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接到简经理的电话。”
“简经理?是简成章吗?”
“是。”
“他跟你说什么?”
“主要是打听你。问我们的提案主要是不是出自你的构想?还有,他对你的婚姻状况似乎很有兴趣。”
简经理打听她的婚姻?为什么?崔梦芬一凛。莫非跟夏柏有关?
“一开始,我猜他是不是怀疑我们公司跟你老公有什么利益勾结之类的,不过后来想想,应该不可能,因为这案子又不是你老公负责的,他没有决定权。”
“是啊,这不关夏柏的事。”
“不过今晚我听到内幕,这件事情好像影响到你老公的升迁。”楚翊爆料。
“什么?”崔梦芬难以置信。“怎么会?”
“你老公前阵子是不是有被总公司叫去美国?听说那次是要他在董事会面前报告,结果他临时放董事们鸽子。”
是为了她!崔梦芬立即领悟。她知道他是接到母亲病危的消息,才飞快赶回台湾的,只是她不晓得他竟因此得罪董事会。
“他临时爽约,那些董事好像不太高兴,不过因为他这几年在公司表现一向很好,董事会还是倾向升他当总经理,结果他的竞争对手简成章暗中捅他一刀。”
“捅他一刀?”崔梦芬不解。“怎么说?”
“据说他跟董事会打小报告,说你老公公私不分,为了挺你,插手干涉比稿会议,诱导评审选中你的提案。”
“夏柏才不会那样!”崔梦芬惊愕地反驳。“我承认,他是有帮我整理一些数据,但他绝不会为了我去诱导或贿赂那些评审,他不是那种人。”
“我也相信这个案子是我们凭实力拿到的,可是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就是有人会为了自己的名利使一些小人招数。”楚翊叹息。“总之你老公这次遭到暗算了。就看他们总公司董事会接下来怎么调查,也许还有机会还他一个清白。”
“他都没跟我说这些事……”崔梦芬黯然。
他在公司,总是承受如许大的压力吗?时时刻刻都要面临刀枪箭雨的威胁,看似和气的战友,其实存着险恶之心,为了生存,他才那么勤奋工作吧?
可惜却为了她,所有的努力在一夕之间成泡影。
想着,崔梦芬心口揪紧,好痛,好难受,真想跟他说对不起,真想温暖地安慰他,鼓励他。
她必须去找他!她蓦地仓皇起身。
但他,会在哪儿呢?
第10章(2)
他在他们初次见面的小餐馆。
独自坐在凹字形料理吧台最角落,品着与当时同样的清酒,一杯杯温热的酒入喉,烫着胸口,心却依然冷。
不说,就离婚。
她冷酷地对他下最后通牒。
但要他怎么说呢?要他如何忍着痛,揭开自己过去的伤口?那道他不想给任何人看的疮疤,对他而言,是羞耻难言的禁忌啊!
夏柏神情郁郁,喝完一壶酒,又要了一壶,怎么喝都醉不了,还是那么教人疼痛地清醒。
他狠狠地干杯。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清柔的声嗓拂过他耳畔。
他震动,惶然望向娇妻清甜的容颜。“你……怎么来了?”
“来陪你喝酒啊!”她笑道,在他身旁落坐,跟服务生多要了一只小巧的酒杯,举杯朝了致敬。“哪,干杯。”
他怔愣地啜饮。
她也喝干一杯酒,满意地勾唇。“真好喝!”
他傻傻地凝望她,而她看着他傻气的脸庞,心弦不禁牵动。
“其实我是来跟你道歉的。”她细声低语。
“道歉?”他讶异地挑眉。“为什么?”
“因为我,害你错过了升迁的机会,听说董事会对你很有意见,真的很对不起。”她眉宇忧伤。
他摆摆手,丝毫不介怀。“那不关你的事。”
“怎么会不关呢?我知道你是为了赶回来陪在我身边,才会得罪董事会的;也是因为我的提案,你才会被简经理暗捅一刀。”
“就算没有你的提案,他也会想到别的办法拉我下马的。至于放董事会鸽子,那是我自己的选择。”
“只为了早点回来陪我,害你这么多年的努力化为泡影,值得吗?”
他耸耸肩,一派坦然。
她看出他的甘之如饴,感动不已,眼眶微红。“夏柏,你真傻。”
他摇头。“我不是傻,是因为我判断那才是最重要的,我工作赚钱,本来就是为了守护家庭,怎么能够本末倒置?”
崔梦芬讶然眨眼。“你说什么?”
他瞥一眼她惊奇的表情,自嘲地撇撇唇,眸光落下,把转着酒杯。“你不知道吧?其实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庭。”
她确实不知道。崔梦芬紧盯丈夫。他从来没跟她说。
“知道我为什么向你求婚吗?”他苦涩地坦白。“因为那天,你让我忽然好想要一个家,一个完全属于我的、温暖的家,在家里,我会是融入其中的一份子,不会被谁排挤。”
“为什么你会担心自己被排挤?”她柔声问。“你被家人排挤过吗?”
