,不能再有谁,如果连这样他都不能懂,她还能怎么跟他说?
他杏目微红,气怒难平,像气得要流泪。她看得心很痛、很痛啊……
“你……你哭什么哭?怀着孩子还掉眼泪,很伤眼的,你不要哭!”
结果是她哭了吗……连哭也不允吗?她突然感到好笑,也真的笑出声,边笑边哭,泪水哗啦啦地流,浸湿她一张白惨惨的雪脸。
“禾良!”游岩秀紧声唤,搂住她往后软倒的身子,眉宇间刷过慌急之色。
“……好闷……”她细致眉心不禁拧起,出气多,入气少,像吸不到空气,额面渗出冷汗。
闻言,游岩秀恍然一悟。
他连忙拖着她的背轻放在榻上,跟着七手八脚把两边的垂帷束起。
这初夏时节本就热了些,他还发蛮低把她困在床帷内,审得她头昏目眩,他也跟着白了脸。
帷帘一开,再加上有徐风吹入敞窗,禾良感觉那坠入泥沼般的沈窒缓了缓,只是方寸间的郁结犹在,闷闷堵着心、堵着喉。
有谁绞了一条冷巾过来,略笨拙地替她擦拭额面,然后还颤着指解开她领上的小暗扣,试图让她舒适些。
何必待她好呢?
他这么说她,说她心向着别人,既是如此,何必待她好?
她合睫,眼泪不由自主地一直渗出来。自懂事后,她从不曾这么哭过,甚至,她不晓得自个儿在哭。有可能怀着身孕,心绪原就浮躁些,也有可能那份委屈来得太急,她一时间无法处理,所以干脆合睫,什么都不想……暂时的,什么都不想……
“禾良,不要哭。”
那声音有着懊恼,融着焦躁,不知怎地,她心被扯紧,更痛,也让她固执地不愿张眼。
禾良……禾良……
那声音一直盘旋在耳,欲说些什么,她听不清了。
她只觉得累,好累,好乏,想睡……
那一日,禾良玉脸惨白猛掉泪,最后虽昏昏沉沉睡去,仍吓得游大爷快马加鞭奔向城南“杏朝堂”,强盗上门似地亲手把老大夫逮了来。
老大夫号过脉,说是母体无碍,胎位亦正,仅是操劳了些,怕有病落心头,于是先开下一贴宁神安胎药,发发汗,好好睡上几觉,人也就精神了。
禾良喝过药后,真睡沉了,一夜无梦,直至隔日午时才醒。
她醒后,一切一如往常。
她这个当家主母不得闲,仍是做该做的活儿,管该管的事儿,老太爷的八十大寿在即,她忙得不可开交,谁劝也没用。
至于那道“米香蹄膀”,她回“春栗米铺”重新挑米种,虽不及“雪江米”软嫩具浓香,也是足教人再三垂涎的一道佳肴,何况还有她的真诚心意融入其中,老太爷做大寿的当天,吃得可欢喜开心。
一切像是无事,唯一深感有事的,就游大爷一个。
从那天起,禾良没再和他说话,像是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这宅子里发生的事,没一件能从老太爷眼皮底下溜过,他老人家也知两只小的出了点事,有些状况了,但在他八十大寿的宴席上,他仍是乐呵呵地玩他自个儿的,吃那些好吃的。小夫妻之间的来来去去,方方圆圆,他暗暗看好戏,就看在外头一向耀武扬威的大岩子怎么个凄惨落魄……是说,也该有谁治治这浑小子喽,他家的孙媳妇儿真行、真好、真妙、真高招,特地在他八十寿演这么一出,真是乖孩子!
办妥老太爷的寿宴,当晚,禾良让两丫鬟服侍着,早早上榻睡下。
她面向榻内侧躺,手抚着隆起的肚腹,瞅着自个儿映在内墙上的孤单淡影,不知怎地,一抹说不出的酸楚整个席卷上心。
思绪浮沉,她想得太多,却没能抓住任何一条思络,于是神魂幽幽漫漫,她似睡非睡,模糊间,听到银屏和金绣在床帷外与谁说话。
“……少夫人上榻睡了……呃,没说不舒服,就是累了……”
“有……有喝了一小碗鲜鱼粥,要盛第二碗,她便喝不下了……”
两丫鬟唯唯诺诺的,快哭似的,但鼻音虽浓,最后仍鼓勇道——
“秀爷……这两、三晚您都睡在院内书房,今晚……怎么跑来了?您别为难少夫人,她真是累了,都、都睡沉了,您就别……别……”
“……别再寻她出气……秀爷要想骂人,就、就骂咱们俩好了。”顿了顿,听得见吞咽口水的声音,很从容就义又说:“但要走远些再骂,别在这儿骂。”
“出去。”男人低沉命令,声音不大,但威力十足。
侧躺在床帷内的人儿微乎其微一震。
把两个红着眼眶、被他瞪得眼泪欲掉不敢掉的丫鬟赶出去后,游岩秀这把心头火仍旧“噗噗噗”地腾烧。
她们把他说得像是只会欺凌女人、惹女人伤心泪流的混蛋!唔……好吧,他确实有不对的地方。
他本性原就不可理喻、蛮不讲理,尤其对上自个儿的小娘子,她不理他,他昏头转向,看什么东西都不顺眼。
是说,她对他也太狠,他那天盛怒中,说了几句混账话,她不痛快了,可以骂他、咬他、踢他、捶他,就是别不理他呀!
