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这样不公平吧?”她犹豫。“只有我们从你们公司内部取得报告,其它参加比稿的设计公司却没有,这样好吗?”
“你在说什么啊?”夏柏听见她的低语,摇摇头,关上瓦斯炉,将盛着煎蛋与火腿的瓷盘端上桌。“这就是人脉的作用,你不懂吗?做生意本来就是这样的,能够利用的人际关系当然要用,有来有往,有借有还。”
“可这不是利益输送吗?”
“利益输送是我在比稿会议上投你们一票,可是我并没有这回比稿的决定权。”
她眨眨眼,捧着文件,怔忡地凝睇他。
“还是你不愿意我帮你?”他眸光黯下。“就当我无聊,反正我报告都做好了,你就参考一下也无妨。”
她心房震动,看着他落寞的神情,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坏,是否对他抗拒太过了?
“不是这样的,我很……感谢。”她努力使嗓音显得平和,不发颤。“这个报告你什么时候写的?花了很久的时间吗?”
“昨天晚上写的,很快就写好了。”
很快?就算他打字飞快,要将繁杂的资料与脑中的想法整理成一份清楚有逻辑的报告,也需要时间来酝酿,他该不会一晚没睡吧?
想着,崔梦芬又眨眨眼,极力咽下喉间横梗的酸楚,她难得酣睡,他却彻夜无眠。
“对不起,谢谢你。”她喃喃细语。
为何道歉又道谢?他不爱她如此客气。
夏柏聚拢眉宇。“别说了,吃早餐吧。”
“嗯。”她将文件放在一旁,视线落向面前的瓷盘,唇瓣不禁如花绽开,洒落笑音。“这什么啊?”
“荷包蛋跟火腿,长得不像吗?”他板着脸回答,脸颊可疑地泛红。
是不太像。
崔梦芬用刀叉挑起破碎不堪的蛋白与蛋黄混合团,以及焦硬过头的火腿片,故作挑剔地审视。
夏柏注视她的举动,大为困窘。“你在检查什么?放心吧,我确定蛋壳都挑干净了。”
“不是检查,是研究。”
“研究什么?”
她没立刻回答,半晌,扬起眸,嫣然浅笑。“夏柏,我帮你报名补习班吧!”
“什么?”他愣住。
“你这烹饪技术啊,我看得好好练一练。”她煞有介事。“不然我担心你哪天不小心把厨房烧了。”
夏柏轻嗤,反唇相讥。“不用担心我烧厨房,下次我不会再煮了。”难得亲自下厨讨好她,竟然换来她无礼的嘲弄,想想真不值。“不敢吃就不要吃好了。”他作势要拿回餐盘。
“不要,我吃!”她连忙抢回。“我吃就是了。”说着,幽幽叹息,一副委屈的模样。
“不用勉强了。”他瞪她。
她忽地噗哧一笑,抛给他俏皮的媚眼。“你很小气耶,说几句都不行,怪不得曼怡说你是大男人。”
夏柏闻言,怔了怔,记得她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当时是心伤的埋怨,这回却是笑笑的,像是调皮的戏谑。
这是他们关系转好的前兆吗?他暗暗期盼。
第8章(2)
“手伸过来。”她忽然命令。
他不解。“干么?”
“伸过来就是了。”
他迟疑地伸出手。
“不是这只,另一只。”
他乖乖送上另一只手。
她温柔地捧起,俯唇在他方才被油滴烫伤处轻轻吹了吹,然后不知从哪儿变出一颗冰块,在泛红处冰敷。
她一面敷,一面叨念。“我看你真的不适合做这种事,以后还是我来好了,厨房的事交给我就好。”
她这意思是愿意继续跟他一起生活下去吗?明天、后天、更远的未来,她都愿意跟他同居一个屋檐下吗?
他震颤不已,胸臆拧结。“梦芬。”他忍不住低唤。
他看着她不设防的笑颜,看着她晶灿如星的眸,千言万语在唇畔犹疑地吞吐,最后只敢逸落这句。“你教我吧!”
“什么?”她一怔。
“厨房的事,你可以教我,我会学。”他保证。他会像最勤奋向学的孩子,用功学习,不丢她这个老师的脸,不让她失望。
他不会再做那种君子远庖厨的大男人,总有一天他要她最好的朋友收回这句评论。
“你是认真的吗?”她愕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嗯”。
“……好,我教你。”
得到她的允诺,他笑了,洁白的牙齿在唇间闪耀,笑得既腼腆又飒爽,像个纯真的孩子。
她看着,有片刻失神。
“你的意思是……他变了?”
“也不一定是变了,或许是我以前没注意到他有这一面。”
“总之他变得比较体贴了,也懂得偶尔幽默一下?”
“嗯,我觉得是这样。”
“真的假的?”江曼怡的口气满是不可思议。
崔梦芬听着,不禁笑了。是啊,她也料到好友必然是这种反应,老实说,连她自己一开始也有些迷惘。
不过夏柏确实是跟从前不一样了,至少她的感受是如此。
“啧啧,我实在很难相信耶!”江曼怡不以为然。“我看哪天我得亲自见他一面,鉴定鉴定才算数。”
“好啊,哪天一起吃个饭好了。”崔梦芬爽快地答应。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如何?”
