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都是这样的,偶尔你让步,偶尔他容忍,各退一步才能海阔天空,这个婚姻也才能够长久地维系。”
是这样吗?夏柏出神。
崔妈妈含笑望他,像看着自己的儿子那般慈蔼地看他。“把梦芬交给你,我很放心。”
又说放心了,她怎么如此信任他?
夏柏暗暗咬牙,胸臆翻腾着,悸动着,满腔复杂的情感繁复碾磨,表面上却必须装作若无其事,淡淡地、淡淡地笑。
他多想跟这个慈祥的长辈说真话,多想对她倾吐自己的困扰与苦恼,好想什么都告诉她,像孩子对母亲那样撒娇。
但不能,他答应过梦芬,瞒她母亲到底。
“我买了苹果过来,削给你吃吧。”他借口起身。回避岳母太过关怀的视线。
“我刚刚啊,梦见梦芬她爸爸了。”崔妈妈笑着说道,声嗓虽虚弱,却听得出十分兴奋。
“他说了什么?”夏柏顺口问。
“他啊,什么都没说。”崔妈妈埋怨。“那家伙从以前就是个闷葫芦,什么也不会说的,他就只是看着我,拍拍我胸口,哄我睡觉而已。”
“哄你睡觉,就表示他关心你啊。”
“我知道啊,可是至少说两句话也好,我很久没听见他的声音了,他可以打个电话来说我爱你啊!”
打电话?夏柏削苹果的手在空中凝结,这个岳母怎么这般异想天开啊?
“妈,你又胡说八道了。”崔梦芬轻柔的嗓音加入。“你瞧夏柏,都被你赫得差点割到手了。”
这是在取笑他吗?
夏柏将目光投向忽然现身的妻子,她穿着套装,手上还提着笔记型计算机,略有几分倦容,可唇畔却噙着明朗的笑。
是可以笑给母亲看的吧。
“夏柏才不会这么没幽默感,对吧?我有吓到你吗?”崔妈妈问女婿。
“没有。”夏柏将削好的苹果片盛进碗盅,递给岳母。“其实我也很想有机会跟岳父喝点酒,聊聊天。”
“就是嘛,应该让他请我们吃饭喝酒,大家一起说我女儿的坏话。”
“这主意不错,约那一天好呢?”
“嗯,我想想喔……”
丈母娘与女婿一搭一唱,拿崔梦芬开玩笑,她并不生气,反倒有些愣住了,没想到丈夫也懂得刷幽默。
“我看我们就选……”话语未落,崔妈妈蓦地伸手掩唇,另一只手揽住自己腹部,额前迸出冷汗。
“怎么了?”崔梦芬大惊,慌忙奔至母亲床前。“妈,你哪里痛吗?”
“我马上叫医生来。”夏柏像按唤人铃。
“不用。”崔妈妈摇手阻止。“我只是……想吐。”她颤声低语,怕女儿、女婿担心,强自扬笑,殊不知在苍白瘦削的脸上漾开的笑更让人看了黯然神伤。
这是化疗的副作用,日日夜夜,繁复地痉挛疼痛,好了又痛,痛了又好,折磨不休。
崔梦芬心疼不已,泪珠在墨睫上结晶,闪烁哀怨。
这样不行。
夏柏凝视身边的妻子,她靠着车厢椅背,正朦胧睡着,就算再入睡时眉宇也锁着忧虑,微微颦着。
这样不习惯,再这么操劳下去,她怕是身心都会崩溃。
该怎么帮她才好呢?
