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脏虽然在衰竭中,一时半刻还死不了,而且你已经排在心脏移植等候名单前几位了,只要出现适合你的心脏,随时可以开刀。」
瞧他说得好笃定!
「首先,能不能出现适合我的心脏,还不知道,就算有人把心脏捐出来了,你敢保证移植手术一定能成功吗?」
「我的手术不会失败。」他静定地望她。「这点你可以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自己的病人。」
为何他胆敢如此对她保证?为何听他许诺后,她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这男人太猖狂了!他该懂得他搏斗的对手是残酷的死神,不是阿猫阿狗!
「你真的是……你以为你是谁啊?」她懊恼地磨牙。
「我是你的主治医生。」他漠然回应,漠然起身。
他微微甩动袍袖,因而扫落茶几上一本书,他弯腰拾起,瞥见封面画着一对热情相拥的男女。
很明显,那是一本爱情小说。
剑眉斜挑。「你看这种书?」
「不行吗?」她飞快地抢回书本,瘦削的颊难得染上羞赧的红晕。
他注视她,嘴角似是隐约抽搐了下。
她瞪他。「你在笑吗?」
他一凛,半晌,淡然扬嗓。「我没必要对你笑。」
抛下这句话后,他转身离开,而她目送他帅气挺直的背影,只觉得喉咙像是噙着一枚苦涩的橄榄。
对,他没必要对她笑,她也没见过他在这医院里对任何人笑,可是曾有个护士对她说,他其实会笑的,只是那笑容只给某个特定的女人。
「我也不晓得她是谁,她来找过韩医生几次,韩医生每次见到她,整个表情都变温柔了,对她说话也轻声细语的,我猜那女人是韩医生的女朋友吧!虽然医生从来不承认,但他对那女人真的很不一样。」
那特别的女人,究竟是谁呢?
方楚楚发现自己很想知道,她捏着手上那本还没看完的爱情小说,忽地觉得兴致缺缺了。
就算她读遍了书中这些高潮起伏的爱情故事又如何?
那样的爱情,不会发生在一个将死的女人身上。
第2章(1)
方楚楚喜欢他。
起初他并未发现,后来他渐渐觉得奇怪,为何每次替她听诊,她的心总会快速地跳一阵子后才慢慢回复正常呢?
这不像是心脏衰竭的典型病征,几番试验之后,他才恍然领悟,这女孩该是偷偷喜欢上他了吧!
所以才会在面对他时心跳加速,神色不自然。
没想到这个众人口中罹患公主病很严重的大小姐竟会暗恋他!
韩非嘲讽地寻思,嘴角噙着某种犀利的冷酷,女人的爱慕对他而言并非什么新鲜事,只是这爱慕来自于方楚楚,方启达最疼爱的掌上明珠,这就值得玩味了。
是否该好好地利用一番呢?
或许他可以拿她当作一枚复仇的棋子……
思及此,韩非眼神瞬间一冷。
没有人知道他之所以毛遂自荐进这家医院是有目的的,就连他最亲近的人也不晓得,他对方启达怀着报复之心。
四个月前,他从母校的教学医院转进这间私立医院,三个月前,方启达指定他为方楚楚的主治医生,一方面是信赖他的医术,另一方面,方启达似乎有意撮合他和自己的女儿。
对这份「美意」,他一直假作迟钝不晓,对方启达和方家人他只有「憎恨」两字可形容,怎么可能甘愿入赘为方家女婿?
这段时日,他一直在寻找二十多年前那桩医疗疏失的证据,可惜一直找不到。
他已经逐渐失去耐性了,如果需要利用方楚楚才能为死去的父亲讨回公道,他会利用的。
韩非阴沉地想着,从口袋里取出一根随身携带的棒棒糖,撕开彩色的包装纸,这是他的习惯,每逢开刀前他就会咬着糖酝酿情绪。
忽地,一个女人突如其来地闯进他办公室。「医生,请你救救我的孩子!」
他蹙眉,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女人已跪下。
「医生,我知道你很忙,门诊的护士小姐也跟我说你不能再接病人了,可是我儿子……他有白血病,现在因为长期治疗又导致心脏衰竭,每个医生都说他没救了!我只能拜托你了,救救我儿子吧!不管是要开刀还是什么的,拜托救救他吧!」
女人泪如雨下,一面泣诉,一面咚咚磕头。
两个护士跟进来,见状,仓皇地想扶起她。「这位太太,请你冷静点,你不能这样闯进医生办公室……」
「我不要!你们放开我,我儿子就快死了!我管不了这么多,你们放开我!」女人近乎歇斯底里地哭喊。「医生,拜托你……」她一路跪爬到韩非面前,扶抱他双腿。「救救我的孩子!救救他……」
韩非低头注视她,眸光闪烁,两秒后,他按下内线通话键。「我是韩非,叫警卫过来。」
「医生!医生!不要赶我走,你听我说,听我说……」女人惊恐地哀嚎,连连磕头,前额碰出瘀青,血丝流下。
护士跟赶过来的警卫都不忍地看着她,但韩非只是好整以暇地将棒棒糖衔入唇间,一挥手。
警卫会意,拖着妇人离开。
一路上,只听她哭叫嘶喊不绝,令人闻之鼻酸。
