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男人嗓音一前一后响起,顾禾良不及回应,抬睫只见两抹高大身影冲她奔来。紧接着,以外起于肘腋之间。
弄不清周老板是因太过惊惧,踉跄起身时,才会不小心撞上搁在外墙边的木材,抑或混乱间挨了谁一记踢打,这才倒向哪些木材。不管因由为何,宗旨是把人家棺材铺子摆的好好的成排玩意儿,眨眼间弄得横七竖八。
顾禾良一开始感觉两股手劲分别拉住他,都想将她拉扯过去。
随即,木材滚倒,发出砰磅巨响,拉住她右腕的劲力自个儿放开了,她被握住她左臂的人楼了去。
那瞬间,她侧颜,眸光惊愕地对上那个放开她的男人,后者漂亮的杏仁核眼锐眯,不甘心放手,却不得不放似的。
有谁抱她跃离原地,她的头被互在某人怀中。
“压到人了!有人被压在里头啊!”
“快!帮忙抬木材!这边,不是那边!”
谁被压住?谁……谁受伤了?
顾禾良神魂骤凛,忽地明白那男人为何松手——是怕她不及闪避,被木材砸伤啊!
“禾良,没事吗?”温和的询问在她头顶上轻回。
她抬起脸,看清俯视她的那张脸,双唇下意识掀动。“穆大哥……我……他……秀爷!”脑门一震,她白着脸挣开对方,调过头。
砰!一片较薄偏宽的原木被猛然掀开,游岩秀从滚叠成堆的木材里跳出,他整个人似乎毫发未损,仅袍摆沾了点雪和木屑,束起的发掉出小小几缕,散散的、乱乱的,但不狼狈,即便狼狈,也俊气凌人。
再有,他并非单独一个,他单掌还提着周老板后腰,后者额际一团乌青,早被砸晕过去。
他游大爷没有见死不救,还救得挺英勇,尽管脸色奇寒,仍英俊道不行,威到让当场路过的百姓们忍不住鼓掌赞好。
“秀爷!”顾禾良跑向他,抓住他一只手,双眸不住打量,前前后后瞧着。“受伤了吗?有没有哪儿被砸伤?”
她鹅蛋脸白得几无血色,眼睛睁得大大的,担忧显而易见。
想要消除他适才主动松手所带给她的惊惧,她五指好用力地握住他。
被如此这般在意,游岩秀顿觉内心翻腾的怒火“噗”地被浇熄一半,但,只是消掉一半的火,另一半还“噗噗噗”直烧。
他没回禾良话,甚至瞧也没瞧她一眼,仅反手抓握她冰凉小手,将她拉靠在身侧。
随即,他振臂一起,把提在掌里的周老板抛给正慢慢走近的穆容华。
“穆大少,你‘广丰号’的人,还你。”越是发怒,他语气越沉静,心里烧火,面罩冷霜,嘴角似有若无噙笑。
一团黑影掷来,穆容华尚未动作,跟在身旁、有些功夫底子的家仆已出手接下,将周老板移到一旁。
穆容华出言澄清。“秀爷此言差矣,周老板早已出‘广丰号’自立门户,与咱们不相干的。我仅是恰巧路过,见禾良妹子遭人纠缠,才出手相帮。”一顿,斯文白脸亦似笑非笑。“怎知秀爷也抢在同时刻赶来,你想护禾良,我也想护她,千钧一发间在那儿拉来扯去,幸得阁下懂得收手,禾良妹子才无事。”
这个吃他嫩妻豆腐的王八蛋!
左一声妹、右一声妹,妹什么妹?他羊啊他?着了风寒,羊喉儿沙哑紧缩,只会“妹妹妹”地叫!