“梦芬,醒醒,到家了。”他轻声唤她,音量放得极低,说实在的,不忍惊扰她。
他嘤咛一声,像是在梦里嫌烦似地,撇过脸,身子微侧一边。
“……不要。”她在半梦半醒之间,迷糊地咕哝。
他没辙,只好脱下西装外套,盖在她身上,怕她着凉,又细心调节车厢温度。
仪表板上,亮着时间的蓝光,他刻意不去看,取出iPhone阅读电子邮件,上网浏览公司最新的业务报告。
本以为她再稍睡片刻便回自动醒了,不料她似乎越睡越沈,螓首歪落,敲上车窗一记都浑然不觉。
反而是他被那清脆的咚响吓到,转头一瞧,她几乎整个人贴在车门。
她都不觉痛吗?这样还不醒?
夏柏又心疼又好笑,摇摇头,伸手揽住她的颈脖,小心翼翼地将她身子摆正,然后倾过身,替她降下座椅高度,好让她躺得更舒服。
“妈……”她忽然梦呓。“妈,不要……”
梦见妈妈了吗?他俯望她,眉头深锁的脸蛋,在昏蒙的灯光下,显得既苍白又脆弱,他禁不住怜惜。
“妈……”她又喊了一声,细微的、彷佛蕴着绝望的嗓音,揪拧他的心。
清莹的泪珠自她紧闭的眼睫边滴落,跟着,她开始逸出呜咽。
夏柏顿时慌了。
他的妻居然在梦里哭了,眼泪纷纷,声声哽咽,就连在睡梦里也不平静,连在梦里也被沉重的忧伤压得透不过气。
他该怎么办?
他六神无主,脑海思绪飞转,该叫醒她吗?叫她醒来后,他该如何安慰她?她肯听他的吗?
正当他不知所措时,她抢先一步动作,陡然坐直身子,湿润的眼眸无神地盯着前方。
“梦芬,你醒了吗?”他柔声问。
她听见他的声音,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却完全没将他关怀的脸庞看进眼里,她的视线彷佛穿过他,到了更远的地方。
那样茫然失魂的瞳眸,令他心痛。
“梦芬,你怎么了?刚刚梦见什么?”
她没回答,看着他,看着不知名的前方,然后,她蓦地打开车门,在他还来不及反应前,旋风似地奔下车。
“梦芬!”
他骇然注视她的背影,见她心神迷乱之际,步履踉跄,跟着拐了一下,往前摔倒……
第8章(1)
当他赶到的时候,她已撑着身子站起来。
“没事吧?”他焦急地问,试着扶她。“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没事。”她推开他。
他愣了愣,她的冷淡太明显,教他一时不敢妄动。
夫妻俩默默搭电梯上楼,回到家门前,她探手在皮包里找钥匙,他在她身后看着,见她迟迟找不到,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正想递给她,她恰巧找到了。
那串钥匙,干干净净的,不带任何缀饰。
他怔望着,不觉将拳心握紧,密密包覆自己手上这串,他的钥匙圈,还挂着她亲手做的小芬娃娃,而她自己的,却将小柏娃娃摘下了。
她就这么讨厌他吗?连他的娃娃也不愿带在身上?
她家人的事不想他插手,也不相信他愿意答应岳母好好照顾她的真心,记得她断发那天,曾跟他说,迟早有一天会跟他离婚——
如此急着跟他撇清关系吗?
夏柏咬牙,体内的血流冰凉,他有种错觉,彷佛自己的生命力正一点一滴流失,看她憔悴,他也无法神采飞扬,她对他冷漠,他的世界便成一片荒芜。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很不喜欢。
进屋后,梦芬没多瞧他一眼,从冰箱里抓出一瓶矿泉水,也不拿杯子,开瓶便对嘴咕噜咕噜灌了好几口,接着躲回自己房里,门扉深锁。
他孤单伫立,恍惚地盯着那扇阻绝他与她的门。
她在房里做什么?睡得安稳吗?
