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失败!」他打断她,神态坚决而强硬。「你一定会好好地活着。」
她哑然,看着他许久许久,眼潭浮漾着百种愁绪。
「你还真有自信。」
「我是有根据的,整个移植小组己经针对你的情况做过完善的模拟,这颗新鲜的心脏又很适合你,应该不会有排斥的问题,而我会将术后感染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不管怎样,任何手术的成功率都不会是百分之百的。」就算是最简单的手术都有风险,遑论换心。
「我会让它是百分之百。」他淡定地宣称,「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只要相信他就好?为何这男人可以器张狂妄至此?他搏斗的对象可是死神啊!
但不知怎地,她相信他,即便是在如此惊慌恐惧的时候,她依然相信他会为了自己尽心尽力虽然他一点都不喜欢她,甚至厌恶着她,但只要是他的病人,他都会全力以赴。
他就是这样一个医生啊!
泪胎,安静地在她眼里孕育。
「我可以握你的手吗?」
她再度令他哑口无言,许久,好不容易找回说话的声音。「我己经消毒刷过手了。」
「再刷一次会怎样?」她摆出大小姐的任性。
「我想在开刀前握握我主治医生的手。」
他瞪她,她看不出潜藏在那幽暗眼潭里的是什么样的思绪,终于,他脱下外科手套,大手伸向她。
她怯怯地抚摸他的手,修长的手指、厚实有力的掌骨,她试着握住,手心传来隐约的暧意。
好熟悉的感觉,彷佛她曾在何处握过这样一只又大又温暧的手,她用力咬牙,忍住胸臆波动的酸楚。
忽地,她瞥见他大拇指有道细细的伤口,结了痂。
「这里怎么了?」她抚摸那细小的突起,「是刀伤吗?」
「没什么。」他猛然缩回手,神情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你检查够了吧?这双手应该够资格为你开刀吧?」话里含着刻意的讥诮。
为何她一点也不觉得讶异呢?
一颗泪珠滑落。
「如果……真有什么万一,在我病房衣柜里的保险箱,那个盒子里的东西是留给你的,密码是我妈的忌日。」
她留了东西给他?那算是纪念品吗?或是遗物?
韩非极力保持面无表情,「我不会打开它的,因为不会有万一,我说是百分之百,就是百分之百。」
这男人啊!她拿他没辙。
方楚楚浅浅地微笑,那笑,就如同她的泪水一般晶莹澄透。
「好吧,那就交给你了。」她垂敛羽睫,在面临生死关头时,内心竟不可思议地感到平静。
她想,这都是他给她的力量。
正如韩非所允诺的,手术相当成功,之后他也留在加护病房,亲自监控方楚楚的术后恢复状况也因此,他在隔天傍晚才从医院办公室辗转接到母亲的电话。
「儿子,你听说了吗?晓云出事了!」
「晓云?」他惊愕,「她怎么了?」
「她妈说她打你手机一直找不到人,她妈己经赶去台北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冷静点听我说,是车祸,听说昨天深夜送到医院时,就己经没有生命迹象了。」
他听着,一颗心沉下,彷佛坠落万丈深渊,「这是……什么意思?」
那干涩的、硬从喉咙挤出来的嗓音,听起来不像是他的。
「她死了。」
话筒由韩非手中落下,在办公桌敲出沉重的声响,他踉跄地跌坐回椅子上,脑海一片空白。
「儿子,儿子!你在听吗?你怎样了?」母亲焦急的呼唤由遥远的另一边传来。
他什么也没听见,什么都无法思考,脑海里只不停回荡着他解析不出意义的那句话。
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
晓云……死了。
他生命里除了母亲之外,最重要的女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不相信!
不可能!这是谎言,一定是某人在恶作剧!
他仓皇地重新拾起话筒,「她被送去哪间医院?告诉我!她被送去哪里了?」
「你不晓得吗?就是你工作的医院啊!」母亲的回答如落雷,毫不留情地劈砍他耳膜。
他倒抽口气,跌跌撞撞地冲出办公室,不顾周遭纷纷投来的异样眼光,如旋风似地卷进急诊室。
「昨天是不是有个叫田晓云的车祸伤员?是谁接收她的?值班医生是谁?!」
急诊室的医护人员见他阴暗纠结如厉鬼的神情,都吓慌了,面面相觑。
「说话啊!晓云人呢?她还活着对吧?她一定活着!」
「韩医生,昨天是有个叫田晓云的伤员没错,她……己经不治去世了。」
不可能!韩非麻痹地冻立原地,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当时为她急救的是王住院医师。」
听护士报告后,韩非立即直奔去找王医生,也不管人家因为轮班值勤将近三十六小时未阖眼,正在医院分配的宿舍房间呼呼大睡。
他将年轻的住院医师从床上挖起来,几乎是揪着对方衣领大吼大叫。
「田晓云是你负责急救的吧!她真的死了吗?」
这是什么问题?王医生莫名其妙。
「韩医生可以去查医院纪录啊,为什么问我这种问题?」
因为他慌了、乱了,不知如何是好,这不可能是事实。
韩非哑然无语,瞠目瞪着王医生,近乎疯狂的眼神令人心惊胆颤。
「我是按照正规程序施行急救的,她死了也不是我的错啊,本来她送到医院时就几乎没有生命迹象了!」王医生深怕自己被追究责任,连忙辩解。
「而且她的器官捐赠我们也有遵照程序进行啊!」
器官捐赠?