“今天不行啦,夏柏不在。”
“不在?他又出差?”
“嗯,总公司说要召见他,他昨天就飞美国去了。”
“现在是什么时机他还出差?”江曼怡又逮到把柄。“他不知道你现在蜡烛两头烧,忙得晕头转向吗?居然把你一个人留在台湾。”
“那也没办法啊。”崔梦芬倒是很体谅丈夫。“公司有事,他不能不去。”
“什么天大的事,非要他现在飞去美国?”
“我也不清楚,应该很重要吧。”
“你啊!”江曼怡叹息,一副拿她没辙的神态。“总之你记得自己照顾好自己,别累坏了。”
“我知道,多谢你的关心。”崔梦芬感动地微笑。
会议室门口传来声响,她瞥一眼陆续走进来的同学,压低嗓音。“我要开会了,不跟你说了。”
“好吧,那下次再聊。”
断线后,崔梦芬将手机设定为静音模式。
“谁打来的?”祈向胜在她身旁坐下,状若漫不经心地问。
她却明白,他是有意试探,对他浅浅一笑,却不回答。
“是上次我看到的男人吗?”他追问。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任由他猜测。
祈向胜碰了软钉子,顿时灰头土脸。自从上回夏柏当着他的面带走崔梦芬,他一直耿耿于怀,几次追问她两人的关系,她虽未正面响应,却也给足线索,暗示他们俩关系匪浅。
是男女朋友吧?祈向胜很不甘心这么想,但这是唯一的可能,若不是一双恋人,那天两人的互动也太微妙。
原来她已名花有主了。
这让他的追求攻势无以为继,尴尬地中止,只得暂且退回普通同事的相处模式。
“你妈最近情况怎样?还好吗?”他表达同事的关怀。
“嗯,还好。”她淡笑,对他,她总是淡淡的,不给他任何幻想的空间。
好难亲近的女人哪!祈向胜不禁哀怨,幸好还有其它熟女姐姐对他亲切,不然他都要怀疑自己失去男性魅力了。
“现在开始开会吧!”林百合走进会议室,首先对祈向胜投去温柔的微笑,才缓缓环顾其它人,最后将视线落定崔梦芬。“我看过你设计的图稿了,那个概念你是怎么想到的?很特别,也很犀利。”
崔梦芬听得出这是对自己的赞赏,樱唇笑弯。“是……一个朋友给我的灵感,他让我想到怎么样用更好的切入点来表达客户想传达的理念。”
“我也觉得这个观点很创新,很值得讨论。”林百合打开投影仪,将她的图稿投射到屏幕上。“大家一起来看看梦芬设计的图样——”
经过两个小时的热烈讨论,小组成员达成共识,由组长林百合下结论。
“这次比稿,我们总共要提出三组不同的提案,其它两组是备案,梦芬的设计将是主要提案。梦芬,你的工作很重要,要在明天下班以前把改良的图稿跟模型做出来。”
“是。”崔梦芬接下任务,距离截稿期限只有将近二十四个小时,她知道自己今天必须留在公司加班了。
她拨电话给看护小姐,确定母亲情况安好,又跟妈妈聊几句,这才全心投入工作。
祈向胜跟另一个女同事负责协助她,三人彻夜不停地忙碌,到里曦初透的时分,其它两人已不堪劳累,各据会议室一角睡去,只有她持续孤军奋战。
又过了数个小时,祈向胜茫然地醒来,趴睡的脸,还挤压着条条红纹。
“弄好了吗?”他哑声问。
“还差一点。”她答,执起模型,细细打量。
“现在几点了?”
她瞥一眼腕表,这才惊觉已接近中午。“十一点多了。”
“是吗?”祈向胜伸懒腰,长长地打了个呵欠。“肚子好饿,一起去吃饭吧。”
“你叫醒秀丽,跟她一起去吧,我想弄完再吃。”
“不是说下班前弄完就可以了吗?你早上也还没吃吧,先放下去吃饭吧。”
“我还不想吃,你们去吧。”
“唉,你这女人,还真是个工作狂!”祈向胜喃喃抱怨。
崔梦芬听了一怔,从未想过“工作狂”这个形容词也能用在自己身上,这个词,她一直认为是夏柏专属的呢。
想着,她自嘲地笑笑,潜下心来完成最后的修饰,终于大功告成。
“太棒了!”她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胸臆蓦地翻涌一股冲动,好想马上打电话跟丈夫分享这个好消息。
但转念一想,纽约那边跟台北的时差正好是十二个小时,现在可是美国的深更半夜呢。
还是别吵他了。
她强自压抑兴奋,宁定神,这才觉得累了,腰酸背痛,于是起身动动手脚,做伸展操。
“梦芬、梦芬!”说要出去吃饭的祈向胜忽然又冲回会议室,闪电般的速度吓着了她。
“怎么了?”她奇怪地回眸。
“你弟打电话来找你,他说打你手机你都没接。”
崔梦芬愣了愣,这才想起自己昨天把手机转成静音模式后一直没调回来,她拿起搁在一旁的手机,不知怎地,心头掠过某种不祥预感,不敢查看。
“我弟……他有说什么事吗?”她近乎胆怯地颤着嗓音。
“他要你马上赶到医院去,听说医院发出你妈的病危通知了!”