韩非听着,似是丝毫不为所动,许久,许久,他才拿下糖棒,沙哑地开口。「她的小孩现在在哪里?」
「你在干么?」
相机的观景窗里,一个瘦弱的小男孩坐在屋顶的水泥围栏上,双腿朝外在空中晃荡,只要一个闪神随时可能摔下楼。
方楚楚心惊胆颤地放下相机,深呼吸几口,尽力用一种平缓的步履接近那男孩,彷佛漫不经心地发话。
男孩听见了,回头望她。
「坐在那里很危险,你知道吗?」她问。
他默默点头。
「下来吧。」
他默默摇头。
「为什么不?」
「因为我想跳下去。」
方楚楚倏地凛息,好一会儿,才找回说话的声音。「为什么?」
她语气镇定,彷佛这是再寻常也不过的对话,男孩受她影响,也就很自然地说下去。
「我觉得我死了比较好。」
「因为你生病了吗?」
「嗯。」
「很严重吗?」
「医生都说我的心脏没救了。」
「动换心手术也不行吗?」
「医生说我年纪太小,开刀很危险,而且就算心脏换掉,我还是有白血病,一样活不久。」
「所以你宁愿早点死了?」
「我不想看我妈妈整天一直哭,她明知道我的病不会好的。」
「也许会呢?」
「不会。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
第2章(2)
这男孩才几岁?瞧他身躯如此瘦小,神情的悲壮却犹如坚毅赴死的志士。
方楚楚心下凄楚,除了同情之外,她对这男孩也有一份理解和更复杂的怜惜,她懂得他的心情,她也曾有过想一死了之的时候。
她对他微笑。「你不想开刀,不想住院,只想回家,对不对?」
小男孩一震,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愕然望她。
「与其就这么困在医院,你想还不如用剩下不多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你想去玩吧?想象一般的小朋友那样,在操场打球,跟爸爸妈妈去游乐园玩。」
「我一直想去……迪斯尼乐园。」小男孩怔忡地流下泪。
「我去过一次。」她更靠近他,语声温柔似水。「可是我几乎每样游戏都不能玩,最后只玩了旋转木马。」
「为什么?」
「因为这里。」她轻轻握拳捶了下自己心房。「我的心脏也很弱,承受不了太刺激的活动。」
「你不会很闷吗?去了迪斯尼乐园,却什么都不能玩?」
「嗯,很闷,可是我还是很高兴,因为那是我爸爸第一次带我出去玩。」
「我也想去的。」小男孩含泪望她。「如果我死以前,能跟妈妈一起去一次,那就好了。」
「那你跟她说啊。」
「她不会听我的,她只想找医生帮我开刀,她以为那样做我就会好起来……可是我知道,我好不起来了,真的治不好了,呜呜……」
方楚楚展臂拥抱小男孩,让他趴在自己胸前哭着,她像母亲抚慰他,然后轻轻将他抱下水泥围栏。
一场危机消弭于无形。
而她和怀中的小男孩都未察觉到,曾几何时他们身后已站了一群匆匆赶来的医护人员,其中包括韩非。
他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她,眼潭一如既往地深邃无垠,但这是初次,她的形影确确实实地映进他瞳里,他初次注意到她笑起来时,眉目弯弯如新月。
他朝其他医护人员比个手势,他们会意地从她怀里带走哭泣的小男孩,留下她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
「把他的病历送到我办公室。」他低声叮嘱某个护士。
「是。」
众人都退去后,他才举步缓缓走向她,她没料到他会来,恍惚地看向他,见他嘴里衔着一根棒棒糖。
「你等下要开刀吗?」
「嗯。」
「该不会就是刚刚那个孩子吧?」
「不是,那孩子不是我们医院的病人,只是他的母亲刚才来求我替她儿子开刀。」
「你答应了吗?」
他摇头。「她是擅自闯进我办公室来的,医院并不想收这个病人。」
「因为多增加一个治不好的病历,只是给医院添麻烦,对医院的名声并没有好处对吗?」她语锋带刺。
「我没说他治不好。」
她震了震,眼眸瞬间点亮希冀的光芒。「你的意思是他有可能治得好?」
「我也没那么说。」他面无表情。「他毕竟不是我的病人,我不晓得他实际的病况。」
「那你会收他吗?」
「我收不收这个病人,不关你的事。」
是不关她的事。可是……「我希望你收他。」
他眯了眯眼,她看不出那是厌恶或不耐。
「这算是大小姐的命令?」
她心口揪紧。他也和其他人一样看她是个刁蛮千金吧!
「你说是命令,那就当是命令好了!」她傲娇地抬起下颔。
他冷嗤,方才对她隐约升起的一丝好感顿时消逸无踪,如海上的彩虹泡沫。
「大小姐别忘了,你自己也是个病人,不是我的顶头上司。」他一字一句地撂话,言语如刃。
她心痛地看着他昂然转身,忍不住扬嗓。「那如果……算我求你呢?」
话才落下,她立即便后悔了,她方楚楚是何许人?这辈子几时曾求过人?
