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东尧已在灯火前等候。
两人促膝坐下,温钧立即将亲王府的情形娓娓道来,“我想,爷尽量少跟他碰面,那人自大倨傲,爷避开,他有文章可作,说爷不敢再跟他对呛,是畏惧他的后台。”
“嗯,翊弘贝勒好面子,我就把面子做给他,恢复武功一事,只要我不再公开施展,一些臆测自然就会被时间冲淡,届时,他的心防松懈下来后,或许我所等待的真相就会浮现。”薛东尧附和。
“问题是,爷日理万机,事必躬亲,有什么方法让爷不必天天外巡?”温钧拧眉思索。
“我有办法。”
薛东尧微微一笑,他正好可以做一件他早就想做的事了。
温钧在听完他的办法后也不意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也好,就希望她有慧根、有资质了。”
翌日,晌午过后,西楼的议事厅内举行月报,肃穆的大厅内,共聚集了薛家茶场的近二十名管事,各自报告茶楼、茶铺及进出货的盈余等经营。
有管事呈报长年合作的运货船队的运费要调涨、有人拿着一本本账册报告,也有人言及渡船码头的上下货屡屡受到翊弘贝勒所插手的弘齐茶场刻意刁难……
冗长的商务继续进行着。
而薛东尧坐在紫檀大椅上,仔细聆听,也实时的给予指示。
雕花窗外,有两颗小头躲着看、偷听。
“你听见了吧?沐芸,我没说错吧,咱家的爷英明睿智,在江南江北可有大把茶商都得仰爷鼻息,他可厉害了。”康佳一脸崇拜。
是很厉害,这让傅沐芸愈听心愈冷,因为商人首重的交际,还有打听、收买各地情报、收贿人脉及派专人打点各关口、该给油水就给油水,他全都顾及了。
薛东尧处事如此圆融细腻,但该果决判断时,绝不拖泥带水,显示经商能力魄力过人,也难怪能在短短几年就将薛家茶打入大江南北的市场。
“嘿,你听到没?听到没?”
康佳突然摇了摇傅沐芸,虽然康佳极力克制但仍掩饰不了她的兴奋,而她这一摇,也打断了傅沐芸的思绪。
“什么?”她一脸茫然。
“你要听嘛。”
康佳偷觑着厅里的薛爷,在每一个月的月报会议日,她一定都会用最快的速度干完自己的活儿,再来这儿帮另一个丫鬟扫落叶,名正言顺的偷看她最欣赏的爷,而傅沐芸很好相处,所谓好东西要跟好朋友分享,她也让她参一脚。
傅沐芸定了定神,这才听到厅内的薛东尧正侃侃而谈有关茶山、茶农、后制焙茶之术到铺子销售等等。
“……只要做到货畅其流,这世上就没有做不来的生意,因此,薛家茶场需要在其他城市分设茶铺,既有店,就需管事人才,因此,我也打算给府里的人机会,参加征选,一旦被选上,就会进行管事训练。”
“爷,所有人都可以参加吗?”有人已经迫不及待的追问。
薛东尧眼楮含笑,“当然,只要为薛家工作的人,男女皆可,无年龄限制,但不强迫,有心者才能成事!”
窗外,康佳也是眉开眼笑的对着一脸讶异的傅沐芸用力点头,“我们也去。”
薛东尧栽培人才计划,第一步先从自家人选才的消息一出,薛家相关家业的管事仆佣莫不摩拳擦掌、兴奋非常,在温钧订定一连七天的选拔时间后,每天在该时段,就有不少人排队等着测试。
选才的程序很简单,采口试,主试官就是薛东尧跟温钧。
薛东尧亲自泡了几盅茶,卖茶的人自然得懂茶,才能以茶谋利。
茶杯到手,先嗅了嗅,闻其味,茶好不好要“入口为凭”,观其色,若是混浊,便是茶树生长时,阳光不足,饮来茶味便不足了,所以,茶水一定要清澈,看叶底的叶片叶脉是否清晰有润性也能判断好坏茶。
而这些特殊茶都是“调味茶”,也就是以特殊方式烘焙的茶,试饮者或许说不出茶品名称,却要将口感、何种调味入茶一一道出,自然,能说出正确茶品者,分数更高。
口试地点就在议事厅,采公开方式,所以,一连几天,厅里厅外都热闹非凡。
猜中者,众人欢呼,猜错者,众人惋惜。
眼看七天测试期在转眼间就来到最后一天,但还是有不少人只看热闹,没胆子也没信心加入竞逐,傅沐芸就是其中之一。
“你不想光耀门楣?还是身为女子,只想在日后择一良夫,当贤妻良母?”
第3章(2)
这一晚,薛东尧在见她伺候他梳洗后,转身步出房门,忍不住开口问。
她不笨,听出他问话的用意。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光耀门楣对我来说太遥远,就像爷说的一样,当个贤妻良母也很好。”
他皱起两道浓眉,“也许你有连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潜质。”
潜质吗?在她的印象中,她爹老爱泡一壶茶顾店,说有多好喝就有多好喝,她喝了几壶也没喝出什么,后来爹卯足了劲,开始将春夏秋冬四种茶泡给她喝,可是不管是熟茶、青茶,在她喝来茶只是茶,害她爹眼眶含泪,说他后继无人,又说怨不了她这个小娃儿,因为她同她早去的娘一样,有根钝舌头。
她摇摇头,“我有自知之明的,所以,别浪费爷的时间了,沐芸不去了。”
“你真的不试?”