“什么?!”
惊天动地的坏消息犹如落雷,毫无预警地劈向夏柏耳畔,他全身颤栗,久久不能平复。
“再说一遍。”他木然要求。
“是真的!姐夫,我妈现在情况很危险,偏偏我又联络不到我姐,你快过来医院!”崔英杰在海洋的另一端催促他。
“我现在人在美国。”
“嗄?”崔英杰惊骇,半晌无语。“那……该怎么办?”
夏柏神智一凛。“你先别急,继续联络你姐,我马上赶回台湾。”
“就算姐夫坐最快的班机回来,也是十几个小时以后的事了,来不及了……”
“我会赶到的,等我!”夏柏不许他绝望,更不许自己无所作为。
就算只是早一分钟也好,他要回到妻子身边,陪她度过难关。
下定决心后,他回到晚餐席间,对总公司的高阶主管们致歉,表示自己有要事,无论如何要立刻回台湾。
“你疯了吗?”正喝酒喝得兴致高昂的主管们,一个个难以置信地瞠视他。“不是已经说过,明天由你亲自向董事会简报亚洲区的业务展望?这关系着你的升迁啊!要知道,下礼拜董事会就会决定台湾分公司新任总经理人选。”
“我知道。”夏柏绷紧下颔。明天的会议将是他事业关键的转折点。“但我必须回去。”他神态坚决。
“为什么?”
“我老婆需要我。”
第9章(1)
“梦芬,你来啦……”
“是,妈,我来了。”崔梦芬握住母亲的手,那骨瘦如柴的手,冰凉得令她胆颤心惊。“对不起,妈,我来晚了,对不起……”她喃喃道歉,泪眼迷蒙中,几乎看不清母亲的容颜,只觉得妈妈的脸好白、好白。
“来了就好。”崔妈妈安抚她,气若游丝,眼神涣散,但唇畔仍噙着和从前一样慈爱的笑。“最后还能见你一面,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妈!”崔梦芬哀喊,抓紧母亲的手。“为什么这么说?不许你这么说,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崔妈妈勉力微笑。她知道,自己已来到油尽灯枯的时候,只希望还能给一双儿女最后的温柔。
她瞥向站在一旁的崔英杰,他会意,也蹲下身,握住她另一只手。
“你们俩都别哭了,妈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妈,你说。”
“我啊,前两天接到你爸打来的电话了。”
“什么?”姐弟俩傻住。“妈,你是在作梦吧?”
“不是梦,他真的打电话来了。”崔妈妈坚持。
是梦。崔梦芬与崔英杰同时哀怜地睇着母亲,她一定是太倦太恍惚了,才会将梦境与现实重迭。
“是真的。”崔妈妈彷佛看出孩子们的疑惑,强调地声明。“是他的声音没错。而且我跟他诉苦,跟他说我好痛好痛,他一直安慰我。”
“是吗?是这样吗?”崔梦芬强忍哽咽,樱唇努力绽开笑花。妈妈说是这样就这样吧,这何尝不是一个美好的误会?
“所以啊,你们都别难过,妈觉得很幸福。”崔妈妈看看女儿,又看看儿子。“梦芬,英杰,好孩子,让妈妈走好吗?让我去见你们爸爸,我相信他,真的……好想好想他。”
“妈!求求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求求你……”
“答应我,你们都要好好照顾自己,一定要幸福喔。”
“妈……”
“我知道你们会幸福的,你们两个,还有夏柏,都是好孩子,所以我一直舍不得你们;不过,现在该是跟你们爸爸……会合的时候了。”崔妈妈费尽心神吐露最后的遗言,满怀着关爱与一丝丝遗憾,她强展眼眸,深深地再看孩子们一眼,对这世间她最珍爱的,做最后巡礼。然后,她轻轻叹息。“可惜……夏柏没来……”
眸光黯灭,沉重的眼皮,缓缓合落。
崔梦芬骇然屏息,不敢置信地瞪着这一幕。“妈……妈?你醒醒,你还醒着,对吧?你是故意闭上眼睛捉弄我们的,对吧?”
她摇晃母亲,一次又一次,那么伤心又那么绝望地呼唤着,期盼母亲还能再睁开眼,就算只有一秒钟也好。
直到崔英杰悲怆地阻止她。“够了!姐,妈已经走了,让她安息吧……”
走了?她不信,她不相信!
崔梦芬频频摇头,水眸圆瞠,瞳神无采,她看着失去生命的母亲,同时也逐渐遗落自己的神魂——
当夏柏赶到医院的时候,岳母已经离开人世几个小时了,而他的妻仍执着地跪在病床畔,宛若一座石雕像,木然不动,一心守护着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