韩非神智一凛,心跳乍停。
「她的心脏……该不会就是捐给本院的病患吧?」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后续我都交给器官捐赠中心处理了,不过听说韩医生刚刚帮大小姐做完换心手术……」王医生迟疑地瞥望韩非。
依照规定,器官捐赠必须经过公开、公平及透明的平台,依据配对排序名单来进行分配。
韩非回想昨夜看到的报告,他当时只注意该捐赠者的检查数据,根本没去管对方的背景来历!
难道那颗心脏,真的是属于晓云的吗?
他竟将自己钟爱的女人的心,装在他理应厌恨的女人身上?
假若这是命运之神的恶作剧,那也……太残忍!
第9章(1)
换心手术后,方楚楚恢复情况良好,一个星期后,她己能出院。
她屏退想帮她收拾东西的护士,独自待在病房内,将衣柜里的衣物一件一件取出来,放进行李箱。
最后,她按下密码,取出保险箱里的礼盒,缎带蝴蝶结系着的盒子里,封藏的是她初恋的回忆。
她原本想留给韩非的,若是她手术失败而死,她希望在这世上留下她爱过他的证明,就像那个因血癌去世的小男孩,留下一段在迪斯尼玩乐的影片。
盼着有人能记得自己活过,盼着自己即便不再存在于这世界,仍有某个人记得自己。
她不奢求他能一直记得她,只要短短几年,甚至几个月,她期盼他知道有个任性女孩曾经那么无望地爱过他。
但他终究没能接收这个盒子,接受她的心意,看来她只能将这个秘密留给自己了。
方楚楚苦涩地叹息,将盒子小心地塞在行李箱角落,用层层衣物包裹住。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秦光皓,他带来一杯新鲜现榨的苹果汁,笑容如阳光灿烂。
「哪,给你喝。」他欢快地将果汁递给她。
「今天总算可以出院,你一定很开心吧!」
「嗯。」她接过杯子,浅啜一口,然后便搁在一旁。不知怎地,她觉得这苹果汁没有她记忆中好喝了。
秦光皓打量她,见她气色依然不甚红润,脸颊仍是瘦削,眉峰蹙拢。
「你要多吃点,还是太瘦了!早餐有吃吗?」
「有。」
「等下我带你去餐厅好好吃一顿吧!」
「好。」
「怎么了?看你精神不太好的样子。」秦光皓察觉她的异样。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不是,我很好。」她微笑安抚他。
「换了一颗心脏,我觉得自己强壮多了,就算明天跟学长去爬山也行。」
「好啊!我就带你去爬山。」秦光皓顿了顿。
「不过,你到现在还叫我「学长」吗?」
「啊?」
「你忘了我己经是你的未婚夫了吗?至少可以叫我的名字吧!」
「喔。」她恍然眨眨眼,霎时有些别扭,叫了这么多年的「学长」,忽然要换称呼好怪。
「呃,光……皓。」
「再叫一次。」
「光皓。」
秦光皓这才满意了,笑嘻嘻地抱了抱她,伸手爱怜地揉揉她的头。
「我的乖楚楚,老天!我真想马上将你娶回家!」
亲昵的言语和举动令方楚楚尴尬不己,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
「瞧你这傻乎乎的模样!」秦光皓弹她额头爆栗,笑逗她,「你没听见我刚才说的吗?我们结婚吧,下礼拜就举行婚礼!」
「这么快?」
「那再下一个礼拜也行,总之我等不及了,愈快愈好。」
她默然不语。
秦光皓笑容敛逸,「楚楚,你不愿意吗?还是你后悔了?」
她一震,「我没……我没后悔!」
旣己决意回报学长的爱,她怎能出尔反尔?