果然,她听见他轻蔑的冷哼。
「大小姐别开玩笑了,在下可担不起!」
他一定要这样口口声声地喊她大小姐吗?她再迟钝也不会听不出他语气的讥诮。
方楚楚手抚着胸,顿觉好闷好闷,从早餐起她就什么都没吃,如今午后的阳光灿烂地照在她身上,她一时眩目……
咚!
一声闷响从身后传来,韩非警觉地回头,赫然瞥见方楚楚昏倒在地。
他一凛,三步并两步,奔到她身旁,迅速检测她的瞳孔和脉搏后,紧绷的面部线条这才稍稍松弛,接着展臂一把横抱起她。
她躺在他臂弯,身轻如羽,脸蛋似雪苍白,微风吹动她宽松的衣袖,翩翩摇曳如蝶。
他抱着她下楼,刚走下一层楼,在转弯处迎面撞上一个女子,一见到那熟悉的容颜,他连忙吐落几乎融化殆尽的糖果——
「晓云!你怎么来了?」
第3章(1)
「你怎么就是戒不了这个吃糖果的习惯呢?又不是小孩子!」
意识昏沉间,方楚楚朦朦胧胧地听见一道清婉的娇嗓,很女性化、很好听的嗓音,噙着几许甜腻,她想,男人听了会喜欢。
「我待会儿有一台手术。」
这个男人的声音,她很熟悉,又有点陌生,因为她从未听过他用如此柔软的声调说话。
「开刀前就非得吃棒棒糖吗?真难看!」女人嫌弃着。
他默然不语,跟着,她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是他把白袍口袋里的糖果都掏出来了吗?丢到垃圾桶里了?
「这还差不多!」女人像是满意了,「对了,这女的是谁?」
「我的病人。」
「你还会亲自抱你的病人上床?」像是吃醋的口吻。
「她昏倒了。」
「这样啊。」
「你怎么会来医院?」
「喔,我刚跟朋友到这附近吃午餐,就顺便过来看看,他们告诉我你人在顶楼,所以我本来想上去找你的。你今天晚上有事吗?」
「开完刀,大概七、八点了吧!」
「好,那我等你,到我家来,我为你庆生。」
「庆生?」
「今天是你生日,你忘了吗?」原来今天是他生日。
「……我想起来了。」
「真是的!每年你自己生日没一次记得的,倒是我的生日你记得清清楚楚!」女人柔声取笑。
「我走喽!晚上我会做好豆沙包等你,快点过来喔。」
这就走了吗?可她还没能睁眼看一看呢!
方楚楚挣扎地从深沉的晕眩里醒来,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抬起沉重的眼皮。
来不及了!她只能瞥见那女人印染着花朵的飘逸裙襬,以及韩非痴痴目送的身影,那一定是个美若天仙的绝色。
方楚楚在心里默默判定,心口倏地绞过疼痛,她不禁逸出细微的呻/吟。
韩非警觉地旋身看她,「你醒啦?」
她没吭声,是疲倦或失落?她不想说话,只是用一双水蒙蒙的眸子盯着他。
「别担心,你刚刚只是因为贫血昏倒。」他误解了她的忧郁,双手利落地替她调整病床旁的点滴,「打完这瓶点滴,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就好了。」
见她仍静默,他又补充一句,「我不是警告过你了吗?你不能不按时吃饭。」
「这是医生大人的命令吗?」她半嘲弄地问,剑眉一拧,「你休息吧!等下我会请人送餐点过来。」
她凝睇他,终于还是冲口而出。「刚刚那女人是谁?平常威风凛凛的韩大医生在她面前好像整个变忠犬了?」
他闻言,似是霎时感到狼狈,瞳光黯下,表情比平时还冷漠数倍,「不关你的事。」
语落,他头也不回地大踏步离去。
怎么会不关呢?他前脚才走,方楚楚立即迫不及待地拔下点滴,拖着虚软的身子下床,来到墙角那个绘着油彩的陶瓷垃圾桶前。
她打开盖子,果然看见里头琳琅满目地散落着几根彩色棒棒糖,她蓦地坐倒在地,许久无法动弹。
长达四个多小时的手术结束后,正如韩非所料,时间己将近晚上七点半。
他将后续的照护交由住院医师处理,迅速冲了个澡,换上一身清爽的便服,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他记得晓云的央求,要他尽快赶到她家,他不忍让她等太久。
这世上,如果有谁能融化他冷硬的心壳,那就是田晓云了,她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邻家女孩,当他和母亲最落魄潦倒的那段期间,所有人都不屑与他们来往,只有她愿意接近他、陪伴他当时他经常吃不饱,而她常常偷偷送来一袋面包或者一盒她妈妈刚烤好的手工饼干,她是他的妹妹,也是他的女神,他发誓会一辈子守护她,无论她是否会将自己当成一个男人来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