游岩秀感觉黑发中的血筋都青浮了,他还没爆过血管,这次状况挺接近。
他薄唇一扯,淡声道:“我不收手,怕你心有不甘,要扯伤内人臂膀。”
穆容华两眉略挑,笑不及眼。“我若不小心扯伤她,也好过你游府的家仆们只会愣在一旁傻看,不懂抢救。”
游岩秀也笑,半玩笑、半认真地道:“你要扯伤内人,我脾气一来,火烧心头,说不准得出手扯伤阁下。”
顾禾良费好大劲才宁定下来,惊惧的余威犹盘桓于心。
丈夫锦袖底下的大手加重力道地扣紧她,握得她有些疼,但她不在意,反倒再用力与他交握。
她暗自拉缓呼吸,掀唇欲语,两男人言来话去地交锋,哪有她插话余地?更何况还有旁人掺合进来,有意无意地煽风点火——
“穆大少,阁下这话就不对啦!”
从事发道现下一直挨在旁边凉凉观看的游石珍忽地出声了。
他语气慢条斯理,模样吊儿郎当。
“不是咱们游府的家丁、婢女,外加忠心护卫——”他拍拍一路赶来、满脸是汗的小范的肩膀,然后再指指自个儿。“还有我这个二爷,不懂抢救。是我们正要救,恰好我大哥天神般飞窜而至,咱们家大爷都出手了,咱们信他、仰慕他、敬爱他,自然把场子留给他发挥,岂知阁下会跳出来争怜博爱?”末了,他摇头,很沉痛地叹气。
“穆大少,琵琶别抱最伤怀,这声‘妹子’你往后少叫,叫多了断肠啊!你别争,我请你喝酒去吧!”他动作奇快,话音甫落,人竟已跃至穆容华身侧,一臂搭上对方的肩膀。
顾禾良终是听出一点端倪,透白的脸浮出晕红。
她该出声解释,但他的新婚夫婿一脸冷峻,细细去瞧,他额纪青筋竟在抽跳,颈脉也明显颤动。
此时此刻,众目睽睽下,他不会喜欢她开口多说什么。
奇的是,当她觑向被小叔游石珍揽住肩膀的穆容华时,后者那张偏白的面庞也浮红,他长躯微侧了侧,姿态显得有些僵,却没立即摆脱对方的勾肩搭背。
似乎有些古怪,究竟怪在何处,一时间却也说不上来。
她没能再瞧仔细,人已被带离。
她家的爷八成不想再忤在原地给永宁百姓们看热闹,干脆拉着她,一臂环住她后腰,状似体贴扶持,实则半扶半抱。
她几是足不沾尘地随他大爷移动,只听得游石珍在他们身后爽朗扬声——
“去吧去吧!老大,快带嫂子回去,这儿交给我善后。别担心,咱们的家丁、婢女、护卫和我这个二爷,一定帮忙店家收拾干净,不会落人口实的!”
第6章
甫踏进游府大宅的红铜大门,顾禾良忽觉腰间一松,挟抱她的力道陡地松驰。
她有些发愣地站在前厅堂上,像被无端端抛弃般怔立着,见那锦袍大爷头也不回迳自走远,她脑门一凛,回过神魂,这才快步追了上去。
他大爷走得好快呵……
他步伐又大,穿堂过院,绕过园子和回廊,害她追得好辛苦,但她非追不可,他心里有气,不欢快,有气无处发,她瞧着……唉,心疼。
她嫁的这位爷啊,真情真性,跟个孩子似的,她不多让让他怎么成?
终于啊终于,终于回到“渊霞院”。
她追得有些气喘吁吁,跨进内房时,见他背对着她端坐在椅上。
他坐姿大马金刀,双腿开开的,微乱的乌亮发丝披散在背后,他一袖搁在桌面,另一袖放在膝头,肩膀起伏明显,正努力地隐忍怒气。
突然间,怒气狂爆了,他欲忍不能忍,锦袖发泄地狠狠大挥,把桌上的一盘金桔喜糖全给扫翻,哐啷一响,连盘带糖地都给扫到地上去。
闪着甜蜜金光的桔子喜糖滚了满地。
唉……她的这位爷呵……
顾禾良笑得有几分无奈,这无奈中又带着纵容。
她没说话,等那些落地乱滚的喜糖全乖乖静止后,她敛裙蹲下来,秀腕忙碌着,费劲儿地把一颗颗糖果全都拾起。
“喜糖都脏了,你捡回来干什么?!”大爷不爽咆哮,猛地把她蹲踞的娇小身躯拉起,将她禁锢在他大腿上。
她的蛮腰被牢牢圈握,小臀被按在他结实腿上,无法挪动。
……也好。她喜欢他这么搂着她。眼对着眼,呼息着彼此的呼息。
她缓缓露出笑,平声静气道:“捡起来,好让你再扫翻一次。”
漂亮杏目瞠得无敌圆,瞪住她。“你……你……”
游岩秀左胸发烫,热呼呼的,那热火不仅在体内漫烧,还窜出皮肤,烘暖他的神魂和意识,突然间,高涨的怒气一下子全灭了……不错,他是还有些不甘心,然已不会再气得想大开杀戒。
“你不问我话吗?”他面红红,纠着眉怒嚷。
“问什么?”