很想进房看看她,确定她一切安好他才能放心,但他知道,她不会为他开门。
这扇门,是房门,也是她的心门,而她从剪断长发的那天,便毅然关上了。
他进不去,只能在门外徘徊,等待着,彷徨着。
他真的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悄悄在胸臆蔓生的情绪,似乎是恨。
他恨她如此决绝……
蓦地,一道轻细的抽泣声拂过夏柏耳畔。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定定神,细细分辨,才确定这哭音来自妻子的卧房。
她在哭泣,而且已经哭到无法自抑,否则不会传出声音。
他慌了,再也顾不得微妙的自尊,大踏步上前,叩响门扉。“梦芬,让我进去。”
她没回答。
“梦芬,你开门,让我进去!”他持续催促。
“你……别管我,走开!”她嘶哑地下逐客令,嗓音微微哽咽。
他听出来了,喉咙霎时缩紧,语音变得暗哑。“让我进去,梦芬,你听话。”
“我干嘛听你的话?你走开,不要管我!”
怎能不管?若是他能狠下心不理会,也不会像个傻子一直杵在门外。
夏柏凛眉,提高声调。“开门!你听见没?”
“不要命令我!”
“开门!”
“不要。”
“崔梦芬!”
她不再回应,彷佛铁了心,任他在门外叫破喉咙也不理会。
怒意与焦灼同时在夏柏胸口焚烧,火光映亮了他的眼,剎那间犹如魔鬼,森严慑人。
“梦芬,你真的不开门?”
沉默。
“既然这样,你离门口远一点,我要撞门了。”
“……”
“我数到三,你把耳朵捂起来。”他退后几步,冷冽地倒数。“一、二、三!”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提足,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往前冲,侧身以自己的肩膀撞门,砰然巨响,结实的肌肉激烈疼痛。
“你疯了?!”崔梦芬在门的另一边尖喊。“你怎么能这样?”
“那你开门,你开不开?”他沉声威胁。
“……”
“不开我就再撞一次。”
“你……神经病!”
“怕的话就把耳朵捂好。”
他撂下警告,跟着,同样的步骤又重来一遍,这回,门被他撞开了,门板裂开一道缝。
崔梦芬呆坐在床上,骇然注视逆光出现在她眼前的男人,他昂然挺立,面容半边落着阴影,显得格外冷峻,隐隐带着几分狂妄,他像是中古时代的武士,坚决守护自己认定的那个人,谁也不能阻挡。
他真的疯了!这个男人是疯子……
她怔忡地瞪着他,思绪凌乱如麻,苍白的唇瓣阵阵轻颤,像风中即将凋零的花蕊。
“你到底……想干么?”她吵哑地质问,忍不住惊惧,不是怕他狂性大发伤害她的身体,她知道他不会,她怕的是伤心,她的心已经够脆弱了。
他走向她,每靠近她一步,她便多一分仓惶,当他落定她身前,她已慌得吐不出任何言语。
她以为他会说什么,或许会严厉地责备她、怒斥她,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床沿坐下,无言地从她身后将她收揽进自己怀里。
她背靠着他坚实又灼热的胸膛,颤栗不止——他在做什么?
她直觉想挣扎、想逃脱,但他双臂在她身前交握,坚定地将她圈在自己的势力范围,虽然他的劲道很温和,一点也没弄痛她,但她就是清楚地知道,她逃不了。
躲不开了,只能臣服在这男人突如其来的温柔举措里,但她不想臣服啊!
“想哭,就在我这里哭。”他俯下头,俊唇贴着她耳鬓之际低语。“不准一个人躲起来哭。”
为什么不准?他凭什么不准?
心海激动地起伏,她依偎着他,忽冷忽热,复杂的情绪来回折腾,她咬紧牙关,不许自己再落一滴眼泪。
她不哭,偏不在他怀里哭,偏不让他来抚慰自己的忧愁与悲伤,她要学会自己面对。
“傻女孩。”他好似猜透了她的思绪,抬起一只手轻轻抚摸她柔细的发。“别太倔了。我知道你现在……很讨厌我,不过就这个晚上吧!就今晚,让我抱着你……以后,我不会再这么随便了。”
是她听错了吗?还是他的嗓音里真的沉淀着某种浓烈的惆怅?为何她会觉得,他好像也哭了?