她拿这招对付他,他还能活命吗?
哀哀怨怨地叹气,他撩开帷幕,轻手轻脚坐上榻沿,原以为妻子已经睡熟,却见她搁在腰腹上的纤指动了动,怜弱背脊亦似有若无地颤了颤。
她醒着,明明听见他了,偏不回眸吗?
“你就是不想看到我,宁愿装睡,也不肯跟我说话,是吗?”他坐进些,大掌抚上她的肩头,感觉她忽地紧绷起来。
他心也跟着紧绷,手慢吞吞挪移,改而覆住她的手。
她小手没有如以往那样反握他,而是轻颤着,指尖甚至微透冰凉。
她这是在恼他?还是……怕他?
胸中一郁,他放开她,收回手臂,侧躺的人儿没回眸瞧他一眼,要不,准能觑见他眉宇间满布的落寞和懊恼。
“禾良,跟我说话。”心中很慌,但他只会命令。
要说什么呢?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禾良想,若她那样问,他必定那样答,可她说的话,他不爱听的。
她也叹气,泪水溢出,流过鼻梁再流入另一眼里,然后两眼的泪混在一块儿,坠落在枕上。唉,她怎么变爱哭了?越来越爱哭,这不像她呵……
深吸口气,她掀了两次唇才出声。
“秀爷动手伤人就是不对。”
听见妻子轻轻哑哑的声音,游岩秀一时间还闹不清楚她说些什么,只知她终于开口了,他双目一烁,两耳发热,然后……慢了半着才听明白她的话。
大爷俊脸陡沉,目底变黯。
“你非要我认错不可吗?”他硬声硬气。“我没错。要是相同情状再一次摆在眼前,我照样会扑过去,照样压着对方狠揍,绝不留情!”
他听到她叹息,然后沉默了,仿佛她已无话可说。
她不肯说话,他心头又痛,肚子狠挨一拳似的。
哎呀,铁青着脸,他眯眼怒瞪她的背,很想不顾一切地抱住她;很想野蛮地扳过她的身子,强迫她看他、听他、理他;很想对她大吼大叫,要她也对他大叫大吼;很想重重吻她的唇,把脸亲匿地埋进她颈窝和胸口,让她因他的热火而浑身发烫;很想……很想……
但,他听到她在轻轻吸鼻。
那强忍泪水的声音教他恨起自己。
可恶、可恶、可恶!
他两手握成拳头,握得死紧,张口欲言,却怕说出来的话非但安慰不了她,还要更惹人伤心。
混账!该死!可恶!
他内心爆出一连串精彩绝伦的诅咒,瞪着她轻颤的身背好半响后,他终于头一甩,起身离开内房。
他一离开,床帷内的人儿却哭得更厉害了。
泪珠一颗颗掉,禾良的脸湿漉漉的,青丝沾上泪,枕面也弄湿一片,她哭着、哭着、哭得睡着了……
第9章
“我想来想去,终于想通了。”
俊美男子近来饱受“两地相思”之苦——妻子睡寝房,他睡书房。
造成这悲惨局面的罪魁祸首,经过他彻夜未眠再三深思,终于水落石出。
“你确定?”
在外漂泊惯了的年轻汉子,因老太爷八十大寿特地赶回永宁,而寿宴已过,再过两天他又要走了,今日无事,索性就陪陪暴躁到快将满屋子藏书一把火焚 掉的长兄喝酒说话。
“是。”俊美长兄醉眼蒙,美色无边,但他人美心不美,他也没醉,借酒浇 愁愁更愁这道理他很懂,所以他不会把自己灌醉。他心里不痛快,他要报复, 有仇不报非大爷,他要让得罪他的那个人,心里比他更不痛快一百倍、一千倍 、一万倍……
“想通了,然后呢?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年轻汉子两臂盘胸,挑眉问。
“不好。”他露出嗜血的冷笑,漂亮杏目在此时透出奸险神气。“不止一点 颜色,我要给他很多、很多颜色,多到可以让他开染坊。”
不妙!他笑了……年轻汉子皱起眉峰。眼尾余光不动声色地瞄了下门外。
“想逃?哼哼哼——”俊美男冷冷哼笑,一句话戳破他的打算。“我独立支 撑这么庞大的家业,把你该担的那份也一并但其,你在外玩耍,天天玩耍,呼 朋引友,聚众成势,而我却要努力养家活口,忙得不可开交,成天累的跟狗有 的比,现下我被欺负了,你竞想一走了之?”