“不试。”
“好吧,虽然我觉得很可惜。”
“为什么?”她柳眉一拧,她也不过是个奴婢而已。
“机会稍纵即逝,更何况,凡事应该尽人事再听天命,你回房休息吧。”薛东尧语重心长,只希望她能听得进去了。
干么一脸很遗憾的样子?她走回自己的房间,脑海里全是薛东尧那张抱憾的俊颜,就连在睡梦中,他也出现,指责她不战而降,令他失望不已。
真是的!她快烦死了,她不试就不试,他要再敢进她梦里唆,她就在梦里先对他好看!
然而,这几天试茶的事正夯,大家聊来聊去,全在这话题上转。
几个丫鬟聊起自己的身世时,她不小心说溜嘴,说家中也曾从事茶业买卖,只不过是小小的茶商一枚,撑没几年就倒店了。
但这样的身世背景,却让几个丫头们鼓吹着要她去试茶,这可是绝佳机会,可以飞上枝头啊。
“去嘛,去嘛!”
几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又推又拉的,再加上已经被淘汰的康佳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说,反正败下阵来,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四催五拉的,还真的把心不甘情不愿的傅沐芸给拉到了试茶会场,这一看,才发现这里可用人山人海形容,不管是茶场、茶楼、铺子的伙计都来了好多,也许大家的心态都跟康佳一样,试了就有机会,没过也不会少块肉吧。
但她不参加一方面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试茶这一关就过不了,另一方面,她是个要复仇的人啊,当然愈低调愈好,这大张旗鼓的成为众人目光焦点,每个人都认识她,她怎么干坏事。
然而她还是被逼来了,坐在等待区,心儿怦怦狂跳。
这一次海选会选出二十个人,其中有一名最幸运,能得到薛东尧的亲自调教,不过,人人都期待,个个没把握。
时间流逝,一个又一个候选人上场试茶,眼看要轮到自己了,傅沐芸手发汗,紧张到一个不行。
“下一位,傅沐芸。”
喊到她了!但她却紧张到全身僵硬,连起身都慢吞吞的,站直后,脚就像被钉子钉住,动不了了,她想起爹说的“钝舌头”……怎么办,这不是专程出糗来的吗?
薛东尧俊脸上挂着鼓舞的笑容,“上前。”
“换你了!快上啊,沐芸!”康佳站在她身旁,见她杵着不动,想也没想的就往她的背大力一推。
康佳肯定是神力女力士来着,再加上傅沐芸太慌,冷不防的被往前推,她绊到自个儿的脚,整个人跟着的往前冲。
“啊啊啊!”她慌乱的伸开双手平衡,摇摇晃晃的,总算及时站稳了。
要不,这眼前近在咫尺的一整排茶盅肯定让她给撞翻了!
她抚胸喘气,吓死了。
众人早已忍俊不禁的噗笑出声。
她尴尬的一抬头,对上薛东尧带笑的目光,小脸忍不住红了起来。
“试茶。”
他一连泡了几盅,不同的茶叶放在同样的茶罐里,阻止探视的目光,完全没得猜。
她喝了指定的一杯,“这盅龙井……”
她见到薛东尧身后的温钧脸色不对,眨巴着眼看着薛东尧,他却笑着点头,她只好继续,“呃,加了参叶。”
哪是龙井?又是哪来的参?温钧替她捏了把冷汗,但却见爷点头。
“答对了。”
什么?温钧在心中暗暗摇头,爷竟然睁眼说瞎话,啊,是了,这就叫包庇!
傅沐芸喝了下一盅,“这一杯、呃、这一杯、是、是碧螺春加杭白菊花……”
她说得结结巴巴,完全没把握。
薛东尧那双沉静内敛的黑眸浮现笑意,“你又对了。”
吓!又对了?真的假的?她瞪大杏眼,差点没掉下巴,不会是听错吧?
差太多了吧!温钧差点没眼楮抽搐,但瞧爷的表情再正经不过……啧,主子的私心很重啊!
接下来,简直是活见鬼了,傅沐芸随便喝喝,怎么说都对。
其他人忍不住搔搔头,你看我、我看你,从最初的赞叹到后来的又惊又疑,总觉得有点匪夷所思。这丫头太强了吧?相较之下,更显现出自己的愚笨,尤其有的在茶庄工作了大半辈子,竟然输给这么稚嫩的女娃儿,不禁觉得有些颜面无光。
但主子一向公正,瞧瞧,主子点头,老总管也点头附和,那就没错了,傅丫头是天生的品茶高手,高竿。
于是众人从怀疑又转为赞叹,就连傅沐芸都觉得自己猜的能力太强了,她这么会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吗?