“你最近太累了。妈妈的事、公司的事,两边都要兼顾,你妈也很担心你的身子,你知道吗?你要先照顾自己,才能照顾妈妈,不是吗?”
泪胎又在眼里成形,盈然欲滴。
为何会如此软弱?明明告诉自己要坚强的啊!崔梦芬用力咬唇。
“所以,不要一个人躲起来哭,不要想什么都自己一个人承担,让我也帮帮你,我知道你很气我,也知道你总有一天要跟我——”他倏地顿住,半晌,才又涩涩地扬嗓。“总之,不要一个人哭,一个人哭……很寂寞的。”
泪珠如流星,无声地坠落。
不想哭的,可听着他温情缠绵的安慰,反而哭得更厉害了,柔肠百结,心口郁郁,觉得自己真可怜、真辛苦,好想有个人来好好疼惜。
“你不要……对我这么好。”
对她太好,她会依赖他的,到时会舍不得他、离不开他的。
“傻瓜,我哪有对你多好?”他笑她,更笑自己,语音苍凉,语气萧索。“我总是伤你的心,不是吗?”
她倏地哽咽,再也撑不住,放声大哭。
哭了多久才睡着的?她忘了。
只记得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她似乎是平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而他用掌心轻柔规律地拍她胸口,哄她入眠。
真的是这样睡着的吗?
她不敢相信,那个像武士一般刚强木讷的男人,也有如此温软的一面?或许是她在作梦,梦里盼着他的怜爱,所以才成就了幻象?
想不清,实在捉摸不透……
崔梦芬敲敲脑门,毅然起床,一夜酣睡,连日来的倦怠一扫而空,她感到精神奕奕,活力四射。
梳洗过后,她来到客厅,惊异地发现丈夫正在做早餐,空气中漂浮着浓郁的咖啡香。
“醒啦?”他听见她的跫音,回过头,朝她微笑,下巴朝餐台努了努。“坐下,早餐马上就好了。”
她怔望他。从她认识他到现在,这还是初次见他下厨。
她看着他煎完火腿起锅,跟着另外打下一颗蛋,几秒后,他太急着翻面,油滴滋滋作响,飞溅他手背。
他闷叫一声,手烫着了,锅柄握不稳,顿时有点手忙脚乱。
她看不过去。“我来吧!”
“很快就好了。”他逞强地拒绝她出手帮忙。“你要吃半熟蛋,对吧?”
“嗯,可是……”她愣愣地看着他很不利落地将一颗蛋戳得零零碎碎。
技术还真差!
“你别介意。”他注意到她的目光,窘得连忙声明。“这个蛋我吃,下一个才是你的。”
下一个就会煎得比这个好看吗?她恍神地想,连自己也未察觉樱唇正悄悄弯着笑。
“桌上有咖啡,你自己先倒来喝,还有,放在桌上的数据你看一下。”
什么数据?
她顺从他的指示,拿起桌上一份用活页夹钉得整整齐齐的数据,浏览几页,惊觉这竟是一份详尽的报告。
报告内容首先摘要出他们公司的历史沿革,介绍现任几位高阶层管理干部的背景,探讨企业文化,条列经营策略。
为了让她容易明白,他更精确地以图表来解构他们公司的理念与愿景。
“这是……什么?”她狐疑。
“这是帮助你更了解我们公司。”夏柏回答,一面仍与煎蛋奋战。“你们要重新设计我们的,就应该更理解我们公司的文化内涵,美术概念要怎样表示我不懂,我只能用文字来说明。你看看,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
她听了他的解释,又迅速翻阅一遍报告内页,只看标题,她也明了这份文件确实切中核心。的确,他们这几次小组开会争议最大的,就是他们所提出的设计究竟合不合客户的真实理念,能不能投其所好;若是误解了客户真正想要的,就算提出再好的设计蓝图也会遭到否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