“呃……没有没有……”偷偷抬起的臀只好又贴回椅面。
“没有最好。一句话,是不是兄弟?”勾唇笑问,笑得好令人毛骨悚然。
“……当然。”这还能说不是吗?
俊美大爷点点头。“既是兄弟,这事你就给我担下来。”
“喂!怎、怎么担呀?”好惊恐!
“该怎么担就这么担!总之,把你外头的人马全给我带上,把他的货全给我 扣了,有多少扣多少,我要他误了货期再误船期,弄臭他‘广丰号’商誉,要 他赔大把银子,赔得倾家荡产,赔得连条裤子都买不起!”
这么不入流啊!“……这位大哥,这样不太好吧?要是被嫂子知道,她肯定 气得不理你!”
“哪里不太好?怎么不太好?有什么不太好?说啊!你给我说啊!反正她现 在就已经不理我了!她都不肯理我了,我还顾及个屁!我他娘的顾忌给谁看啊 我!”极度哀怨加上无端恼火,仰首狠灌一大口酒,灌得太猛,把前襟全给濡 湿。
“说的也是啦……”糟!不好,说错话了!“呃……不是啦,那个……我是 说,如果嫂子气到跑来质问,冲着你开骂,那可不好。”
“那才好,她要肯问我、骂我,我就让她问、任她骂。”也不知是否在赌气 ,他俊颊嘟起来,八成被酒气醺然,他脸红红,眼红红。
真头痛!好无力!他家嫂子的杀伤力未免太大……年轻汉子暗暗叹气,即便 如此,还是要展现一下兄弟情义,相挺到底。
“好,这位大哥,此事就交给小弟我安排,小弟替大哥您出气!”他说的豪 气干云,内心却想,反正他是受人“逼迫”、“要胁”、“教唆”,出事了就 由大哥扛,他这个当小弟的向来狡兔三窟,往哪里溜都行啊!
“广丰号”十天内出的货,有药材、棉丝、粮油食糖、高价饰物、笔墨纸砚 ,还有活生生的牲口,无论走陆路或河路,全部出事。
唯一稍感安慰的是,那些明抢暗夺的贼寇只动货不动人,“广丰号”随队的 伙计们除几个曾意图反抗而在过程中受了小伤,其余的多平安无事。
听遇事的伙计们说,那批人马交谈多用暗喻和手势,行动惊人迅捷。
究竟是谁跟“广丰号”过不去?
干正经生意的遇上干没本钱买卖的,还北连庄胡抢,这铺天盖地的,要不是 曾得罪谁,不会遭此大难,而这种江湖事想要查清,怕是官府方面也施不上力 。
今夜十五月圆,“渊霞院”里的昙花开的颇好。
夜来香气,幽幽旋荡,走在回廊上便能闻见。
禾良遣走两名贴身婢子和一名被叫来取干净衣物的小厮,她亲自抱着那叠干 净的男子衣物走过花香淡淡的小园前,悬在天边的圆月一直跟随她,跟到“渊 霞院”内的大书房前。
听见里边传出水声,她静静呼吸吐纳,缓下略急的心跳后,这才推门跨入。
水声是从一幕临时摆开的山水屏风后面传出的。
“管你是哪个谁,东西放下就给我出去,睡你的、吃你的去,本大爷有手有脚,会自个儿穿衣!”屏风后的大爷粗声粗气道。
她咬咬唇,放下一叠衣物,心想,他哪里是自个儿穿衣了?
自嫁他为妻,“渊霞院”内有丫鬟服侍她,他这位大爷则由她贴身服侍,每 日常是帮他梳头穿衣、修正面容,晚上帮他宽衣解发,甚至为他端水洗脚。
她喜欢为他做那些事,喜欢照顾他,喜欢他坦率地在她面前显露真性情,她 心里早已有他,一直占据着,全都是他。
脑中晃过当日他那声关于“偏心”的职责,玉容不禁黯了黯,喉头又紧。
她重振精神,脚步宁谧地走向那幕山水屏风。
屏风后有美人沐浴。
丈夫背对她,坐在大大澡盆里,他真的是很美、很美的人儿啊,宽肩劲臂, 身形匀称修长,裸露出来的肌理一条条、一缕缕,随着他的动作而动作,精瘦 有力,全属于男性的健美。
只不过……他此时的动作不太优美。
“他娘的,忘记拿长柄刷子了!”游大爷背痒痒,自个儿抓不到、洗不痛快 ,两臂弯到身后乱搓乱揉,一头沾了谁、乌亮亮的发黏在颈上、背上,缠得他 很烦。
“谁?混——”突地感觉到身后有人,他凶霸霸地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