温钧也从一开始的震惊转为惊叹——惊叹她说出的答案。
主子之前出的题目都是加了好几味的调味茶,但对这丫头可是严重放水,专挑简单的茶品测,没想到,她这个小丫头的舌头也钝得夸张,竟然没半盅说对。
身后响起的如雷掌声,让傅沐芸脸上的笑容从困窘的局促小笑,慢慢的,眼儿弯弯、嘴巴弯弯,愈说愈有自信,原来,她这么有天份啊!
“傅丫头真的厉害啊。”
“她老家也是开茶庄的嘛,只是,天有不测风云,爹娘都走了,不然,也是个茶庄大小姐!”身为她的好朋友,康佳一脸与有荣焉的骄傲。
“难怪,她看来就很有气质、貌美如仙。”有人小小声的加了一句,“还幸运的被安排到爷的身边干活。”
“一定是从小就耳濡目染,难怪百发百中!”
奴仆们兴奋的交头接耳,此刻在他们眼中,傅沐芸简直是天才茶仙啊!
事实真相只在薛东尧跟温钧的心中,两人眼神相对,一个略微尴尬,另一个带点无奈,没办法,这个护短真的护太大了!
众望所归,傅沐芸成了最大幸运儿,得到了被爷亲自调教的殊荣。
于是她住的地方从仆佣所住的宅院换到薛东尧的崇乐阁,住的房间离他的厢房只有拐个弯的距离。
典雅幽静的居室,相当有特色,家饰上都镶嵌着珐琅、玉石及钿螺,她赞叹的一一细细打量,而最棒的是,过去要跟其他奴婢共享浴池,现在还有小厮扛来浴桶,可以舒服的洗个温水澡。
崇乐阁的活儿她也不必做了,薛东尧另外安排一名小厮替代她,要她专注在茶事上,当然她也顺利的进到禁地——他的宝贝茶室。
这座由花窗回廊围成的茶室,幽静却不失宏伟,从入口进去,有一座飞檐的圆柱亭,巧妙的与茶室融合,让视线更清明。
雕梁画栋的茶室大厅内,除了陈列来自各地的茶叶品种外,还有木炭、风炉、一大缸一大缸的泉水,她看着薛东尧从一个精致长柜里拿出一只檀木盒——
“这就是薛家年岁纳贡给朝廷的‘御用黄茶’。”
黄茶是以所谓的闷黄——方式轻度醇化而成,是故,茶叶为黄,散着淡淡的水果香。
接下来他竟然为她冲泡了一盅,热腾腾的放到她手上,她简直呆了。
“这不是皇帝才能喝的茶吗?”她听过的,黄茶就是皇帝老子才能喝、才能送的啊!
“当然不是,试试看。”
“这、这种茶很贵吧。”她真的是受宠若惊。
他莞尔一笑,“当然,而且想买也买不到,这是我自己珍藏的。”
“那我怎么可以……”她咋舌,还是不敢碰。
“别浪费了,何况,接下来,你要喝的茶品可是超过你能想象的。”
照他的计划,她要变得很懂茶、很会喝茶,才能管以茶为商品的茶铺子。
在他鼓舞的目光下,她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眼楮愈来愈亮。
“好喝!”这是她唯一会说的,但要她形容得天花乱坠,她就没办法了。
“这茶润泽透亮,饮来内蕴浓郁又不失自然香扬,味醇润喉,回甘生津,是茶中极品。”
他一说起茶来,俊脸上尽是温柔,连深邃的黑眸也满含笑意。
这个笑容很勾人,害她的一颗心怦怦狂跳,只能借着低头啜饮杯子里的茶来掩饰突然的悸动……
怎么办?她本来只是要当个丫鬟,来到他身边是为了报仇,但没想到他个性与过去截然不同,而且,这么关心她、照顾她,还给她这个万中选一的好机会,她不由得心乱起来。
他静静的凝睇着低垂的小脸,心中由衷希望她能熬过他的严格训练,因为一想到她惨不忍睹的口试,连他都要冒冷汗了。
但他相信,她只是太紧张,以至于表现失常,接下来一对一的特训,她就会恢复正常。
事实证明,两个人都错了——傅沐芸是太早心乱,薛东尧则是太早放心。
此刻,傅沐芸一双翦水秋波正冒着火儿,她真的错了,他哪是关心、照顾她,他根本是先礼后兵!
哼!她早该知道他天性本恶,说她有天赋,不过是要折磨她而已。
这半个月来的训练根本是在虐待人嘛——
泡茶、品茶的功夫要学、种茶、采茶、焙茶到卖茶的功夫更要学,生意经更是像在念经,一天念个好几回。
尤其是生意经一长串,讲诚信、坚持原则、不得出尔反尔,有时必须动之以情、诱之以利,某些特殊受欢迎的茶品则定期定量供给,目的在于不让其他茶商囤货,再加以转手高价贩卖,打乱市场的供需。
还有,还得学算术、拨算盘儿的功夫!瞧这会儿,他弹指如飞,算盘珠子弹来弹去,她拨算珠却像有千斤重,耳朵还得忙着听他念着“每一条账目要分列清楚……”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就像佛祖在念齐天大圣孙猴子的紧箍咒,她听到头疼欲裂,拨算珠的手也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