“就问那个姓周的事啊!”可恶!她什么都不问,要他怎么开口解释嘛!
顾禾良叹了声。“周老板惹你不痛快,你记仇报仇,所以打算断他生路吗?”他和对方的恩怨,她当时可也是亲眼所见。
“我又没有做绝!”明明是他要人家问的,一听到不爽心的字眼,又恼了。“我只是连抢他十二桩买卖,他这个年不好过,到明年春,大爷我要痛快了,才懒得再跟他计较!”
大商家有大商家的路法,寻常时候不会抢小商家的生意,他往小本经营的周老板口中掏食,即便仅“作乱”一小阵子,也够周老板呼天喊地了。
怎么劝?能劝得了吗?
“我瞧周老板发也不梳、衣衫绉乱,眼眶和两颊都凹陷泛黑,秀爷的十二桩买卖让他瘦下一大圈,要再瘦下去,怕等不到明年春,他真就躺平了事。”顾禾良叹在心里,柔嗓徐慢,像淡淡在叙述一件不关已之事。
“你是不是想我收手?”他好似瞧出端倪,劈头直问。
她先是一怔,咬咬软唇,试探问:“秀爷肯吗?”
“本来是肯的。”
“啊?”本来?她眸子略瞠。
“可是姓周的今天竟然在大街上堵你,还堵得你差点出事,你是我的人,他堵你,就等于堵我,他敢堵我,大爷我火大,不收手了!”想到她被紧扯着不放,后来险些被木头砸中,他胸口就一阵沉窒,吸不进气。
“可是,我觉得秀爷刚才在大街上……”有意无意留话尾。
“我怎样?”换他瞠眸,瞳仁湛烁。
见她沉吟不语,他急声又问:“是怎样嘛?”
“……很威风凛凛,很英姿飒爽,很……很……男子气概。”
“是吗?”嘿嘿……嘿嘿……嘿嘿嘿……他心里傻笑,以为偷偷在笑而已,不会被谁发现,却不知表情憨掉了,真透出点傻气。
“秀爷不仅护了我,还救下周老板,在场的人全给你竖起大拇指叫好。周老板今天在街上找我说话,才让秀爷抓到机会大显身手,他末了还被砸晕过去,算是失了钱财也挨了疼……秀爷还想恼他多久?”
女人的柔软指儿碰触他的额、他的发,替他拭去灰尘、挑掉木屑。游岩秀呼息变得有些促急,薄嘴嚅着,好半晌才嚅出声音。
“姓周的别再来啰嗦,我自然不恼!”
闻言,顾禾良眉眼俱柔,笑着注视他还有些气鼓鼓、不太甘愿的俊庞。
“等一下!”他大爷被雷打到似地突然一嚷,好不容易放弛的两眉竟又纠起,一副兴师问罪的嘴脸。“我还气一件事!”
“什、什么……”她迷惑眨眼。
喷火了。“我不喜欢‘广丰号’的穆容华!我一见他就讨厌,再见他更伤心!他、他竟然不要脸地唤你妹子,我一听就刺耳、就浑身不畅快!你是我媳妇儿!是我的、我的!不是他妹子!”
她听得一愣一愣。
被人凶上一顿、没来由地遭人怒嚷,按理,心绪该觉不悦才是,但顾禾良却觉有股蜜味悄悄升起,充斥心窝,甜得喉头发燥。
噢,老天爷,她脸蛋会不会太烫了?