“我爸妈很早就离婚了。”夏柏低语,视线一径盯着酒杯,不看她。“几年后,我爸再娶,我的继母并不喜欢我,后来生了妹妹,也就是小芝,爸爸跟继母都把注意力摆在小芝身上;也难怪,小芝是比我可爱许多,又懂得撒娇。”他怅然,停顿数秒。“我从来不觉得自己被家庭接纳过,不论是我一开始的家,还是爸爸跟继母组成的家;所以我从很早以前就渴望拥有一个完整的家,那个家属于我,我也属于那个家。”
那个家属于我,我也属于那个家。
她听出他话里的落寞,暗暗心疼。
“何美馨是我在美国念大学时的同学,我们从大一开始交往,差不多有五年吧!那时候我决心娶她,但就在我决定向她求婚的前几天,我发现她原来背着我劈腿,那个人还是我最好的朋友。”
天哪!她消化着这残忍的真相,很不容易才能保持镇定。“所以你们分手了?”
“对,我们分手了。”他淡淡地述说当时,彷佛多年前的伤痕如今已不复在。“她说我给她太大的压力,说她从没想过刚毕业就结婚,她的人生还很长,她想冒险,想尝试许多不同的事物,婚姻与家庭会绑住她。她还说,就算结婚,她也不想生小孩,她觉得我好呆板、好无趣,怎么能把美妙的人生葬送在家庭里?她不会为了丈夫和孩子牺牲自己的幸福。直到那时候,我才恍然惊觉,原来我一直在用自己的梦想束缚她,我们的梦想根本大不相同。”
好自私的女人!崔梦芬掐握掌心。即便爱好自由,也不能以此作为背叛的借口啊!更可恨的,是她背叛过后居然还有脸回头恳求复合。
崔梦芬忽然觉得,自己当场给何美馨难看,做得真好,那女人是欠骂。
“婚礼那天,我会对你那么生气,之后又那么长一段时间不理你,其实除了气你,我更气自己。”夏柏晃了晃空酒杯,又为自己斟满,一口饮尽。“我觉得自己又犯下同样的错误了,又把自己的梦投射在你身上,我觉得你大概不是很想跟我建立一个家庭。”
“谁说我不想?”崔梦芬激动地澄清。“我想的!”
他抬眸,恍惚地望她。“我向你求婚的时候,你并没有特别高兴。”
“那是因为……太意外了!”她解释。“我没想到你会突然就……而且,那个求婚也太不浪漫了,就在餐桌上说出来,连戒指跟鲜花都没事先准备,人家难免会有些失望嘛!”说到后来,口气已带着撒娇。
“我很抱歉。”他黯然承认自己的失误。“没能给你一个浪漫的求婚,真的很对不起。”
“那不重要了。”她摇头,握住他的手,眼角眉梢融着甜蜜。“重要的是我现在的懂了,你是真心想跟我结婚,是那么迫切地渴望跟我建立温暖的家庭。现在,我懂你的心了。”
她的语言,如春风,吹暖他冰冷的心房,又如春水,沁入他体内每一个细胞。
他又喜又悲,几乎难以成言,方唇颤着,念头在脑海纷飞。
他真的可以说吗?真的可以把最脆弱的自己展露出来?
夏柏深呼吸,凝聚全身的力量。“婚礼那天,我迟到并不是因为何美馨。”他悠悠申明。“那次我去美国出差,并没想到要见她,我是去疗养院探望我爸之后,碰巧遇到她的,她身体不好,所以到附近的度假胜地休养,之后我们一起吃饭,她忽然急病发作,我才送她去医院。到医院时,她陷入半昏迷状态,一直求我不要丢下她一个人。我承认自己是同情她,不忍她在医院孤零零地没人理,所以才留下来陪她。”
情有可原,崔梦芬接受丈夫的解释,如果是这个理由,她可以谅解。只是……
“那你怎么会说迟到不是因为她?”
他继续说明。“我只在医院里留了几个小时,等她的家人赶到后,我就离开了;其实我在婚礼当天清晨就到台湾了,本来是来得及去你家迎娶的。”
“那你怎么会迟到?”她更迷惘了。
“因为我在路上看到一个人。”
“谁?”
他倏地握紧酒杯,她察觉到他脸部紧绷,眼神阴郁,意识到自己正逐渐接近他纠结的心结。
他终于,要告诉她了吗?
夏柏又喝一杯酒,彷佛藉此提振勇气,然后,他才沙哑地扬嗓。“到现在,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或许是我这些年来其实一直想见她,才会产生幻觉,我觉得她像……真的很像……我妈。”
“你妈?”崔梦芬怔了怔,“你是指你亲生母亲吗?”
他没回答,眼眸直盯着桌面,许久,才沉重地颌首。
“我觉得自己看错了,都过二十几年了,就算我再见到她,应该也认不出来,可是她眉目之间真的很像我记忆中的那个人。”
“然后你就跟她打招呼吗?”