「好吧,我会跟我爸说,我们……结婚。」
「太好了!」秦光皓爆出欢呼,像个孩子又叫又跳,见他如此欢欣鼓舞,方楚楚不禁笑了。
过了好一会儿,秦光皓彷佛惊觉自己的行举太过傻气,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
「那走吧!」他提起行李。
她跟在他后头,带着几分迟疑,就这么走了吗?离开医院以后,她可能再也没机会见到那个男人了。
「学……光皓,我想先去院长办公室跟我爸说一声。」
「也对,你是应该去报备一下,免得他担心。那我先去开车,在医院门口等你。」
「好,我们待会儿见。」
送走秦光皓后,方楚楚来到的却是心脏外科,韩非不在他的办公室,她问一个经过的护士。
「韩医生进开刀房了。」护士告诉她,「刚有个急性心脏病发作的病人临时被送过来。」
意思是她临走前不能见到他了。
方楚楚压下胸臆的愁绪,谢过那个好心告知的护士,转身悄然离开。
其实见到又如何?这几天韩非对她的态度总是冷淡,每天除了例行性检查,绝不会跟她多说一句话,有时她甚至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彷佛带着恨意。
那令她感到害怕,才刚换过的心脏像是又要衰竭似的,疼痛得透不过气。
她飘朝然地走过医院长廊,搭电梯下楼,一步一步走出这个曾霸道地囚禁她的地方。
她的身体自由了,但,心呢?
她身上装着晓云的心!
凭什么?!
开完刀后,韩非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喝着凉掉的难喝的黑咖啡,脑海思绪翻腾。
他知道今天方楚楚出院,以往他总会亲自送自己的病人出院,但今晨他有意无意躲着她。
事实上,从他得知晓云的心脏被她夺走了,而且还是他这个主治医生动的手,他便无法坦然面对她。
那天,要不是他拒绝了晓云的求救电话,如果他肯去看看她、陪陪她,或许她就不会发生车祸,到现在依然好端端地活着。
是他害了晓云,是他背弃了她,他不能原谅自己!
车祸目击者说她当时失魂落魄地走在深夜的街头,披头散发,眼皮都哭肿了。
可见有多伤心失神,才会在无意中闯红灯,走到马路正中央,被一辆疾速奔驰的出租车撞上。
「简直就像自杀一样!」目击者如此形容。
韩非只觉得心碎欲狂。
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如果当时他赶到她身边就好了,如果他不是留在酒吧,为了另一个女人买醉……
方楚楚!
那女人凭什么动摇他的心,凭什么令他做出错误的决断?
凭什么……夺走晓云的心脏!
更可恨的,她还是方启达的女儿,是他一直视为仇人的方家千金。
拜方楚楚提醒,他解出了方启达办公室保险箱的密码,原来他和自己女儿一样,都将亡妻的忌日设定为密码。
他找到了父亲当年的手术数据,影印下来,一页一页,一字不漏地仔细阅读后,终于找到蛛丝马迹。
手术过程确实有疏失,术中麻醉医生在监控他父亲的生理状况时判断情况不利,于是使用了强化麻醉的手段,可能就是剂量使用不当,引发了急性器官衰竭问题是责任归属,究竟是麻醉医生自己的判断失误,还是当时主治医生的命令?因为主治医生有权要求执行强化麻醉。
数据记载并未涉及当时的实际过程,光凭这份机密档案,还是不能将方启达定罪。
但也够了,事实证明医院方面确实有责任,但院方当年完全不承认任何疏失,
一毛钱的赔偿都不给,甚至反过来指控家属试图以此诈财,他母亲受此重大打击,足足有一年时间卧病在床,精神耗弱。
而方启达对手术过程心知肚明,却一声不吭,那是他家的医院,当年的院长是他父亲,为了保护方家和维新医院的名誉,他当然会保持沉默。
全都是一丘之貉!
韩非恨恨地寻思。
当年的他年纪还小,小虾米对抗不了大鲸鱼,但他现在够大了,他有能耐复仇,要求方启达负起该负的责任。
他要方启达在他父亲坟前跪下道歉认罪!
方启达和方楚楚,他不会让他们父女俩好过的……绝对不会!
闇黑的双眸焚烧着熊熊火焰,那是来自地狱的怒火。
不要这样,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
我知道你爱她,比爱我更多,可是我敢说,这世上没有其他女人比我更爱你,
我真的……好爱好爱你!
你不相信我吗?那我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我可以掏给你看。
我不是疯子,不要这样说我,不要这样看我,我只是很爱你……
求求你,让我留在你身边,你要我怎么做都可以。
那,你去死吧!真的爱我,就证明给我看。
「不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不要……不要!」
方楚楚尖叫地从梦中惊醒。
她弹坐起身,冷汗涔涔,背脊湿了一大块,水眸圆瞠,无神地瞪着前方。
这是她的家、她的房间,她睡在特意从法国订购的名床上,却作着不属于她的恶梦。
梦中有个男人,隐身于阴影里,用她看不见的恐怖表情,命令她去死。
他究竟是谁?
方楚楚揪握胸口,感觉心脏都快跳出来了,犹如万马奔腾,在她胸房踢踏着漫天黄沙。
好可怕、好无助,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梦中那股濒临心碎的崩溃。
自从动过换心手术后,她几乎夜夜都被这个恶梦纠缠,她不懂为什么。
偏偏她怎么样也看不清楚梦中男人的脸,她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梦里那个伤心欲绝的女人是谁。