原来啊原来,她其实有些病态,喜欢他这么凶人,喜欢他的占有欲,这互属的滋味让她心窝泛暖,眼眶也要泛暖潮湿。
轻揽丈夫的颈项保持平衡,她略咬软唇,鼻翼歙动,好一会儿才说:“穆大哥……就只是穆大哥而已,我娘亲未出嫁前,曾是穆夫人的贴身丫鬟,我和穆大哥虽自小便认识,以兄妹相称,却是近些时候往来才变频繁,因为‘广丰号’看上‘春粟米铺’所贩的米种,为了谈下这桩生意,他才常到米铺走动,没有什么其他的了。我既然已嫁你为妻,当然……那个……就是……”
“当然什么?那个什么?就是什么?”见她踌躇不语,他心都快提到嗓眼,坏脾气地逼问。
“当然就是秀爷的媳妇儿……”
四目相接,周遭空气不知怎地浓稠起来,调了蜜似的。
然后,他们发现彼此脸蛋都晕红晕红的,她双腮仿佛绽着红花,他则是整张面庞暗泛赭色,颧骨和鼻梁尤其明显。
一时间,昨儿个夜里掀起的情潮将他们俩圈围。
游岩秀低吼了声,倏地收拢双臂抱住香香软软的女人。
他俊脸一低,埋在她颈窝处胡蹭,蹭了左颊蹭右颊,还拿漂亮宽额不停钻揉,真想揉进她血肉里一般,鼻尖也蹭挲着,贪婪猛嗅她身上的甜馨味儿。
“秀爷……”顾禾良不禁失笑,这男人像只八爪章鱼般将她缠捆,磨蹭她的方式让她想到摇尾乞怜的小犬崽,她心发软,轻轻拥他的头,抚着。
“唔……我忘记今天要跟你一块儿回门,不是故意忘记,是不小心忘记。”低而略哑的懊恼声音模糊逸出,慢吞吞的。“……都嘛是老掌柜缠着我说事,二十八铺的掌柜也缠着我说事,码头仓库的工头也缠着我说事,他们都缠着我不放,我一忙,忙昏头,没留神就给忘了。”说谎不打草稿,反正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他最无辜。
顾禾良原是悬着的心悄悄放落。
她一直想着他是否在躲她?为何躲她?此时被他紧搂,听他腼腼腆腆、苦恼又结巴地解释,她整个人仿佛被暖流围绕,弯翘的唇角怎么也拉不平。
“二爷说,已经派人寻你去了,我本想在‘春粟米铺’等你来,可是和爹一块儿用过中饭、喝了一会儿茶后,爹就赶着我回来,说是按习俗,回门的女儿不能在娘家待晚了,得在日落前回夫家。”她轻笑一声。“虽然咱们两家离得并不远,爹还是早早把我赶回来,很怕天要暗呢。”
“我不管啦……”
“不管什么?”
“我不管!我不管啦!明天,你再带我回一次门!”
“啊?”
他挺鼻挲着她的嫩颊,羽睫往上一抬,刚好瞧见她小脸微垂,眸中闪着轻讶。
“吼,你、你那是什么眼神?你不愿意?你不让我回门?!”他大爷五官一皱,眼看又要张牙舞爪地发大火。
“我没有。我让你回。我们明天再回门。”顾禾良立即反应,赶紧道。
“哼,这还差不多!”他嘟嚷,脸色立即和缓下来。
她忍住几要滚出唇间的笑音,温声道:“爹明儿个若见到你,肯定很欢喜。”
“嗯……”应声黏黏稠稠的,撒娇耍赖一般。
顾禾良想到什么似的,低柔问:“秀爷一早就忙得像个打转陀螺,那么多事待决,你午饭可用过了?是在外头吃的吗?”
“就随便吃了点啦。”他仍是嘟嚷,面庞火热。噢,他在不好意思,竟是在不好!他谁啊?他可是没心没肺没天良、我行我素我最威的秀爷!未料及,遭他的小娘子当成宠物般拍拍抚抚,便觉浑身跟没骨头似的,直想瘫在她身上,跟着再被她柔言关怀了一下,他利得跟箭有得比的俊眼竟然雾掉了,惨惨惨,该不是要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