他摇头。“我只是跟着她,一直跟在她后头,看她去哪里,跟谁见面,做什么。”
她颤然凝睇他,苍茫的脑海逐渐拨云见日,她觉得,自己似乎懂了这男人的心结所在。
“夏柏,你……没有勇气跟你妈妈相认吗?”
他闻言,一阵颤栗,喉咙焦干,胸口成荒漠。“万一我认错人了怎么办?万一……”
“怎样?”
“万一没认错,可是她却不肯认我,怎么办?”
天哪!崔梦芬只觉得一颗心如遭重击,疼痛不堪。
“我很胆小,对吧?”他苦涩地低喃。“后来我因为看她看得太专心,没注意到有机车经过,擦撞了一下。”
“所以你那天才会弄成那副狼狈的模样吗?”她想起婚礼当天,他凌乱不整的外表,更痛了,她怎么没想到他可能是发生意外了?她懊恼地自责。“原来你受伤了?”
“只是一点表皮伤而已。”他嗤笑,笑声蕴着浓浓的嘲讽意味。
真正伤得重的,是他的心。
她抓到他没说出口的线索,执意循线追问。“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件事?为什么后来不告诉我关于你亲生母亲的事?你应该跟我说的,早就该告诉我。”
他哀伤地咬牙,好片刻,才喃喃低语。“要我怎么跟你说?说我很小的时候,就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抛弃吗?说我被爸爸找到时,还不死心,坚持要在玩具店门口等她回来?”
原来他是被丢下的,原来他的母亲对他说了谎,残酷地将一个稚嫩的孩子丢在街头,也许他当时一直在想,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会惹得妈妈抛弃自己?
也许到现在,他心上的伤仍未完全痊愈,仍在隐隐约约地害怕着、担忧着,怀疑自己哪天又会被自己在乎的人遗弃。
为什么她会没注意到他受了这么深的伤,为何他宁愿咬牙忍痛也不跟她说?
崔梦芬哽咽,水眸氤氲泪雾,她更加握紧丈夫的手,试着传递温暖给他。“觉得丢脸吗?觉得很痛吗?就是这样,也该跟我说啊……”
他颤抖,回望她的眼,一点一点,痛楚地染红。“我怎么能?告诉你的时候,如果忍不住哭了呢?男人掉眼泪,多难看。”
她心弦震颤,忍不住拥抱他。“在我面前哭,怎么会难看?我是你老婆啊!是你最重要、最亲密的家人,你可以跟我撒娇的,应该跟我撒娇。”
“我不是孩子了,已经是个大男人。”他逞强地推开她。
“那又怎样?我会疼爱你的。”她含泪轻嚷。“你任性也好,软弱也好,我都会疼惜你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爱你啊!爱一个人,就是会怜惜他、宠爱他的,就是无条件的支持。”
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他惊觉到了,慌张地别过头,不想让她看见。
她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又好笑,又怜爱。他说大男人落泪很难看,可她怎么觉得看起来好可爱、好惹人疼呢?“夏柏,我好爱你!”
“不要这样。”他超尴尬。“别对我这么好,你会……宠坏我的。”
“没关系,让我宠坏你吧!”她不扭捏地示爱。“我喜欢宠你。”
夏柏好窘。她怎能在这种公共场所说这种话?不怕被人听见吗?
他窥视周遭,确定没人注意他们,才稍微松口气。“可是……我对你不够好,不够体贴,我比不上你前男友。”
“不是这样的。”她驳回他的自责。“虽然我确实比较过你跟宋日升,但并不是因为我对他还有一点依恋,只是以前不太懂你,觉得自己抓不住你,所以感到心慌,所以才会犹豫。跟日升交往的时候,他是对我不错,也够体贴,但他最后还是背叛了我,丢下我去娶别的女人。而你,虽然有些固执,虽然说不出花言巧语,可我知道你这人是信守承诺的,我们第一次约会那时候,我就知道了。”
她牵起他厚实的大手,贴在自己嫣红的脸颊,笑得好甜。“你已经改变许多,应该说比较勇于表达感情了。现在想想,你以前并不是不体贴,只是感情藏得深,不懂得怎么表达,你可是进步很多了唷!”
她不吝惜地给予赞美,他听了,却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脸颊爆红。
真可爱!她轻笑。“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浪漫的求婚,但我现在明白了,你其实早就给过我了。那次求婚,你是用真心来求的,是很真、很真的一颗心,真心就是浪漫。”
说着,她又有些不情愿了,娇嗔地拍拍他的手。“所以以后,心里是怎么想的,就要坦白说嘛!明明是因为感动得不得了才向我求婚,结果说得好像是时间到了才求的,知道我那时候听了有多郁闷吗?”
“对不起。”他看着她忽喜忽嗔的娇态,早失去了伶俐的口才,只能道歉。
她微笑,眼潭倾溢一斛温柔。“夏柏,我们重新开始吧!从头好好经营我们的婚姻,一起守护我们的家,我们可以生小孩,我很喜欢小孩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